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巡抚，有些事必须做到心里有数。
陈牧甫一开口，老将军便双眉紧锁，可直到其说完半晌，郭桓也没开口解释。
陈牧有些急了：“郭公，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郭桓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是一声长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将军一直挺拔如松的脊背，在这一刻仿佛微微塌了下去。
“知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相对于郭桓给出具体的答案，他更喜欢娓娓道来。
别的封疆大吏都是摸爬滚打几十年才爬上来的，对朝中很多事都清楚的很，可他不一样。
陈青天半年多前还是个芝麻大小举人，对朝政就是两眼一抹黑。
如今有了机会，怎肯放过。
陈牧大喜，抬手一礼，正色道：“郭公，那就从根上说！”
“根上？那得从太宗皇帝说起了”
“太宗？”
“对，太宗皇帝。”
“当年太宗皇帝平叛，靠的便是火器之力，无论是扫平燕逆，还是犁平江湖皆是如此。”
“按太宗皇帝的设想，是要用几十年的时间徐徐过度，最终全部完成火器化”
“然而天不假年，太宗皇帝四十而崩，只来的及装备半数”
“火器虽利，所耗银钱却是十倍百倍与故，后世之君没有太宗的大气魄，便停了这个计划。”
“虽然如此，可凭借强大的火力，边军抵御蒙古从不是难事，这也就是两百年间战事不断，却未丢寸土的原因所在”
讲到此处，肉眼可见的，郭桓脸色沉重了起来，连声音都低沉下去。
陈牧知道戏肉来了！
果然，郭桓长叹一声，继续开口道：“边军中半火器，半兵器的形式，一直持续到了泰始朝，都保持着对蒙古的碾压优势，之前五十年间三次河套大战，边军都是全胜，若非草原实在难以耕种，早就被灭了无数次了”
“然而到了泰始朝，朝中大兴土木，聚敛天下珍奇，这些都需要银子，从那时起，便逐渐开始削减边军的火器供应”
“啊，对了，这里面有个不算隐情的隐情。”
郭桓猛然想起这位巡抚大人的成色，立刻补充了一下国朝的火器常识。
“火器并不是由兵部督造，而是由皇家铸造局锻造的，势必优先供应龙武卫消耗，当银钱不足时，便先砍了边军的火器供应”
“等会!”
陈牧抬手打断叙话，一双眼睛瞪的如铜铃大小，满脸的不可置信，：“火器也是皇家的？”
他知道水泥这玩意是皇家的，可没想到火器如此重要的战略物资，也归于皇家，这不开玩笑么！
大明是朱家的不假，但是天下却是天下人的！
皇家可以多吃多占，那是因为太祖立业之功，太宗传承之德。
但凡事必须有度。
“郭公，朝廷中衮衮诸公在做什么!此等国之重器，为何会操于皇族之手？”
“还不是因为没钱！”
郭桓拿起水囊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水刺激下，眼眶都有些泛红。
“火器无论损耗，还是制造，所需银钱十倍与刀剑，大规模装备军伍，朝廷的钱是不够的，只能需要皇家支持，这也就造成了这个局面”
陈牧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情况，可转念一想又意识到不对，立刻追问道：“可皇家又从哪来的如此之多的银钱？”
郭桓看着眼前一脸疑惑的后生，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事实上，每一个第一次知晓如此内情的官员，几乎都是如此表情。
惊诧万分，难以置信。
郭桓站起身来到陈牧身边，伸手从其袖口摸出几张银票，在手里晃了晃.
“究其根本有二，其一便在于海运，大明禁海但是不禁海贸，与海外诸国的贸易，能给皇家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
“其二便在于此”
陈牧骇然的盯着那晃来晃去的银票，其上馆阁体的五个大字在眼前不断飞舞。
大明银票局！
“郭公，您别说这银票局，也控制在皇家手里.....”
“没错”
这其实在官场之中并不是秘密，只是陈牧为官时间太短，算上中举也才不过两年时间，原本不过普通百姓，根本不曾了解其中详情。
在百姓看来，反正都是被压榨，是皇家还是朝廷，都是一样的。
根本不会关心，也无从关心其中的区别。
“郭公，难道不能......”
