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闻言,沉默了片刻。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嚣。
他理解了。
对于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而言,儿子不仅是血脉,更是他信仰和事业的延续,是他在未来格局中的希望。
如今,希望破灭了。
“他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也是他最大的骄傲。
听说岩井英一接到消息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出来之后……人就有些不对劲了。”
弗兰克补充道,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现在查案,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查案本身。
他需要找到一个目标,来发泄他的痛苦和绝望。‘
黑市主人’……恰好成了这个出口。”
林江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法租界街道上那些依旧拿着照片询问的行迹可疑者。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岩井英一的疯狂,不是源于上级的压力,而是源于彻底的绝望和丧子之痛带来的扭曲。
他失去了未来,所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精于算计、权衡利弊。
他现在是一条受伤的、失去了幼崽的疯狗,只想撕咬点什么,而“黑市主人”这个神秘、强大且曾严重威胁过他的对手,成了他宣泄所有愤怒与悲伤的最佳对象。
这种基于个人情感的疯狂,比基于政治命令的调查更不可预测,也更危险。
因为他可能不再遵循常理,甚至会采取同归于尽的方式。
“我明白了。”林江的声音很平静,“感谢你,弗兰克。这个消息至关重要。”
弗兰克看着林江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林江,这事我们就别掺和了,现在的岩井英一就像一个疯狗,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林江转过身,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
“一个疯狂的岩井英一,虽然危险,但未必比一个冷静精明的岩井英一更难对付。
疯狂会让人失去判断力。”
他需要重新评估岩井英一的威胁等级和行为模式。
之前的威慑策略需要调整。
对一个心死之人,死亡威胁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或许……可以利用他的痛苦?
林江的思维快速运转起来。岩井英一现在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他儿子的死。
这件事是他的逆鳞,也是可能让他失控的开关。
“弗兰克,”林江沉吟道,“关于他儿子战死的具体情况,能查到更多吗?
比如,具体地点、部队番号、甚至……是否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弗兰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江的意图:“你是想……?”
“知己知彼。我们需要了解他痛苦的根源,才能预测他疯狂的方向,甚至……找到引导这股疯狂的方法。”
林江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精准,“既然他要把‘黑市主人’当作发泄口,那我们也不能只是被动防御。”
弗兰克点了点头:“我尽力去查。不过,军队方面的消息封锁很严,可能需要时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林江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街道,落在了那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岩井英一身上。
现在的岩井,是一把失控的武士刀,胡乱挥舞。
林江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地去格挡,而是巧妙地引导这把刀的落点,或许……让他砍向别处,比如,那些真正导致他儿子送命的人?
或者,让他在这疯狂的追逐中,耗尽自己最后的气力。
这一次,林江要面对的,是一个被悲伤吞噬的敌人。
.......
与此同时,孙章寿投靠军统的消息也传回了苏中根据地特科。
当然,苏中根据地特科还不确定是谁出的手,但他们知道刘如光已经静默。
眼下只能选择让刘如光等人做好撤退的准备,至少在日本人战败之前撤退下来。
而且从现在开始不与上海的任何地下党联系,免得被军统的人锁定。
这些天,刘如光没事的时候总是守在收音机前,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小,把耳朵贴近收音机听来自根据地的电台广播。
这天收音机里传来细微而失真的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
刘如光将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收音机外壳上,屏息凝神,捕捉着每一个字节。
“……近日,沿海地区将有风雨,渔民兄弟需谨慎出海……家中老人旧疾,已托人带去新药,望安心休养……”
暗语在耳中自动转化:“沿海地区”指上海,“风雨”代表危险加剧,“”谨慎出海”即暂停一切对外活动。
“家中老人”指他刘如光,“新药”意味着新的指示或援助,“安心休养”则是要求他继续静默、坚守。
广播还在继续,播报着一些物价信息和戏曲节目,但核心的信息已经传递完毕。
组织上已经知晓了孙章寿叛变及被清除的情况,也理解他目前的处境。
指令很明确: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他轻轻关掉收音机,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这种与组织单向的、脆弱的联系,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知道,不仅仅是自己,整个上海的地下网络不少人都因孙章寿的叛变而进入了更深度的蛰伏。
不联系,就是最好的保护。
他走到窗边,透过一丝缝隙看向外面。
街角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监视的目光确实消失了。
但这平静之下,是军统内部清洗后的余悸,是岩井公馆仍在进行的疯狂搜查,也是组织为保护他们而主动切断联系的决绝。
“深潜待机……”他再次想起“鲶鱼”纸条上的话,也印证了广播里的指示。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扮演好这个酒铺老板,收集耳闻目睹的一切信息,积攒力量,等待那个或许需要他破水而出,或许需要他悄然撤离的时刻。
他将那份孤独和重压深深埋进心里,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