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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完早饭,陶甘走进书房便问:“有人来衙门领悬赏吗?”

狄公摇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与珠木奴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然是为了私情!全然不顾国家朝廷的重托,到头来怕是身败名裂,一无所有。”陶甘深感惋惜。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朝廷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说不定就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他或许是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疑惑道:“柳大人是国家重臣,怎么会和广州的水上舞姬纠缠不清?我看会不会是珠木奴背后有人指使,整个情事只是朝廷权力斗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不是你我该妄加议论的。珠木奴因情生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政治阴谋,怎能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的一定是曼瑟,那日宴会上曼瑟已显露端倪,纯粹是因嫉妒起了杀机,之前在倪天济家想杀乔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陶甘说:“这个判断并不完全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查清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策划了杀害柳大人的悲剧,又企图掩盖真相。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陶甘又问:“根据老爷这两天发现的线索,这个‘恩主’会是谁呢?难道是我们至今还不认识的人?”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我已归纳出九个细节: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的官员多有交往;二、此人野心勃勃,不肯屈居人下,正想在官场大干一场;三、与朝廷中想置柳大人于死地的人结为党羽,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行踪了如指掌,应该是我们打过交道的人;五、此人与广州下层社会联系广泛,暗中指挥番商和水上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手下;六、他想置乔泰于死地,又想嫁祸给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几次想杀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寻求庇护;九、他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权势可想而知。综合这九点,这人难道还不容易找吗?”

陶甘掐指琢磨了半天,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等人都符合几条又不符合几条,一时无法确定。况且谁都没有确凿证据,唯一可以拘捕的只有姚泰开,他有谋杀鲍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主谋。姚泰开只是广州的一个土豪富商,一味刻薄妇女、贪图享乐,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野心的人。

两人正议论不决,乔泰气急败坏地跑进书房喊道:“怪事!怪事!尸首不见了!”

狄公大吃一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体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带了四名衙丁和仵作赶到五仙旅店,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被人带走了,那里还有几滴血迹。我太大意了,杀死她的短镖本就是从窗外射进来的,我怎么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去白鹅潭她的花艇查过吗?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是珠木奴恩主派来监视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体漂到了河南。花艇上的老鸨吓得说不出话,更不知道恩主是谁。她们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见面,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绕着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露出坚毅的光芒:“原来是这样!盗尸终于露出了马脚。”

第廿二章

狄公乘坐官轿来到梁溥府第,老苍头进去禀报许久后出来说:“主人有请,他正在宗祠阁烧香。”老苍头引领狄公、陶甘七绕八转,穿过许多幽邃的房间和朱漆栏杆,来到一座小阁楼。阁楼里黄幡低垂,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整齐供奉着,旁边堆放着礼盒和信香。

梁溥从祭坛上下来,急忙叩拜迎接,将狄公引到隔壁一间净室坐下,陶甘则去府门布置警戒。净室中悬挂着一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画像,英武不凡。茶几上摆着一局残棋,两边各有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白棋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来府上,是想澄清几件传闻无据、悬而未决的事。”

梁溥笑道:“狄老爷莫非又要问海夷道关禁之事,这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摆摆手:“今日先谈谈女尸被盗之事。”

梁溥微微皱眉:“这恐怕又是奸邪小人的勾当,无聊至极。”

狄公笑道:“其中还有一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故事呢。”

梁溥说:“愿闻其详。”

狄公正要开口,梁溥起身亲自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起一盅慢慢饮用。狄公接过茶正要喝,忽见平南将军画像下放着一柄宝剑,不禁好奇,上前抚摸许久,称赞道:“这剑想必十分锋利,剑鞘形制像是百越蛮子所用,应是令尊大人在战场上缴获的,视为终生荣耀吧。”

梁溥叹息道:“空有报国之志,身后却寂寞无名。先父晚年境遇凄凉,难以言说,只因小节不慎,被革去爵勋、官职,连我也抬不起头。”

狄公感慨良久:“睹物思人,何其感慨。本官家中也传有一柄雨龙宝剑,每次看到它,常思奋发向上,留名青史。令尊因小节误了大节,实在可惜。”

梁溥轻轻抽出宝剑,锋刃闪闪,寒光逼人。“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在异域立功封侯,次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血竟如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声音哽咽。

狄公见此情形,不再引动他的伤感,说道:“梁先生不愧是将门之子,有此雄心。不过如今天子圣明,天下太平,不可一味想着征战,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叹息着在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喝完,又斟了一盅。狄公谢过,转言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了歹人短镖身亡。她已承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此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地听着,一面还看着茶几上的棋局。狄公又道:“本官自到广州,每一步都有人算计,如同这棋局,双方步步紧逼,已到山穷水尽之地。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一胜负的关头。”

梁溥眉尖微动:“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下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找到珠木奴的恩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你。”

梁溥笑道:“狄老爷猜对了,你来看!”他站起猛地拉开身后神龛的黄帘,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理过面容,正含情脉脉地凝睇微笑。

狄公大为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直接地摊牌,猝不及防下有些慌乱。“狄老爷棋艺够精熟的,不知下一步怎么走?”梁溥话语中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说说前几步吧,最后怎么走,当然要看梁先生的退路。你对珠木奴倾注全部心血,将她视作禁脔、猎物,曼瑟几番想染指,你恨之入骨。此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令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答应事成后,等娘娘登基便给你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引导柳道远与番人产生瓜葛,最后将杀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关,可谓一箭双雕。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毁坏他的声誉,不料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真的山盟海誓。你只得暂且隐忍,只要他们关系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就在你手中,后来珠木奴果然用毒酒杀死柳道远,你得偿所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罪名栽给曼瑟等人。

“本官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之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乱的消息混淆视听,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让我们与曼瑟殊死搏斗,算盘打得很顺,不料内部出了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妹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见你兄妹不睦,但毕竟是骨肉情深。她聪明过人,已察觉你的肮脏心思,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罪恶阴谋。

“那日她探知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便偷偷藏起那只蟋蟀,还在与我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被你派往狮子坊潜伏的爪牙探知,当即把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就逃了。

“确实是那只‘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意外发现柳道远的尸身,多亏观音菩萨诞辰,不然早已火化,无人知晓,所以说‘有其人,便有其神’,上天要让你败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见我时,故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曼瑟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方。柳道远尸身被发现,中毒症状难以隐瞒,你未雨绸缪,早做防备,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你得知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钦差的真相,故而设计杀乔泰,还特地选在你的仇人倪天济府上。顺便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

梁溥笑了:“乔泰与倪天济的交往从一开始就没瞒过我,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都曾引诱过我妹妹杏枝,彼此视为仇敌。乔泰若被杀死在倪府,恐怕狄老爷你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有据,梁先生休要离题。”

梁溥又笑:“这又何必争执,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头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挂在城门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与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毒手,断然杀死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全输,再无生机。”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怕狄老爷你也无生机。你断案如神,聪明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将命丧于我这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宅园里,两次追杀未成,这次恐怕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这段真相。

“狄老爷费心劳神,终有尽头。待会儿我就下去把陶甘找来,再通报温都督,就说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无法救治,温都督岂有不信之理?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拿不出丝毫证据。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包围这宅子,我可向温都督解释,是你为防范番人暴徒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要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就是你的继承者,大理寺正卿非我莫属,这是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诺的。”

狄公道:“梁先生真是不怕人诛鬼责。”

梁溥笑答:“人都要踏上奈何桥了,哪还有心管这些。”

“梁先生是说我今日必死无疑?”

