夜风卷着江水的湿气,穿过回廊,吹得人衣袂翻飞。
我缓步走在返回临时馆舍的路上,身后那座高耸的望楼早已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但周瑜那如炬般的目光,似乎仍旧灼烧在我的背脊之上,久久未散。
鲁肃并未同行,想必是被周瑜留下了,要进行更深层次的密谈,或者说,是周瑜单方面需要一个倾听者和缓冲带来消化今夜的冲击。
这恰好给了我独自思考和复盘的空间。
回想方才望楼上的交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的潜台词,都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拆解、分析。
周瑜最后的态度,既在意料之中,又超乎预期。
他的惊疑是真实的,那份对未知力量的探究和警惕也是真实的,但最关键的是,在那层层包裹的复杂情绪之下,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层原本横亘在他与联盟之间的坚冰,似乎在今夜,悄然融化了一角。
不再是单纯的基于利弊权衡的犹豫,也不再是仅仅被诸葛亮的言语所“激”。
我那些“有的放矢”的战术构想,特别是针对水战细节的“奇思妙想”,像一把精准的凿子,敲开了他作为顶尖水师统帅内心最深处的壁垒。
他或许仍在怀疑我的来历和动机,但他绝不会忽视那些构想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改变战局走向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对于一个骄傲而务实、正面临强敌压境的统帅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接下来会对鲁肃透露出更明确的抗曹意向,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在脑海中调整原有的军事部署,将我提到的那些“可能性”纳入考量。
他或许会命令心腹去秘密查证“琉璃透镜”和“猛火油”的传闻,甚至尝试进行初步的仿制或试验。
无论他信与不信,疑与不疑,我这颗“石子”已经投入了江东决策的核心池塘,激起的涟漪,必将扩散开去。
我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且与诸葛亮截然不同的印记。
不再仅仅是“刘备的说客”,而是一个拥有独特战略眼光、掌握着某些“未知知识”的、值得他认真对待的“变数”。
这为我后续更深层次地介入江东军事核心,甚至在关键时刻施加影响、引入“科技线”,打下了至关重要的基础。
这步棋,险,但值得。
回到寂静的馆舍,屏退侍从,我坐在灯下,摊开一张空白的绢帛,提笔却久久未落。
脑海中飞速运转,将今夜的得失一一梳理。
诸葛亮的“舌战群儒”与“智激周瑜”,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是正面战场的冲锋,为联盟扫清了表面的障碍,凝聚了人心,这是“明线”的胜利。
而我的行动,则是隐秘的穿插,是侧翼的突破,直击核心人物的内心,撬动了最关键的决策杠杆,这是“暗线”的布局。
我们二人,一明一暗,一公一私,看似各自为战,实则形成了某种奇妙的互补与增效。
没有孔明在前台吸引火力、营造氛围,我的私下接触便难以顺利进行;
而没有我的“点睛之笔”,仅凭孔明的激将,周瑜或许会主战,但未必会如此快、如此坚决,更不会对我这个“外人”产生如此复杂的兴趣。
这“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正是我们此次“双使赴吴”战略的核心所在。
锋芒,已经初露。坚冰,亦见微融。
但,这仅仅是开始。
周瑜的态度转变是关键,可最终拍板的,还是那位深居简出、心思难测的江东之主——孙权。
接下来,压力将汇聚到他的身上。
我需要玄镜台立刻调整重心,全力收集关于孙权及其核心决策圈(尤其是张昭等主和派)的最新动向,以及江东内部,特别是水师开始备战的具体情报。
同时,我也必须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做好准备。
周瑜的“惊疑”是一把双刃剑,既是机遇,也意味着我将受到更严密的监控和审视。
如何在不暴露核心秘密的前提下,继续施加影响,甚至将那些“奇思妙想”转化为实际的助力,将是对我智慧和应变能力的更大考验。
灯火摇曳,窗外江涛声隐隐传来,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我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笼罩下的柴桑城。
心中既有完成阶段性目标的成就感,更有对未来重重挑战的清醒认知。
自那夜与周瑜在江畔望楼一番密谈,又过了三日。这三日里,柴桑城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我与孔明虽同为刘备使者,居于驿馆,但各自的活动轨迹已悄然不同。
孔明继续周旋于江东文臣武将之间,以其雄辩之才,力促孙刘联盟的大势;
而我,则更多时候选择留在驿馆,一方面消化整理玄镜台传来的各类情报,
另一方面,也在静静等待着那个关键人物——周瑜的下一步动作。
我知道,那夜的沙盘推演和水战之议,虽然令周瑜对我刮目相看,甚至可能产生了一丝惊疑,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已完全信任我,更不代表他会轻易将我这个“外人”纳入他的核心圈层。
江东大都督的城府与警惕,远非表面那般温文尔雅。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验证,甚至去试探。
果然,在第四日的清晨,鲁肃便亲自来到了驿馆。
“子明先生,昨日公瑾差人传话,言及先生对水战颇有见地,非纸上谈兵之辈。”
鲁肃依旧是那副温和诚恳的模样,但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今日恰逢水军进行日常操练,公瑾特意嘱咐肃,若先生有暇,不妨同往江畔一观,也好让先生对我江东水师的实力,有个更直观的了解。”
“都督相邀?”我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这名为“邀请观摩”,实为“实地考较”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周瑜是想看看,我这个能提出些新奇水战思路的人,是否真的具备观察和理解一支庞大水军实际运作的能力,抑或是仅仅懂得些奇技淫巧的空谈之辈。
这正合我意。
与其在驿馆中枯坐,依靠玄镜台那些虽精准却终究隔了一层的文字情报来推断,不如亲身去那水军大营走一遭,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
江东水军,这支即将在赤壁战场上扮演决定性角色的力量,它的真实面貌、训练水平、装备优劣、士气高低,乃至中下层军官的素质,都是我迫切需要掌握的关键信息。
“公瑾都督盛情,昭岂敢辞?”我微笑着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有劳子敬先生引路了。”
鲁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似乎对我的爽快颇为满意。
他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这边请,车马已备好。”
驿馆外,两辆朴素却坚固的马车早已等候。
我与鲁肃同乘一车,车轮缓缓启动,朝着柴桑城外的江畔水军大营驶去。
车厢内,气氛略显沉静。鲁肃并非多言之人,而我此刻的心思,也早已飞向了那即将映入眼帘的江东水师。
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进一步获取信息,我主动开口问道:
“子敬先生,昭初来江东,对贵军水师虽有所耳闻,却终究了解不深。不知可否请先生略作介绍?”
