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官脸上堆起笑容,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一些的丝绒盒子:
“这是配套的中将肩章。
另外,周主任特意交代,11师全体将士本月军饷双倍发放,阵亡将士抚恤金按最高标准,由南京直接拨付。”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周围响起了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团长交换着眼神,参谋长低头推了推眼镜。
李宝琏打开锦盒。中将委任状用的是洒金宣纸,周佛海的签名旁边,果然盖着“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核准”的钢印。
“辛苦刘副官了。”他合上锦盒,“前线简陋,就不留你吃晚饭了。”
送走吉普车后,李宝琏回到指挥部。
锦盒被随手放在作战地图上,正好压住了柳州城的标记。
“师座……”参谋长欲言又止。
“都听见了?”李宝琏背对着众人,望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国地图,“军饷双倍,抚恤金到位。”
没人接话。
指挥部里只有电台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良久,炮兵团长陈虎瓮声瓮气地开口:“
师座,咱们……还打柳州吗?”
李宝琏转身,目光一一扫过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面孔。
他看见有人眼中闪过如释重负,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避开他的视线。
“打。”他说。
这个字砸在地面上,像一颗没有爆炸的哑弹。
“但不是现在。”
李宝琏走到锦盒旁,手指抚过冰凉的锦缎表面,
“传令下去:各团加强前沿警戒,炮兵部队校准射击诸元。至于总攻时间——”
夜色完全降临时,李宝琏独自坐在指挥所里,对着煤油灯打开那个丝绒盒子。
一对金灿灿的中将肩章躺在黑色天鹅绒衬底上,将星冰冷而精致。
窗外,柳州城的方向又传来隐约的炮声。
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那不是国军的火炮,是日军在催促他们进攻的试射。
中将的肩章在灯光下闪烁着的光泽,像一副为他量身定做的镣铐。
而钥匙,一半在岩井英一手中,另一半,在柳州城头的硝烟深处。
现在他已经没得选了。
只能跟着日本人一条道走到黑了。
就算自己的皇协军11师打完了,他也可以带着钱和家人移居日本。
但在刚刚拿到中将军衔马上起义,那肯定会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柳州的战斗,伪11师负责的是北门的进攻,主要是试探守城的火力,为日军精准炮击提供支撑。
柳州城4天即告破,而伪11师损失惨重。
柳州城破的消息传到南京时,是一个雾气沉沉的早晨。
岩井英一刚用完早餐,副官就将战报呈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
柳州城在伪11师“佯攻”七日后终于失守,但战报上那行小字格外刺眼:
“伪11师伤亡过半,余部撤回休整。师长李宝琏、参谋长黄山岳均无恙。”
茶杯被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湿了和服袖子。
“无恙?”岩井英一的声音冷得像冰,“五千人打剩两千,主官却‘无恙’?”
副官垂首不敢接话。
办公室里只有座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南京军部直属的加密线路。
“岩井君,”对方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广西方面的战事简报已经看过。大本营对大陆交通线的现状非常关切。”
岩井英一握紧听筒:“我会立即安排人配合情报工作?”
“情报有啥用?”对方打断他,“湘桂铁路在三天内被破坏十七处,粤汉线运输车队昨天又遭伏击。
岩井君,我给你拉电话是告诉你,不要对皇协军11师的任何人动手。”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大本营的命令是:暂时维持现有前线指挥体系稳定,重点确保交通线安全。
特别是……那些熟悉当地情况的部队,要充分利用。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你不要做任何过激的动作。”
电话挂断后,岩井英一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忽然想起李宝琏档案里那句不起眼的记录:此人年轻时曾在湘桂交界处做过三年盐商伙计,对当地山道了如指掌。
同一时刻,柳州城外二十里的临时营地里,李宝琏正看着军医给伤兵换药。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在昏迷中喃喃叫着“娘”,声音越来越微弱。
李宝琏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塞进那士兵的衣兜里。
“师座,”参谋长黄山岳吊着左臂走过来,脸色依然苍白,“刚收到电报,南京方面命令我们……负责湘桂线三号路段的护路任务。”
李宝琏转过身:“护路?”
“是。”黄山岳苦笑,“说咱们熟悉地形,适合对付游击队。”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那份荒谬。
刚刚在攻城战中“伤亡过半”的部队,转眼就被派去保护一条被反复破坏的铁路。
这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一种更隐蔽的消耗。
但李宝琏点了点头:“接命令。”
“师座?”黄山岳愕然。
“护路好啊。”李宝琏望向北面群山的方向,那里的山道他闭着眼睛都能走,“护路……就不用攻城了。”
三天后,伪11师残部开赴湘桂线三号路段。
那是一条穿行在喀斯特地貌中的铁路,隧道连着桥梁,桥梁接着峡谷,是游击队最活跃的地段之一。
李宝琏把指挥部设在半山腰一座废弃的庙里,从那里可以俯瞰整段铁路线。
第一天平安无事。
第二天黄昏,远处传来爆炸声。李宝琏举起望远镜,看见五公里外的铁道上腾起黑烟——那是游击队又在炸铁轨。
“派一个连去看看。”他放下望远镜,“记住,天黑前必须返回。”
连长带人去了,回来时抬着三具尸体。
“遇到埋伏了,师座。对方人不多,但地形太熟……”
李宝琏没说话。
他走到庙外的悬崖边,看着夕阳把群山染成血色。
这里的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溪流,他都熟悉。
二十年前,他就是沿着这些山道,把盐巴从广西挑到湖南,再从湖南挑回药材。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最大的梦想是攒够钱,回家娶邻村的阿秀。
后来阿秀嫁给了别人,他投了军,再后来……就走到了今天。
“传令下去,”他背对着众人说,“以后护路分队,只走阳面山道,避开所有峡谷地段。遭遇游击队……不许追击。”
“可是师座,”有团长忍不住说,“这样怎么向上头交代?”
李宝琏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孔:“你们是想交代,还是想活着回家?”
没人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