“这茶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腹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容未退。

狄公变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

梁溥低头看身边的黄铜钵盂,大惊:“狄老爷何时换了茶?”

“我只是把你倒给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喝不得,梁先生适才喝了,想必无事。”

梁溥这才知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猛然倒地,双眼凝望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领衙丁冲进宗祠阁时,只见狄公正在仔细观看那局残棋,梁溥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陶甘上前触摸他的脉搏,发现已经断气——梁溥早已气绝,魂归地府。

“老爷,他是怎么死的?”

“我骗他说他喝了我那杯茶,他竟信了。过度惊吓之下,血涌心脑,恐怕无力回天。其实,我把他斟给我的茶水泼在了盛棋子的铜钵盂里。他终究是心计太深、疑虑太重,最后不敌我这出‘空城计’。唉,我本不想让他死,还打算把他押解到京城,让他和王太监、法明和尚当面对质呢。”

正说着,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望着他们。

陶甘说:“兰莉小姐听说老爷跟着梁溥到了这里,急忙让我赶来提防,说梁溥已经决定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突发心病,已经去世了。”狄公深深地看了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他争强好胜,触怒天意,也是命中注定。兄长算尽心思,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这早在意料之中,救也没用。真是‘人有千般算计,天有一定之规’。”

狄公听了,深感赞同。

“冒昧问一下狄老爷,钦差真的是兄长杀的吗?”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我一直担心兄长对她痴情过深,必定没有好结果,终究是祸根。那天他们把钦差的尸身弄到花塔寺前,我趁机偷了那只蟋蟀,又见他身上还有一个信封,就一起拿走,暗中送给了你们。”

狄公说:“把信封塞到乔都尉怀里的,想必是令妹杏枝吧?”

“正是杏枝。她原本想送到都督衙门,又怕把握不好,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趁机塞进乔都尉怀里,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杏枝从兄长那里偷来的。兄长不知道这件事,不知为什么把她杀了?”兰莉说着,声音变得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天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顾安危、暗中相助的行为,十分感激。”

“狄老爷过奖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才是男子本色。试院那晚,要不是他们二人奋力相救,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我只希望兄长能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可兄长却把我当作仇敌,不停地追杀我。”说完,兰莉不禁潸然泪下。

“本官也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怎么行动自如,还善于躲避?”

“我虽然双目失明,但手脚耳鼻十分灵敏。这祖宗府第里的一砖一瓦、一木一钉,我都清清楚楚。其次是试院、南海神庙,我常去那里捕蟋蟀,对那里的门户了然于心。”

狄公叹息了很久,然后下楼命令乔泰率领众衙丁搜查梁府,捉拿谋逆证据,又命令缉捕衙役:“曼瑟已经逃跑,恐怕还没出海,严令市舶司和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任何一艘番船启航。”

搜了半天,没找到任何信件文书,这才相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啰爪牙。狄公于是命令轿马仪仗返回都督府。

温侃早已满心疑惑地等着狄公回来,狄公笑嘻嘻地拉着温侃的衣袖,一起走进西厅书房坐下,详细讲述事情经过。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闯进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场吓死。本官闻讯后立即率领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时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但梁溥先生已经无法挽救……”

温侃叹了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什么人?”

“听说是水上人和番客暴徒的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理岭南,需要缓和这两种人的矛盾,不能歧视虐待,也应妥善防范。要宣扬圣教王化,奖励商市渔捕,把积怨化为感恩,共同谋求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和布告又是怎么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经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起,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担心柳道远的死会影响自己在广州的政绩,不禁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的死与温都督毫无关系,朝廷问起此地的政绩,本官自会如实回禀,温都督不必多虑。”

温侃感激地说:“全仰仗狄大人庇护。”

狄公说:“还有一件小事,想向温都督证实一下,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位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浃背,心中震颤。

“狄大人既然问起,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位波斯商人投缘,时常往来,竟与他的女儿产生了恋情,一时难舍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此,我甚至动过和那番女一起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天,她来找我,说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原因,她支支吾吾,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当时愚蠢至极,竟以为她要和我断绝关系,没再细想,也就死了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封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她当时因为怀孕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经溺死那对孪生女儿,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乎不想活了。狄大人,这应该是命运的捉弄,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太残酷了。十几年来,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愧疚不已,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太年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后悔莫及。如今伤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恐自责、无地自容外,还能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流露,已带悲声,急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对孪生女儿当时并没有被淹死,而是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刺激你罢了。”

“什么?那对孪生女儿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仿佛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把她们卖给了一个富翁。那富翁有一半波斯血统,为人忠直仗义,一手把她们抚养成人,如今出落得楚楚动人,就像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就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儿,一个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不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是倪府里的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下眼泪:“真有这事,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或许可以平息你多年来内心的痛苦——她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无忧无虑,十分优裕。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她们,反而会弄巧成拙,只需要暗中与倪先生做个忘年朋友,慢慢相处即可。这是本官离开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还望你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吩咐陶甘整理卤簿仪仗和扈从轿马,限定时间启程回京,将各项善后事宜委托给温都督亲自办理:梁府家业由兰莉一人继承,嘉奖倪天济,抚慰鲍宽,对姚泰开施以杖责。一一落实后,他闷闷不乐地坐在西厅书房里静静思索。

柳道远的案子虽然了结,三太子登基已是大势所趋,但王太监和法明和尚看来难以轻易惩处。娘娘虽然暂时隐忍,但她咄咄逼人的威势终究会酿成更替唐祚的局面,恐怕连御前三省台阁都无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未卜,更别说在史册上留名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分离,如今又在一处勘破这广州奇案,也是缘分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不会再亲自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的官职。我老了,在与梁溥的较量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屡立奇功。马荣已成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生姐妹,生活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稍后我就传倪天济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让他收拾金珠币帛作为嫁妆。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不会费太多口舌。你将她们带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退休归隐,有你和马荣两位好友日日相伴,四个媳妇贤慧侍奉,晚年该是何等安乐。”

乔泰满脸羞涩,心中感激道:“老爷累了,我们上楼阁稍稍休息吧。陶甘收拾再快,也得申时才能启程。”

狄公应允,两人来到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层蔑席,躺下就睡。狄公上床解带宽衣。窗外吹进丝丝微风,整个衙府一片寂静,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进一个人来。此人蒙着脸,袒露着臂膀胸膛,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到狄公床前,低声狞笑几声,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放着狄公的雨龙宝剑。他将弯刀插在裤腰上,伸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赏片刻,猛地抽出,果然寒光闪闪。一时情急,剑鞘落地,发出“当啷”声响。

狄公和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地刺去。乔泰从背后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腿,这一剑刺空。那人恼怒之下,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弃剑正要从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用剑鞘猛击额头,顿时五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扶乔泰躺平在床上,乔泰说:“他就是曼瑟。”接着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和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连忙报信给温侃。仵作拔出雨龙剑,为乔泰敷上金疮药,但他已脉搏微弱,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泪下,遍身冰冷麻木,半晌说不出话。陶甘将雨龙剑拭净插入鞘内,交给狄公。狄公哭着说:“我与乔泰以此剑相交,也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的鲜血,我岂能再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狄公一眼,嘴唇微动,静静闭上了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排列整齐,马蹄刨地,幡旗飘扬。

第廿五章

狄公下令轿马仪仗为乔泰举丧致哀,决定明日一早启程回京,灵柩随行。

倪天济带着汀耶、丹纳姐妹赶到衙门吊唁,倪天济伤感得哽咽难言,汀耶、丹纳更是悲恸欲绝。温侃殷勤招待倪氏父女,心中五味杂陈,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交,往来密切,却始终不提身世秘密。倪天济此后倾尽家产潜心修心,早晚持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理善后:将珠木奴的尸身运到花塔寺焚化,把梁溥府上抓获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到北门外凤凰岗处决,又去梁府吊唁。慧净率领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为梁溥超度,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妹的舅舅代管。陶甘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却不见兰莉的踪影,心中起疑,径直赶往狮子坊。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住的楼顶,先在房门外屏息静听,只听见房内虫声啾啾,清脆悦耳,心中一喜。“是陶相公在门外吗?”兰莉已听出动静。陶甘推门进去,兰莉捧茶让座,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怎么躲在这里?”