陈牧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换成是他，也不会去动这个心思。
因为得不偿失！
做官为的什么？
无非钱权二字罢了，谁会冒着彻底得罪皇帝的风险，做这个利在天下的事。
反正他肯定不会！
其实陈牧还是想的偏激了，事实上的确有人这么干，还不少！
只是，诶……
陈牧想明白这些，也就不再纠结。
这是那些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该考虑的事，他一个战时巡抚还是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说吧。
“郭公，可就算泰始朝耗费钱粮无数，毕竟过了三十年，怎会越加不堪了？”
“忠义呀”
“嗯？”
郭桓长叹一声，苦笑道：“你不会觉得，先帝二十年执意修玄，没花多少银子吧”
陈牧恍然，他把这位爷给忘了！
相比于泰始帝，洪德帝的确不曾大兴土木，也不好女色，可对修道的热情，却是历代皇帝之最。
恐怕这些年，洪德帝花费的银子，较之泰始帝，有过之而不及。
想至此处，陈牧突然心中一动，试探道：“郭公，那如今皇家的这些俗物，都是陛下亲自委派宦官掌管？还是由哪位德高望重的王爷？”
郭桓闻言摇了摇头，给出一个出乎意料却情理之中的答案。
“原本的确如此，只是先帝时将其全部交给了归德长公主，如今自然还是长公主执掌这些皇家命脉”
“长公主？”
陈牧晃了晃脑袋，驱散了脑海中的那一抹象牙白，故作惊疑道：“竟然是长公主？”
“不错，这些原本都是历代帝王或皇族中年高德劭的亲王执掌，只不过到了先帝之时，为了帮长公主铺路，先帝将此尽数交给了长公主，更是在钦定的遗诏中，将之作为遗命传了下来”
陈牧霎那间明白了许多事，原本他仅仅知道长公主地位极尊，却不知为何，如今却是明白了。
“先帝对长公主，真慈父也”
郭桓听了这句感叹，也是深有感触，顺势解释道：“还不止这些，当年长公主八岁，便做了宗人令，后来哪怕下嫁东海侯世子，这位子也一直在其掌中，因此长公主在勋贵之中的影响力，绝非他人能比呀”
陈牧了然的点点头，算是明白了长公主大致的权力构成。
这位和历朝历代的公主，还真完全不同。
不但招驸马招的是勋贵，连权力触角也蔓延的极广。
“那边军中如今火器极少，是因为长公主那没钱？”
刚才俩人把话扯的有点远，人岁数大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郭桓微微楞了一下才摇头道：“诶，先帝时虽花费过甚，可近几年已有缓和，按理不会如此不堪，边军火器如今如此稀疏，老夫猜测应该是朝廷在和皇家拉扯”
“拉扯?”
“不错”
陈牧琢磨一下，品出了点味道，倒吸一口凉气，道：“也就是说，应该朝廷里打算继续让皇家出钱，可皇家如今因为底子空了，不打算出钱了？”
“两方顶牛，把边军晾这了！”
郭桓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猜想，不过想了想又道：“也许还有一层意思”
“嗯？何意？”
“大明纯火器的军队是皇家龙武卫，也许在陛下或者长公主看来，根本没必要在边军中大规模装备吧”
陈牧再次恍然，这个才是主要原因吧！
其实他想错了，景运帝和长公主真不是那种拎不清的，边军火器的问题，还真出在银子上。
大明银票局类似于现在的银行，乃是太宗皇帝的神操作，只是那里的存银没有利息罢了。
洪德皇帝痴迷修道，花的钱海了，从哪来的钱？
寅吃卯粮是不够的，没有经受帝王教育而旁支继承大位的先帝，便把黑手悄悄伸到了银票局。
多少年下来，银票局亏空的坏账顶破了天，已经无限逼近崩溃红线。
先帝驾崩后，长公主苦心经营，景运帝费心筹谋，就是在堵这个窟窿。
国朝两百三十多年，银票局就存在了将近两百年，经过初期的不信任后，其早已融入了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果银票局炸了雷，那造成的灾难将是毁灭性的。
相比与此，两害相权取其轻，边军中的火器一事，只能往后拖了。
如果再有几年，银票局的事便会转危为安，那时边军的火器便会逐渐恢复正常，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想到，卢方会敏锐察觉到大明的诸多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引动如此大乱。
若非陈牧在山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世间事，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