鲁肃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既要满足我的好奇心,又不能泄露核心机密。
他缓缓说道:“子明先生客气了。我江东立足,全赖长江天险与这支水师。
自先主(孙策)奠基,至如今主公(孙权)励精图治,水师规模日渐壮大,战船种类亦不断改进。
主力战船有艨艟、斗舰,亦有走舸、赤马等轻便快船,以适应江上不同作战需求。”
“艨艟、斗舰……”我低声重复着,脑海中浮现出相关的知识。
艨艟体型狭长,外覆生牛皮以防火攻,主要用于冲击敌阵;
斗舰体型高大,设有楼橹、战格,如同水上堡垒,便于士兵居高临下射击和接舷作战。
这些都是这个时代水战的主力舰种。
“想必贵军在船只建造与运用上,定有独到之处。”
鲁肃微微颔首:
“公瑾治军极严,于战船保养、士卒训练,皆有严苛规章。
尤其注重各船之间的协同配合,以及对江流水文的熟悉运用。
所谓‘习流知水’,乃我江东水师将士的基本功课。”
“协同配合,习流知水……”我默默记下这几个关键词。
协同配合意味着良好的指挥体系和训练水平,而熟悉水文则是在长江这种复杂水域作战的关键优势。
看来周瑜确实是个内行,抓住了水军建设的核心。
“听闻公瑾都督麾下,有一支精锐,号称‘锦帆卫’,不知……”
我话未说完,便适时打住,露出一副好奇又不敢深问的表情。
鲁肃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温和:
“呵呵,子明先生消息灵通。
‘锦帆卫’确是我军精锐中的精锐,乃都督亲手调教,多由擅长水性、武艺高强的勇士组成,装备精良,行动迅捷,常担负突袭、侦察、护卫等特殊任务。
不过,其具体编制与行动,乃军中机密,肃亦不甚了了。”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锦帆卫的存在和重要性,又巧妙地回避了核心信息。
我微笑着点头:“原来如此,是昭冒昧了。”
心中却暗忖:锦帆卫,听起来像是后世的特种部队或海军陆战队雏形。
这支力量,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很可能会扮演奇兵的角色。玄镜台需要重点关注。
马车渐渐驶离了柴桑城的繁华区域,周遭的景象也随之变得肃杀起来。
道路两旁的巡逻兵士明显增多,甲胄鲜明,目光警惕。不时有快马信使擦身而过,卷起一阵烟尘。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息。
越靠近江边,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远远地,已经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以及江水拍岸的涛声。
道路开始变得泥泞,车轮碾过,留下深深的辙印。
显然,这里是军用物资和人员频繁通行的区域。
前方出现了一道坚固的木质寨墙,箭楼高耸,旗帜飘扬。
寨门紧闭,守卫森严。
我们的马车在寨门前停下,鲁肃出示了腰牌和一份手令,守门军官仔细核验后,才沉重地拉开了寨门。
进入寨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庞大得超乎我想象的水军基地。
无数的营帐沿着江岸铺展开去,旌旗林立,刀枪如林。
宽阔的校场上,有步兵正在操练阵列,呐喊声此起彼伏。
更远处,靠近江边的区域,则是一排排巨大的船坞和停泊区,桅杆如林,各式各样的战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仿佛蛰伏的巨兽。
一股浓烈的铁血气息和水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鲁肃指着远处江面上正在往来的船只说道:
“今日操练的主要是外围水域的协同巡防,以及一些基础的驾船和攻防演练。核心区域的演练,则需视都督安排。”
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进行操练的士卒。
他们大多身材精悍,皮肤黝黑,显然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
队列虽然不如我麾下经过现代方法训练的士兵那般整齐划一,但也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船只的操作也颇为熟练,进退有据。
“公瑾治军,果然名不虚传。”
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这并非完全是客套话。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眼前的江东水军,无疑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强大力量。
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刚刚吞并荆州、士气正盛、号称八十万(实则二三十万)的曹操大军,这份从容和秩序,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我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这些表面的强大上。
我在观察他们的装备细节,船只的保养状况,士兵的精神状态(是真正的昂扬还是强作镇定),指挥官的口令传递效率……
玄镜台的情报网络固然强大,但很多细节,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这支水军,将是孙刘联盟对抗曹操的基石。
它的强弱,直接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周瑜让我来看,是想展示肌肉,坚定我(代表刘备)联合抗曹的决心,同时也是在考量我。
而我来看,则是要透过这层肌肉,看清它的骨骼与脉络,找到它的优势,也洞悉它可能存在的弱点。
江风猎猎,吹动着我的衣袍。远方的江面上,战船往来,水花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