兰莉说:“有舅舅主持家务,不用我事事亲力亲为。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经,不如躲在这里听蟋蟀叫,还能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失去兄妹,从此孤身一人,多孤寂啊。”陶甘说着,不禁怆然泪下。

“你也失去了最亲密的同僚……别太伤心,误了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苦涩地应了一声:“此去京师,景象惨淡。唯一能解闷的只有两只蟋蟀了,一只是塞进乔泰兄弟怀里的,一只是试院那晚你匆忙留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案,我以后也淡泊心志,专心读书,只求在长安终老。”

兰莉朝陶甘靠了靠:“看到这两只蟋蟀,就像看到我一样。”

“哪一天你带着这么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心地如此纯美。”

兰莉说:“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就行。”

“苍天作证,我陶甘至今还是单身!除了你兰莉,不会再有别人。”

兰莉双颊泛起红晕,如同轻抹胭脂,羞涩地把半个脸贴近陶甘。“瞿瞿——”清脆的虫鸣声吓了陶甘一跳,兰莉笑道:“那是‘金钟’在唱歌呢。”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二章

狄公皱着眉头望向山道四周,暴雨几乎遮去了龙门山的大半景色。狂风中夹杂着从山谷传来的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的雨幕中露出一簇簇苍翠的峰头和树影。

狄公和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了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猛烈的山雨。看来他们今夜无法抵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和内眷在京师共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返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异常湿滑,坡度又陡。刚转过一个大弯道,狄公便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错,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回答:“老爷说得是,如此狂风暴雨,要是驾驭不当,就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不过山顶上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已经建了好几百年,如今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兴盛。老爷不妨去那道观投宿一夜,等明天天晴了再启程。”

一道电光闪过,狄公仰头看见白蒙蒙的雨幕中,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间隙处露出碧瓦红墙,果然是一座气势雄伟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过后,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去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让观里的住持真人安排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接应。

两名车夫领命,提起灯笼,沿着石级快步向道观走去。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只见三位夫人和侍女们坐在车内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同冰霰敲击,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三位夫人见到狄公,纷纷抱怨,问长问短。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她们马上会有软轿来接应,到山顶的古观避雨,今夜就在观里歇宿,明天一早动身,中午之前就能回到汉源。

这时,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轿已经到了,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原本和狄公同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看见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防止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则匆匆卸下马轭套具。狄公赶忙上前搀扶三位夫人下车,坐进软轿。两名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地朝着山门石级蜿蜒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在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上许多,只抱怨道人没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险峻,峰回路转,石级如羊肠般细长,峭壁如犬牙般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快地向前移动,狄公和陶甘渐渐体力不支,落在后面,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转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中断,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着三条石板作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栏。人走在天桥上,难免胆战心惊,魂不守舍。

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地死去,您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吗?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听说姓高的就是从这天桥上跳崖的,当时也没找到尸身。您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危险啊!”

狄公听罢,心中一震,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看见岗峦之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现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成的台基上,血红的观门已经大开,黑压压站着许多道众,手持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在山门口恭候,隐隐传来金钟玉磬之声。山门上有一方匾额,上面写着“朝云观”三个斗大的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脚穿朱舄,手执尘尾,上前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然染了点小恙,不能亲自迎接,让小道率众道人在山门外恭候,听候老爷吩咐。”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冒昧,冒雨叩访仙观,恳请避过眼前雷雨,暂宿一夜,十分打扰了。”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的寿诞,又逢本观建观二百周年庆典,正是难得的喜庆日子。本观已请了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热闹,老爷、太太若有雅兴,不妨去大厅观看,以解长夜寂寥。”

狄公说:“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希望仙长先引我们去住处换过衣袍,再去观戏不迟。”

“老爷的住处早已打扫安排妥当,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请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侧举着蜡烛照明,狄公、陶甘走在前面,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在中间,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名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里。

穿过前殿,上了东楼,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拐进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是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能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段楼梯可以直接下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还能隐约听到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多,门户交错,老爷可不要摸错门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用力抓住窗槅,想把它关上。就在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挂好。狄公揉了揉眼睛,忍痛又推开窗槅,定睛张望,却见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却疑虑重重。他小声问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刚才我看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上了。”

“窗户?”胖道士惊讶地说,“老爷莫非看花眼了,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的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三章

狄夫人让侍女把箱笼行囊抬进房间,随后便和二夫人、三夫人急忙更换衣物、梳妆打扮。这个房间十分宽敞舒适,屏风、帷幔、被褥等陈设整齐完备。家具虽然样式老旧,但形制古朴,坚固耐用。房中已经燃起了火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水打湿的衣物。

狄公只觉得有些头晕,眼睛隐隐发酸。他换上一件深青布袍,戴上一顶干净的便帽,便匆匆走出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十分担忧,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房休息。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在楼梯口等着狄公。陶甘也已换了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地作揖说:“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和相公过去一趟。真智真人是本观住持,听说老爷大驾光临,特意抱病出来拜见。”

狄公点头答应,同时拉住陶甘的衣袖,把刚才关窗时看到的情景详细说了一遍。陶甘觉得好奇,又去打开那扇窗槅,小雨飘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一堵青灰色的严实砖墙,除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洞外,再没有其他窗户。窗外一片漆黑,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中,不时传来阵阵闷雷。

狄公转身对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去对面的仓库看看。”

青衣道童大吃一惊:“老爷怎么想到要去仓库?那里不仅又暗又脏,还要绕很长的路呢。”

狄公说:“别啰嗦,赶紧在前面引路。”

道童不明白狄公的意图,无奈之下只好领着狄公和陶甘下了楼梯。七拐八绕走了好一会儿,道童开口说:“老爷,我们现在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着走廊一直向东就能到仓库。”

狄公停下脚步,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看到右手边有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面大约二尺高。

道童推开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有上锁。狄公看到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放着许多箱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有很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为什么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回答:“老爷,今夜观里请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演员进进出出,平时这里是不点蜡烛的,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看到仓库三面墙上都没有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禁感到疑惑。

他回头命令道童:“你去门外等一会儿。”

道童不敢违抗,提着灯笼到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说:“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没有窗户,这话显然是对的。但刚才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我是在做梦?还是被大雨淋了之后受凉发烧,看花眼了?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左臂残缺,却没看到血迹。”

