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上,江风依旧呼啸,吹得灯火明灭不定,如同周瑜此刻急剧变幻的眼神。
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的告辞,只是站在楼梯口,背对着我,眺望着远方沉沉的夜幕和漆黑的江面。
那挺拔的背影,此刻却仿佛凝固了一般,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
我知道,方才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已经在他心中投下了远比“铜雀台赋”更为猛烈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诸葛亮的言语机锋,或许能激起他的怒火与战意;
而我这些直指战术核心、甚至隐隐触碰到“技术代差”边缘的构想,则直接撼动了他作为江东水师大都督的专业认知和固有观念。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仿佛需要时间来消化、来重新审视。
那双素来锐利明亮的眼眸,此刻聚焦在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试探,也不是方才的惊叹与欣赏,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光芒
——那是混杂着极度震惊、浓烈疑虑,以及一种几乎要穿透我灵魂的审视,如炬火般灼灼逼人。
“子明先生……”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方才所言,无论是那特制火油,还是望远奇物,亦或是对风向水流的精准利用……
这些……绝非寻常谋士所能凭空想见。”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尤其是……你对曹军水寨布防、连环船的弱点,以及我江东水师可能采取的应对策略的分析,精准得……仿佛亲眼所见,甚至……像是推演过无数次。”
来了!意料之中的质疑。
我心中微凛,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拱手道:
“公瑾将军过誉了。所谓‘旁观者清’,昭身处局外,或许能看到一些当局者未必留意之处。
至于那些‘奇思妙想’,不过是读过一些杂书,听过些许传闻,结合眼前局势,胡乱揣测罢了,当不得真。”
我将一切归于“旁观者清”、“杂书传闻”和“胡乱揣测”,这是最稳妥也最常见的说辞,虽然我知道,这绝对无法打消周瑜这样人物的疑虑。
果然,周瑜并没有被我的话轻易带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言语,直抵我内心深处:
“杂书传闻?子明先生所读的,恐怕不是寻常书卷吧?
能记载如此详细具体的军械构想,甚至涉及……嗯,‘琉璃透镜’之术?
据瑜所知,此等技艺,纵有流传,亦是秘而不宣,绝非市井传闻可比。”
他的问题越来越尖锐,直指我知识的来源。
我心中念头急转,脸上笑容不减,语气却带上几分真诚的感慨:
“将军明鉴。
昭年少时确曾有幸遇见过一位西域游商,其人见多识广,谈及诸多海外奇闻异事,其中便偶有提及类似之物。
当时只觉新奇,未曾深究。
今日观将军与曹军对峙之势,忽有所感,将昔日听闻与眼前战局联系起来,方有此念。
至于其真伪如何,制造之法,昭实不敢断言。或许真如将军所言,乃是夸大其词,亦未可知。”
我再次将来源推给一个无法考证的“西域游商”,并强调其“不确定性”和“偶然性”,将望远镜的知识模糊处理为“类似之物”的“听闻”,而非确凿的技术。
同时,我也巧妙地暗示,这些想法是基于“今日战局”的“灵光一闪”,而非早有预谋。
周瑜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望楼上的风更大了,吹得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充满了无声的压力。
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的出现,以及我所展现出的“能力”,已经超出了他对“刘备使者”的预期,甚至可能打破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某些固有认知。
他必然在猜测:我到底是谁?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背后,是否还有更强大的、不为人知的力量?
这些疑问,如同盘旋的鹰隼,在他的眼中闪烁不定。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几分平静,但那份探究的意味却更浓了:
“子明先生……为刘豫州效力,屈居一军师中郎将之位,似乎……有些屈才了。”
这是一个试探,试探我的野心,试探我与刘备的关系。
我心中暗笑,知道他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评估我了。
我从容答道:
“将军谬赞。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主公虽暂处逆境,然其仁德播于四海,志在匡扶汉室,此乃昭所敬佩。
能为主公略尽绵薄之力,已是荣幸,何谈屈才?”
我将自己的动机归于对刘备“仁德”和“匡扶汉室”理想的认同,这是一个冠冕堂皇且符合当前身份的回答,也暂时堵住了他对我个人野心的猜测。
周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莫测高深:
“仁德?志在匡扶汉室?呵呵……乱世之中,空有仁德,恐难立足啊。”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子明先生这般大才,若所托非人,岂不可惜?”
他在不动声色地进行拉拢,或者说,是在试探我是否有“改换门庭”的可能性。
我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微微躬身:
“将军美意,昭心领。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为臣本分。主公待昭以国士,昭自当以国士报之。”
我再次强调了对刘备的“忠诚”,坚决地回绝了他的暗示。
我知道,此刻任何的动摇,都会引起周瑜更深的怀疑和警惕。
保持一个“忠于刘备的、拥有特殊见识的谋士”形象,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周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我灵魂深处。
他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客气:
“既如此,瑜不多言。夜已深,先生请回。今日之论,瑜会谨记在心。”
“多谢将军。”我再次拱手行礼,然后转身,沉稳地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望楼中回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如炬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我,直到我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走出望楼,冰冷的江风扑面而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与周瑜这样的顶尖智者交锋,果然步步惊心。
他被震惊了,也被深深地怀疑了。
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只有让他感到震惊,他才会真正重视我提出的那些“可能”;
只有让他感到怀疑,他才会持续关注我,给我进一步施加影响。
公瑾惊疑,目光如炬。
这目光,是危险,也是……机遇。
我知道,从今夜起,我在江东的每一步,都将走在更加锐利的审视之下。
但同时,我也知道,我已经成功地将自己这颗“棋子”,深深地嵌入了江东这盘棋局之中,并且,引起了那位关键棋手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