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叫他们插翅难逃,尽数化为齑粉!”
年轻帝王气息粗重,龙行虎步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迸发出的火星,灼烧着殿宇。
他猛的回身,目光如炬,犹如火焰般炽热,死死的盯着李承宗:“阁老!你是首辅,通晓兵事,你说,此计可行否?能否成就我大明的长平之功?”
殿内死寂,唯有皇帝豪迈的余音在雕梁画栋间碰撞回旋。
李承宗缓缓整了整衣袍,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动作迟缓却仿佛带着千斤的重量。
“陛下,武安君之胜,诚然震古烁今。然...”
他略微停顿一下,仿佛在仔细斟酌着用词一般:“此役之成,天时、地利、人和、敌情,缺一不可,实乃千古孤例也”
李承宗微行几步,低着头,用有些发颤的手指,指向九舆图上太原所在。
“陛下请看,太原盆地,广袤何止千里?非是上党丹水河谷那般三山夹峙,仅容车马的绝地。”
“其东,巍巍太行,然娘子关,固关,井陉诸口,孔道如梳”
“其西,茫茫吕梁,离石,军渡诸峡谷,处处可通陕甘”
“其北,虽有石领关等扼守要冲,然通道宽近十里,非一夫当关之狭径。”
“欲效仿武安君四面何为,锁死十万飘忽如风的蒙古铁骑,难,难如登天”
首辅大学士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转向景运帝,字字句句仿佛都从胸腔中喷涌而出,其利如刀!
“此为其一也,其二,在敌之迥异。长平赵军多为步卒,辎重繁重,行动迟缓,一旦粮道被断就如同困兽。”
“然今日之蒙古,其一人数马,来去如风,聚散如沙。其战法,素来遇坚城则避,遇强兵则分,劫掠如风,远遁无影。”
“陛下欲以步卒为主的王师,于此开阔之地,合围十万飘忽不定之精骑,恐怕我军调动未半,敌骑已经四散,此非围歼,是驱虎如山林也”
皇帝脸色的亢奋一点点的褪去,幽深的目光盯着侃侃而谈的元辅阁臣,沉声道:“阁老,须知如今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山西各地还未开化,各隘口早已封冻,车马难行。蒙古骑兵的确来去如风,可野外再无草料供应,冬日里与步卒并无多少差异,只要能围到其粮尽,大功必成”
“陛下真知灼见,老臣佩服”
李承宗袍袖之下的手掌轻轻抖动了一下,咬了咬牙继续道:“定国军加上雁门以及正在赶来的援军,总数不过二十万,其底子是原本的边军,还多为步卒,纵使陈牧整编得法,也难以分散合围十万蒙古铁骑,老臣估算想合围成功,哪怕一切顺利,非五十万大军不可。”
“要调集五十万大军至山西,非两月不可,到时已是早春时节,路口已开”
“如今山西遭此浩劫,赤地千里,府库空虚,粮草必然不足,需仰仗河南河北等地转运,而此地余量已尽数转运辽东,百姓家中,府库,已再无余粮了。”
他撩起沉重绯袍,对着皇帝,缓缓的跪了下去。
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响声在大殿回荡,也回荡在景运帝的心头。
“陛下,非是老臣怯战,此时无兵无粮,实不能为也,前唐潼关故事,不能重演与今呀,陛下”
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唯一皇帝粗重的喘息,重重的响在李承宗的耳畔。
他能做首辅,靠的是皇帝的培植。
然而让他违心附和,李承宗心中多次衡量,依旧做不到。
做人也好,做官也罢,总要有底线的!
景运皇帝僵立在舆图上,方才指点江山的豪情早已消失无踪,他怔怔的看着跪伏于地的首辅,又低头望向那片被自己圈为蒙古坟场的开阔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良久之后,最终却却只化为一声悠长且沉重的叹息。
“李阁老....且平身吧....”
“此事暂缓,容朕,,,,朕再想想”
李承宗施礼告退,缓缓步出乾清宫,走出了承天门。
他停住脚步,平生第一次回望了巍峨的紫禁城。
寒风之中,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御前奏对之时,有一个理由他没说,皇帝也没提,但是必然都在彼此心间衡量过。
若真的被围成功,蒙古人可以吃粮食,吃马匹,那被劫掠的数十万百姓呢?
“陛下,那都是你的子民呀”
.....
世事如棋,同人不同命。
就在李承宗费尽心思打消皇帝念头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定国军军营之中,几乎相同的争论也在发生。
山西巡抚陈牧陈忠义,拿着一份与皇帝几乎相同的计划,被他的下属,大同副总兵郭桓,喷的狗血淋头。
直到巡抚大人再三保证放弃了这个念头,老将军才住了口,摘下水囊猛灌了几口。
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喉头咽下,周身却一片冰凉。
郭桓长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还是太过放肆了,不由得叹道:“忠义呀,别怪老夫不知礼数,实在是你大错特错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不可不慎呐”
“为将如此,为官更应如此”
“老夫这辈子见过无数精彩绝艳之辈,同代之人根本难以争锋,譬如那死去的卢方,当年是何等风光,可如今又如何了?”
“为官当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当有三戒,戒骄戒躁戒浮”
“你要记住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老头对陈牧称得上掏心掏肺了,可惜陈牧如今哪里听的进去。
一战平定了叛乱,那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
这也就是郭桓,说话他还听听,换另外一个人来,陈巡抚岂是一般人!
郭桓说着说着注意到陈牧有些怏怏的表情,刚想发火,想想还是住了口。
作为长辈该提点的提点了,也算对的起老友了。
“小马扎行嫌路窄,大鹏展翅你恨天低,孩子,你还毛嫩呀”
陈牧见老将军不说了,立刻上前一躬到底:“多谢郭公教诲,小子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郭桓飘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自嘲道:“巡抚大人不嫌老夫多嘴,就好了”
陈牧吧嗒吧嗒嘴,怎么觉得这话都不是味,不过人家老头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他也也不好反驳,当然也是无从反驳,只能强行换了个早就疑惑的话题,强行挽尊一下。
“郭公,身在军中这么久,经您老耳提面命教导,小子也算摸到些军事门道,可有些疑惑还是想问问您老”
“疑惑?什么疑惑?”
“是这样”
陈牧微微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经过这段时日的摸索,小子发现火器是个好东西呀”
“火炮威力巨大,射成极远,乃是大战的无双利器”
“三眼火铳中距离威力惊人,骑兵作战能远能近,非长矛弯刀能比”
“虎蹲短跑易于携带,乃是野战支援的利器”
“手把铳,快抢,特别是鸟铳,步兵列队持握,一轮齐射之下,人马具灭”
“少时听祖父讲,边军还曾装备有车营,其上有佛郎机炮,更可随车行军。”
“如此之多的火器,如果普遍列装,边军战力起码增强数倍,为何至今非但不曾全部装备,反而还日渐稀少,乃至于现在全军火器只有五百多把火铳,火炮更是寥寥无几,其他更是彻底消失不见?”
这是陈牧一直以来疑惑的点,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都明白的事,不信朝野诸公看不见。
那为何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