陶甘说:“老爷,这观里虽然道士和香客不少,又来了一个大戏班,但要找一个断了手臂的女子应该不难。既然您看到的情景发生在这里,我们就仔细检查一下南墙,看看有没有窗户被道具或幡旗遮住了。”说完,他俩便一件一件地清理起戏剧道具来。

狄公厌恶地看着仓库里一堆堆道家的旗幡法器,忽然看到墙角处有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柜橱,柜橱旁挂着一面黄罗八卦旗。他扯下八卦旗,发现旗背后的墙全是新砖,显然这里原本有一扇窗,现在已经被墙砖堵死了。

狄公自言自语:“这窗户的位置果然正对着我们住的东楼。”

陶甘上前用手指敲了敲那面新墙,毫无疑问,这是一堵实心墙。他沮丧地摇了摇头说:“老爷,我听人说古老的宫观总会发生一些神秘、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狄公的目光落在一件戏装铠甲和盘龙剑鞘上。

“怎么不见头盔?”他问。

“老爷,这些戏装大多不配套,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

陶甘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老爷,我出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

狄公只觉得身体不停发冷,眼睛发胀,鼻子发酸,额头发烫。他把长袍裹得更紧了,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见鬼了?

很快,陶甘回来了,他说:“老爷,那堵墙确实很厚,差不多有四尺,但要在墙里辟一个密室,让男女在里面活动,似乎不可能。”

狄公冷冷地说:“这当然不可能。”

他转向那个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飞的金龙,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中间是一个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符。他打开柜橱门,里面除了叠着几套黄罗道袍外,没有其他东西,柜橱后壁也有和门上一样的金龙图案。

狄公说:“这柜橱结构真精致。陶甘,我们还是把刚才那玄妙又令人不解的一幕忘了吧!刚才你说起去年有三个女子死在这朝云观里,这事看来比那个残臂女子更容易查明真相。”

“老爷,刘小姐是因病去世的,黄小姐是自杀,高小姐,我之前说过,是从观外的天桥上坠崖而死的。”

狄公说:“我们这不是要去见观里住持真智吗,正好可以顺便打听一下虚实,快走吧!”

他们走出仓库,看见那道童正呆呆地望着远处走廊的角落,脸色苍白。

狄公问:“你在这里看什么?”

“好像有人在那边探头张望,老爷。”道童胆怯地说。

“有人探头张望?莫不是戏班里的演员来取道具装饰?”

“不,像是一个兵。听说一百年前打仗时,这里驻过许多兵士,后来一场恶战,这里的兵士全被杀了。像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鬼魂便会出来作祟,所以我很害怕。老爷、相公难道没听见什么异常声音吗?”

狄公侧耳细听了半天,叹了口气说:“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四章

青衣道童领着狄公、陶甘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三清大殿。真智真人正在大殿西偏殿的三官堂里等候他们。

狄公低声吩咐陶甘:“我去会见真智时,你去找刚才那位胖道士,想办法向他要一张朝云观的简图。看样子,他在观里的地位仅次于真智。”

道童引狄公进入三官堂,狄公抬头看见堂中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老道士头戴莲花冠,身披黄罗道袍,脚蹬细麻云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见狄公进来,连忙缓步上前迎接。狄公拱手拜揖,宾主分座坐定,道童献茶后退下。老道士鞠躬开口说:“小道真智拜见狄老爷。最近偶然染了点小恙,有失远迎,还望老爷谅解。”

狄公见真智神态庄重严肃,举止雍容,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冷漠无光,只是唇上和下巴那两撮山羊胡子,稍稍减损了些仪态风度。

狄公说:“下官因躲避风雨,借贵观暂歇一夜,没想到正遇上贵观的喜庆之日。老仙长在百忙之中还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说:“敝观虽然简陋,但好在房舍较多,不知狄老爷对东楼的住处是否满意?观内事务繁杂,难免有安排不周的地方,还请恕罪。”

狄公笑道:“东楼的房间不仅幽雅清洁,而且宽敞明亮,内眷们都很满意。下官在此再次致谢。明天拂晓我们就启程赶路,就不劳仙长相送了。”

真智问:“不知狄老爷对敝观的地势风水有什么看法?”

狄公笑道:“我看贵观山势厚实圆融,位置高深,三峰壁立,四周云雾环绕,格局内勾外锁,完全符合仙家格局。就算是终南山真阳观、蓬莱山大罗观、阆苑山奉仙观、龙虎山万寿宫、青城山上清宫、武当山轩辕宫,也不过如此。老仙长能住持此观,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果没有三千功德、八百善行,哪能有今日啊?”

真智微笑道:“狄老爷过誉了。小道生性愚钝,慧根浅薄,忝居此位,也只是按科设仪,敷衍功课,学些丹术,讲些内养,哪敢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升仙。”

狄公正色道:“我听说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宫观遍布天下,神仙千千万万,可为什么也有学道不成,反而丢了性命的呢?”

真智一愣,问:“敢问狄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狄公笑道:“老仙长难道忘了去年来这朝云观虔诚求道的三个女子了?”

真智微微有些不安,说:“敝观有上百道众,每天来观里烧香许愿的人成百上千,其中也有很多虔信的女子。只是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三个女子?”

狄公说:“贵观向县衙门申报备案的三个少年女道徒,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下官只想问清楚这三个女子是怎么死的,以便在案卷中详细注明。”

真智慢慢点了点头,淡淡地看了狄公一眼,说:“想起来了,去年夏天……”他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恭敬退下后,真智接着说:“去年夏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说是姓刘。到了这里就病倒了,孙天师还亲自为她诊脉,但……”

他突然止住话头,两眼紧张地盯着殿门。狄公急忙转头看是谁进来,却见殿门反而被轻轻关上了。

“这些讨嫌的戏子!不敲门就往里闯。”真智气愤地骂了一句。

狄公说:“听说刘小姐得的是悒郁之症,我只想问问是谁给她诊断的,又是谁验的尸?”

“是道清验的尸,就是刚才在观门外恭迎狄老爷的那位胖道人。他不仅是观中的高功道人,而且医道高明,观里道众有生病抓药的,都来找他。”

“原来如此。第二位是黄小姐,听说她是在贵观自杀身亡的。”

“狄老爷说得对。黄小姐是个非常聪明颖慧的女子,专修《清静经》,可惜得了狂躁之症,犯起病来大叫大闹,情绪激动,没人能阻止。原本我想收她当弟子,无奈这病不可救药,后来她服毒自杀了。她的尸身被抬回了家中,埋在了她家花园里。”

狄公点点头:“那么第三个呢?高小姐听说也是自杀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的死实在是不幸。她才华出众,诵读经谶过目不忘,人也长得清秀玲珑,只是生性好动,胆大无畏。有一天她在山门外不远的天桥上观玩,不慎坠入万丈深涧,连尸身都没找到。”真智的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狄公长叹道:“难怪高小姐的案卷里没有验尸记录。对了,刚才仙长提到孙天师,莫不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国师孙一鸣?他曾是海内正一教的一代天师,后来听说拜别先皇,带着一个葫芦、一根仙杖、十几卷图经云游仙山,不知所踪了。”

“对!孙天师游罢海外三山,转道来到敝观驻息。他见敝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说这里是万古精英汇聚之地,便立下志愿,有意永居敝观,潜研经典,修养真性,小道以此为敝观的荣光。孙天师来敝观已有两年,观中但凡有大法事、立坛建醮,照例请他主持。平时与弟子讲论道法,也从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小事也不怕劳累,事事躬亲。因为天师德性纯全、道行高深,所以观里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狄公想到,自己也应该对这位名重海内的高道作一次礼节性拜访。

“孙天师现在观里什么地方居住?”狄公问。

“天师驻歇在西南塔楼紫微阁。老爷不忙先去拜访,一会儿老爷去大厅看戏就能见到。在大厅里,老爷还能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包太太笃信神仙,平生最崇仰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也有出世之念,想来敝观当道姑。敝观从不接纳女弟子,只容她们在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然后上报牒文,颁赐名号,遣发到别处。哦,老爷还能见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诗作对,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老爷来之前,他们就是敝观的客人,除此之外,就是关赖子戏班的那群伶人了。老爷想来对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文不会感兴趣吧?”

狄公说:“世俗把伶人看得很低贱,其实这是不公正的。演戏能给我们乏味单调的生活带来欢娱,有时甚至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尤其是那些历史剧目,能使我们对三皇五帝以来的列祖列宗产生崇敬之情。”

真智说:“我们请戏班演的是神仙道化剧,观中道众把看戏视为最大乐趣。老爷随我一起去大厅观赏吧,戏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后几出了。演完戏,膳厅里还大排斋宴,水陆俱备,老爷一定要赏光。”

狄公欣然答应,他正想借此机会观察朝云观里的人物,暗中查访那三个女子的隐情,以及刚才仓库里发生的奇怪景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智推开殿门,四下仔细查看,不见有人走动,这才放下心来,恭敬地引狄公向演戏的大厅走去。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笛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眯眯地并排坐在朱漆柱子之间,兴致勃勃地观看戏台上的表演。

真智真人把狄公领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前,众道士看见真智和狄公入席,纷纷起身致意。真智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坐在旁边,另一边的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通明,正在演出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景。西王母头戴珠冠、身挂璎珞,穿着绣裙彩帔,拄着龙杖坐在中央,各位神仙有的跨彩鸾,有的骑白鹤,有的驾驭赤龙,有的乘坐丹凤,飘飘然乘着祥云降下,依次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自呈上的天书符篆都是龙章凤篆,五光十色,十分耀眼。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的?”

“西王母是戏班的丁香小姐扮演的,那个扮跨凤散花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感到厌倦,于是左顾右盼,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台下看戏的人来。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垂着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贯注地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持檀扇,神态雍容华贵;另一个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真智说:“那边绣幕后坐的就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众神仙簇拥着西王母缓缓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了。

这时陶甘走到狄公身后,俯在他耳边低声说:“老爷,那个胖道士道清说,这朝云观从来没有绘制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安静下来,接下来上演的是一出寓言剧:一个受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灵魂如何遭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走上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却沾沾自喜,得意地旋转、飘摇,忽而像一朵飞坠的花,忽而像一片闲游的云。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禁一惊,连忙再看绣幕后的女郎,却被包太太挡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戏班演员扮演的,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为什么要上台演戏?”

陶甘踮起脚尖朝绣幕后看了看。

“不是的,老爷,白玫瑰还坐在绣幕后,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心中暗暗诧异,说:“白玫瑰看上去神情异常慌张,我不明白那演员为什么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身材魁梧,形貌可怖,整个颜面涂着大红油彩,中间夹着几条白色条纹。

狄公惊道:“这个武士正是伤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把戏班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女子身上刺戳,女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在刺杀一般。忽然一剑刺来,险些刺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的白玫瑰尖叫一声站了起来。狄公抬头看见她神色惶恐,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台上的白衣女子,包太太在一旁劝慰,她却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十分紧张,忍不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个舞剑的是谁?”

“那个演员艺名叫‘摩摩’,真是莫名其妙。”真智皱着眉回答。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他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妆的粉脸上流下,胸脯剧烈起伏,但双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神。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他看不清那条左臂是真的有问题,还是故意那样。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然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让他忘记了头痛和眼酸。

忽然听到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叫着爬上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住了脸。音乐停止,大厅里一片死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会的,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此时陶甘已把他领到狄公身边。

台上的白衣女子又跳起舞来,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地回答:“他或许去卸妆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吗?”

“回老爷,从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时出去院子转了一会儿透透气,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像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地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上来,伸出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狰狞的黄牙。

狄公刚要叫出声,那女子竟从黑熊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翩跹起舞,脸上漾开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的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对戏文失去了兴趣,她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黑熊的背走下戏台。

狄公拭去额上的汗珠,口中连连称妙。兴奋过后,他又感到头痛欲裂,站起身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作为今夜戏文的结尾。”

宗黎潇洒地走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中写道: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完毕,鞠躬退下戏台,丝管乐声响起,演出结束。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说:“把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地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带着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后两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逢真武帝君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像咒经画符那么容易吗?五言八句,不仅要凑韵脚,平上去入有讲究,中间两联还要对得工整。晚生最怕做对子,所以中间两联常对不好,要是绝句、口号,似乎简单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暴露,胡子乱颤。他不安地看了看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下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似乎另有所指,这显然让真智深感不安,他脸色铁青,身子颤抖不止,起身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个道童搀扶着颤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你知道戏班演员在哪里卸妆吗?我想和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人物。”

陶甘回答:“他们也住在东楼,和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我们之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以相通。”

狄公说:“你刚才说朝云观从来没有绘制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你了吗?”

“他说话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让我更加起疑了。”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六章

狄公和陶甘刚走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就看见半明半暗的走廊里,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离去。

“她就是那个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说,“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快步追到女子身后,轻声喊道:“欧阳小姐请留步。”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脸色吓得惨白。这次他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和白玫瑰长得十分相像。

“欧阳小姐别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刚才的舞艺,没有别的意思……”

“多谢老爷,我现在得赶紧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是不是摩摩那家伙又要为难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是的,我得赶紧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

狄公见她一直用左臂护住身体,便机警地问:“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没有,没有,是很久以前被黑熊咬伤的,现在早就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匆匆走来,大声说:“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没引起您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要是我是真智,非得让众道人把你绑起来打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发现欧阳小姐早已溜走,心里很是不快。

“真智不敢把我怎么样。”宗黎又说,“我父亲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还向观里捐赠很多钱谷,养活这些整天聚在一起、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喜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令尊的诗名满天下,人人传颂。我看公子你也才华不凡,今晚的五言诗写得不错,那首口号实在拙劣,句法破碎,气脉不通,不值一提。”

宗黎得意地说:“我只是消遣一下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像死水一样,内里可藏着不少龌龊事呢。”

“宗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口号里说‘悔食金丹丧寿考’究竟指什么,‘玉郎’又是谁?不妨坦率告诉下官。”

“老爷,‘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所以戏称他为‘玉郎’。此人不仅品德高尚,行为端正,而且仪容俊美,气质脱俗,绝非凡人。他和家父最为投缘,比这个真智强多了。两年前玉镜真人去世,他们说是‘升天’‘羽化’,孙天师让真智用道袍裹住他的遗体,涂抹香泽膏油,塑成了金身。如今他正端坐在观后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讲道法,能不‘悒悒’不乐吗?”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传承的逸闻,心里只惦记着摩摩、欧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我现在想去看看戏班的演员们,想必他们都已经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引路。”

他们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有一排房门。狄公问:“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这排门里吗?”

宗黎说:“还要再往前些。老爷,我不敢一个人进她房间,那匹黑熊实在让人害怕。”

狄公说:“她现在一定在房里,刚才你没看见我和她在走廊上说话吗?”

宗黎惊讶地说:“什么?老爷和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之前还在大厅里和她聊了很久,她现在还在大厅里呢。”

狄公十分困惑,陶甘也不住地挠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宗黎推开一扇门,狄公看见房间里乱七八糟堆着很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起身向狄公鞠躬行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地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哪里?”

关赖子恭敬地回答:“老爷,摩摩大概去仓库交还戏装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揉皱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小姐,她刚才还在大厅里,说喂完黑熊就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水和染红的纸团,心想:这红色会不会是人血?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怎么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关系不是很好吗?”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会献诗,但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丁香小姐脸涨得绯红,嗔怪道:“谁求你的诗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迷心狂’呢。”

关太太说:“宗公子,别总缠着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做,也省得在这道观里慌慌张张,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宗黎嬉笑着说:“我只是想提醒丁香小姐,时光不饶人,都二十四岁了。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吗?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要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跟出来,低声吩咐:“我得想办法找到摩摩,你留在这里打探些情况,我总觉得这观里有很多怪事。对了,欧阳小姐再露面时,你一定要问清楚,她在大厅里到底待了多久,她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撒谎,这走廊虽然狭窄黑暗,但欧阳小姐的白衣裙很显眼,他怎么会看不见?”

狄公说:“如果宗黎说的是真的,我琢磨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可能是装扮成欧阳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像是新伤,但刚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她可是双手有力地抓着栏杆,这又让人怀疑。不管怎样,陶甘,你多打探内情,尽量弄清楚其中的原委。”

狄公接过灯笼走向楼梯,陶甘又回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想,发现宗黎虽然放浪不羁、不拘礼节,但性格开朗、胸无城府,和戏班演员们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他只是一厢情愿,可惜难遂心愿。他还知道丁香小姐和欧阳小姐友情深厚,但这些眼下似乎都不是狄公关心的,他心里只想着那个还没露面的可疑人物摩摩。

他知道自己要去仓库,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迷了路。走廊越来越窄,灯彩也没了,蜘蛛网垂到他头上。楼梯尽头隐约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的唱诵声。

他打算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了半天,听不清内容,也不知道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突然听到嘀咕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想听时,周围却像坟墓一样寂静。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七章

狄公觉得很奇怪,他当然不信鬼魂喊生人名字找替身的说法,但很明显这古老的道观里有人在议论他,说不定还在算计他。

狄公耸了耸肩,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仔细辨认了路线,发现右首走廊远处有一排窗槅——仓库就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仓库的门半开着,透出昏暗的烛火,里面好像有人在说话。狄公进去一看,十分失望,原来是两个道士正在给放道具服装的箱笼上锁。

狄公发现左边墙上已经挂着那顶圆形的白头盔,原先空着的剑鞘里也插上了宝剑。

他问那个年长的道士:“你看见那个叫摩摩的演员进这仓库了吗?”

“没有,老爷,我们也是刚进来,说不定他来过又走了。”

狄公没再问。那个年轻道士像尊恶煞,面目可憎,正用怀疑且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他。狄公只好退出仓库,沿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夫人们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三夫人拍手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狄公说:“观里的住持真智真人备了斋饭邀我过去,这里还住着当年先皇宠幸的上清国师孙一鸣,我也得去礼节性拜访一下。”

狄夫人问:“那我得陪同去拜访孙夫人吗?”

狄公笑道:“孙天师是全真道人,没有妻室,不像那些火居道人,出了家还养着老婆。你快把我的新礼服拿来,我换一下。”

狄夫人起身打开衣箱,找出那件水青色锦缎长袍递给狄公。狄公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吩咐:“我看这观里不太平,怪事很多。我走后你们把门锁好,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要是有不认识的人敲门,千万别答应,更不要开门。”

狄公来到陶甘房间,陶甘已在等候。狄公低声问:“摩摩去关赖子房里了吗?”

陶甘回答:“没有。你刚走,欧阳小姐就来了。她卸了戏装,还是那么清秀文静,皮肤细腻,但我觉得她不像白玫瑰。我相信我们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真是白玫瑰,你不是听她说话软柔悦耳吗?而欧阳小姐声音沙哑。再说欧阳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多,缺少那种妩媚的神态。”

“但我们遇到的那个女子确实不见她左臂动弹,她自己也说是被熊咬伤过,这不是和戏台上欧阳小姐跳舞时的情景一样吗?对了,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寡言,我问她宗黎在大厅里有没有和她说话,她只是浅浅一笑,说宗公子是个令人讨厌的人。我责怪她不该在谈话时不辞而别,她也只是笑笑,不正面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们!陶甘,他们后来谈起摩摩了吗?”

“他们说摩摩长得很丑,举止又古怪,不爱与人交往,很招人厌。还说他好像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当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做事没长性,就说这戏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时总爱演妖魔鬼怪、奸臣贼盗,退出后就行踪不定,不知去向。”

狄公说:“摩摩看来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我们在走廊上遇见的女子会不会是刚从摩摩手里逃脱,所以才那么慌慌张张?我琢磨着在东楼窗户看见的怪现象一定和摩摩有关,但那女子又是谁呢?欧阳小姐和白玫瑰都没有残左臂啊!陶甘,你知道这观里还留着其他女子吗?”

“老爷,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女子——欧阳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还有包太太、关太太之外,没有其他女子在观里居留了。”

狄公愤愤地说:“别忘了我们只看到朝云观的一小部分,天知道那些关闭的神殿、楼阁、圣堂、寮房里发生着什么事!宗黎还提到过圣堂下的地宫。陶甘,我们连一份朝云观的简图都没有啊!我这就去拜访孙天师,你还是去和关赖子他们那帮演员混在一起,探听新情况。一旦发现摩摩的踪迹,就死死盯住他,别让他跑了。”

青衣道童在走廊里等着狄公。透过窗户,外面一片漆黑,雨还在下,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身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和走廊前行。忽然,他感觉身后有人跟踪,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闪向走廊尽头的角落。他问身边的道童:“观里的道士常走这条走廊吗?”

道童回答:“平时很少有人走这条走廊,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会走这里——去西楼的人大多从下面的膳厅上来。”

他们来到西楼北端的一座小殿堂,殿堂中央建有一座九星法坛,四周雕刻着八卦神罡,气氛肃穆。狄公指着右手一扇朱漆小门问:“这边通向哪里?”

道童说:“老爷,出这扇小门往下走几层楼梯,就到阎罗十殿了,那里阴森可怕。别说真人不让我们进去,就算让进,我们也吓得不敢细看。”

狄公知道,道教宫观常模仿佛寺的十八层地狱格局,用图画或雕塑展示阎罗十殿的恐怖景象,以此让道众坚守道心,不犯戒作恶,以免灵魂堕入鬼道。

道童引狄公从左边的楼梯上去,小心地用灯笼照着地面,说:“孙天师住在西南塔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有一截栏杆被狂风折断了,现在正催工匠修理,老爷上平台时千万小心。”

走上平台后,狄公看到平台最末端的栏杆果然被拆掉了,平台下方黑黢黢的,直通西楼楼底。道童指着一扇红漆大门说:“那就是紫微阁了。”

狄公上前轻轻叩门。

“谁在外面敲门?”门里传来轻声的问话。

“晚生狄仁杰,拜见天师。”

“直接推门进来吧。”

狄公推开朱漆大门,见孙天师正坐在书案后读经。书案上摞着厚厚的典籍,他手中拿着一册《正一经》。狄公恭敬地递上大红名刺,小道童便退了出去。

孙天师接过名刺看了看,笑道:“呵呵,原来是本县县令,有失远迎了。”他声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见他身材魁梧,风神俊朗,果然有仙风道骨的不凡气度。

“仁杰老弟,你今日来此做客,不必拘于客套,免去繁缛礼数,我们开怀聊聊。我整日关在这观里,说实话也有些孤陋寡闻,不知朝野近来有什么事发生。”

狄公说:“如今三教并兴,天下太平,九州清晏,国泰民安,堪比唐尧虞舜的时代。”

紫微阁内奇香袅袅,十分雅致。狄公见墙上挂着许多条幅,上面用正楷恭录着《道德经》《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字句。

狄公说:“壁上这些条幅的书法真好,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愚钝,始终不太理解。比如那幅《道德经》,真是‘玄之又玄’,还望天师不吝赐教,为我解惑。”

孙天师呵呵笑道:“我皈依道门五十余年,潜心钻研经典,但这‘道’‘德’二字的真义,至今仍未悟透。”

狄公说:“听前人讲,老子生于商汤王时期,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后有孕,怀胎八十一年,破胁而生。出生时,须发皆白如雪,指李树为姓,名耳,字伯阳。后来骑青牛出函谷关,关吏尹喜望见紫气氤氲,知是异人,求得道德真经五千余言,传于后世。若这‘道’‘德’二字的真意尚未悟透,岂不是辜负了老子当初的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羡慕羽化升仙,教徒们致力于炼丹修药、吐纳服气,却不知修炼的奥秘全在这五千真言里。五千真言的核心只是‘道’‘德’二字,若这两字未悟,如何能成神仙?”

孙天师拍手笑道:“仁杰老弟说得有理。太上老君是元气之祖,所以能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周运历劫,居于太清仙境,凡夫俗子怎能企及?九转金丹、铜符铁券、云篆丹书,终究不如五千真言中的道德教义。至于那些只想着学阴阳术、炼丹术、飞步斩妖之法的心术不正之徒,更是教门败类,如同下界尘土,只配打入阎罗十殿受苦,这样才更显出我教门洞天福地的至纯至洁,以及男女信士的正大光明之心。”

狄公说:“不过在晚生看来,道德真言与柱下旨归固然蕴含深刻哲理,但孔子才是人伦之师范、万世之楷模。”

孙天师说:“孔子曾向老子求学,道教是从孔子停步的地方继续前进。孔子只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准则,而道教探索的是人与天的关系,境界更高一层。”

狄公只觉得一阵阵头痛,无意与孙天师争论儒道优劣、孔老长短,他更想从孙天师口中了解朝云观的方位和各殿堂楼阁的位置,便说:“天师,这朝云观很大,殿堂楼阁不计其数,我总怕走错路,又不知观里的规例戒约,还望天师指点。”

孙天师指着墙角落的一条幅说:“你只要看一遍这幅简图,很快就能明白这里的方位。这图是我画的,虽然有很多疏漏,但既然叫简图,也只是让人粗识东南西北罢了。”

狄公走近条幅一看,朝云观的殿堂楼阁果然如从云端鸟瞰般清晰,他便细细默记在心。又问:“图中最顶端,也就是观里最北端的那个黑白两色圆圈是什么意思?”

孙天师回答:“那里是观中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的灵塔,是观里最神圣的地方。画着的黑白两色大圆圈是太极、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一阳一阴,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便生天地万物。阴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所以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可以说,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都可用这阴阳太极图符来表示,它象征着天地万物的肇始和终极。”

狄公很感兴趣,又问:“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圆点,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圆点,又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阴中含阳,阳中含阴——天下没有全阳或全阴的事物,阳中必定含有阴的元素,阴中也必定含有阳的元素。比如我们男子也有女子的气质脾性,女子也有男子的胸襟气魄,有的连容貌形象也是如此。”

狄公频频点头,忽然又问:“我好像在观里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符,只是黑白两半圈是横向界分的,敢问横分和竖分有什么区别?”

孙天师说:“岂有此理!这图符是一成不变的,哪有横向界分的道理?莫非你看花眼记错了。”

狄公心中疑惑,他清楚地记得刚才在观里某处见过横分阴阳的图符。孙天师见狄公皱眉沉思,便笑道:“想来膳厅的斋供已经摆上了,真智说不定正在派人找我们呢。”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九章

西楼底下的大膳厅早已摆开几十桌水陆斋供,朝云观所有道众、提点和执事人员都入了席。关赖子戏班的演员们和陶甘坐在靠近膳厅门口的一桌。

真智、道清见孙天师与狄公携手下楼,连忙上前施礼,迎入正中主桌。宾主谦让一番后各自落座,两旁铙钹丝竹声响成一片,众人纷纷举杯动筷,席上热气腾腾,一片嘈杂。

狄公与陶甘交换了一个眼色,发现包太太和白玫瑰没来赴席,更让他疑惑的是,关赖子戏班那一桌也不见摩摩的身影。

狄公喝了三杯米酒,只可惜席上没有荤腥。他笑着对真智说:“斋宴结束后,我想参观贵观的各座神殿,还想去看看玉镜真人的地宫、圣堂和灵塔,下官对玉镜真人的德行十分崇敬。”

真智说:“小道很乐意陪同狄老爷在观内游览,只是玉镜真人的地宫不太方便。秋冬两季还能进去,如今初夏空气湿润,万一金身受潮腐坏,如何是好?”狄公听了没说话。

孙天师说:“玉镜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不仅精通经典、学究天人,还擅长诗文,书法和绘画尤其出色。”狄公连忙说:“能否出示几幅玉镜真人的真迹,让下官一饱眼福?”

真智皱着眉说:“可惜啊,他的字画都随葬在地宫里了,一时无法观赏,还望狄老爷谅解。”孙天师接话道:“不过玉镜最后一幅丹青还挂在大殿东侧的四圣堂,斋饭后我带你去赏玩。那幅画画的是一只猫,他生前很爱那只灰猫,所以常以猫为题作画。”狄公拍手称好,又连干了几杯香甜的米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桌上杯盘狼藉,有人已东倒西歪。狄公借故坐到邻桌宗黎身边,低声问:“怎么没见到包太太和她女儿白玫瑰?”

宗黎醉眼朦胧地说:“她的女儿?老爷真相信那么标致的姑娘会是包太太那样的女儿吗?”狄公笑道:“包太太年轻时或许也很美。”宗黎舌头僵硬地说:“包太太并非有头有脸的妇人,白玫瑰怎么会是她女儿?”他打了个饱嗝,神秘地反问,“老爷觉得白玫瑰真的一心想当女道徒?”

狄公摇头:“我会亲自问她。她们现在在哪里?”宗黎说:“可能在自己房里吃饭,娇滴滴的姑娘怎能和这群道士混在一起?”

狄公点点头又说:“我想看看你说的‘悔食金丹’的玉镜真人金身,但真智说这个季节地宫不能进,怕受潮腐化。”宗黎神秘一笑:“真智是这么说的?他害怕……”

“宗公子去过地宫吗?”“没有,但我也很想下去看看。老爷,玉镜他死得不明不白。”“什么?”“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所以才‘悔食金丹’。当心,有人想害死你和我……”

“宗公子,你醉了!”狄公说。“醉了?哈哈!但老仙翁给家父写信时可没醉,那是他去世前最后一封信。”狄公皱眉问:“信中说他生命危急吗?”宗黎点头,干了杯里的酒。“他说谁要谋害他?”宗黎微笑摇头:“我怎能随便诬陷人?等我找到证据再告诉你!”

狄公斜眼看他,心想这秀才虽轻浮,但父亲宗法孟是受人敬重的君子,若玉镜真给宗法孟写过信,那他的死必有蹊跷,自己必须查明真相。狄公又低声问:“真智卷入了阴谋?他害怕什么?”宗黎狡黠一笑:“老爷自己去问吧,他不会骗你。”狄公愤愤起身回到座位,知道这秀才真的醉了。

真智见狄公坐下,说:“你看宗黎这浪荡公子,不走正道、贪花恋酒,和他父亲差远了!宗公曾多么受人敬仰!”狄公说:“若朝廷官员都如宗先生,何愁不太平?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老仙长,玉镜真人死于什么病?”

真智正色道:“玉镜真人无疾而逝,羽化登仙了。他德行完美,功行圆满,最终焚香坐化,坐化时异香满殿、光明四照,天上祥云聚集,我和道众都亲眼所见,心中十分羡慕。”孙天师也点头:“那情景难忘。玉镜登仙前还召集道众讲授天星河图之法,传授秘箓,整整一个时辰后才瞑目含笑而去。好了,不谈他了,去看看他登仙前画的猫图吧,那是观里的圣物。”

狄公随孙天师出膳厅时,低声对门口的陶甘说:“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孙天师引狄公进入三清大殿,四名道童擎灯侍从。大殿正中神厨供奉着三清塑像,背后是黑虎玄坛,供着赵公元帅,案坛烛火高烧、香气扑鼻,西侧分坐二十八宿等神像,不一而足。

他们从东侧门进入四圣堂,这里供着真武帝君等神像,中央案坛点着法灯。孙天师举起灯照着墙上一幅精裱的帛画:一只灰猫伏在雕花桌上,身边有花球,身后瓷盆里是瘦石兰竹,十分清雅。孙天师说:“玉镜最爱这猫,为它画过很多图,这幅是绝笔,笔法更精。”

狄公是古画鉴赏家,觉得这幅画除了因玉镜德行添了些光彩,笔法并无过人之处,但还是礼貌地说:“画得不错。”孙天师感伤地说:“他画完这幅图下午就升仙了,猫也不吃不喝,哀鸣几天后死去,也是有义气的生灵。好了,我要去做晚功了,明日拂晓你启程前,希望还能见到你,我很喜欢你。”

狄公送走孙天师,陶甘已在大殿外等候:“老爷,摩摩还没出现,关赖子说别担心,他就是这样行踪不定。”狄公问:“膳厅没发生异常吧?”

“没有,只是一个迟到的道士发牢骚,说没领到杯筷,只能等别人吃完。膳房杂役说分的杯筷不少。关赖子邀我去他房里聊聊,正好再打探下演员们的情况。”狄公大喜:“快去!我现在去拜访包太太和白玫瑰,她们的行踪让我不安,和欧阳小姐的关系也很迷惑。宗黎醉言说白玫瑰不是包太太的女儿,也不想出家,但他喝多了,不知真假。真智和孙一鸣鄙视宗黎,说他贪花恋酒。你知道她们住哪吗?”

“东楼二层,西首走廊尽头。”陶甘答。“好,我等会去关赖子房找你。”狄公从大殿外侧走廊拐到东楼,上到二层。夜深人静,楼外小雨淅沥。他绕到西首走廊,朝尽头房间走去,长袍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突然觉得声音越来越响,还闻到一股腻人的香味,正纳闷时,“砰”的一声,脑袋猛地一震,眼前金星乱冒,随即便陷入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觉。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章

狄公醒来时,闻到一阵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大床上,床顶挂着天蓝色的罗帐。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碰到一个大肿块,疼得赶紧缩回手。

“喝口香茶润润喉咙吧!”丁香小姐柔声说。她一手捧着茶盅,一手用力托起狄公沉重的肩膀。狄公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贪婪地喝完了递到嘴边的香茶,口中才稍微舒服了些——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丁香小姐,看来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老爷,我听到我房间的门‘砰’地响了一声,赶紧开门出来,见你倒在走廊地上,不省人事。我猜想老爷大概是来找我的,就把你拖进房,让你躺在我的床上。我用冷毛巾敷在你太阳穴上,你才慢慢醒过来。”

狄公问:“你开门时,走廊里看到人了吗?”

“当时走廊黑漆漆的,没看见人走动。”

“听到脚步声了吗?”

“也没有。”

狄公闻到一股香味,疑惑地看了丁香小姐一眼,说:“把你腰上的香袋给我看看。”

丁香小姐解下绣花香袋递给狄公。狄公凑近鼻尖闻了闻,香袋里的香味很浓烈,和之前在走廊里闻到的细腻香味完全不同。他笑了笑,把香袋还给丁香小姐,问:“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了——现在已是午夜了!”丁香小姐撅着嘴抱怨道。

“多谢丁香小姐救了我。要是你没及时开门,恐怕那歹徒还会加害我。现在我得亲自去查清楚。”

狄公撑着身子想下床,却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好又躺平了。

“狄老爷,这一下打得不轻。来,我扶你到那张靠椅上坐着。”

狄公靠在椅背上,慢慢呷着香茶,打量着丁香小姐。他发现丁香小姐虽不算特别标致,却有种优伶特有的俏劲;她在戏班里常扮演武打女侠、巾帼英雄,又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豪俊之气。

丁香小姐用秸皮调和了些跌打伤药,帮狄公包扎好头。狄公戴上帽子,脑门感到一阵清凉,浑身舒服多了。

他问:“丁香小姐为什么投身戏班当优伶?”

丁香小姐满脸愁容地说:“家道贫寒,只能靠这个糊口。老爷别信‘女伶都是娼妓’的说法,关师父待人很厚道,我们行止端正、守身如玉,只知演戏卖艺,从不向捧场的阔佬献媚,更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我从小学过一点武艺,所以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狄公忙问:“那摩摩呢?他也没纠缠过你吗?”

“他早先对我有意思,但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就对我不理不睬了。其实他心地不坏,只是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说实在的,我倒很愿意和他同台演戏。”

“他和欧阳小姐关系不好吗?还是欧阳小姐也让他碰了钉子,或者他们曾有过什么纠葛又分开了?”

丁香小姐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不,不是的。欧阳小姐最近刚进戏班,和摩摩没什么交往。我和欧阳小姐脾气合得来,摩摩反而有点妒忌她。”

“原来如此。摩摩进戏班多久了?”

“快一年了,但他经常突然离开戏班。关师父也不计较,他来就一起演戏,走了也不管,对他不怎么约束。老爷,摩摩原姓刘,外人大多不知道,有一天我见他衣袍里面绣着‘刘’字。只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摩摩对观里各处都很熟悉,我猜他来戏班之前一定来过这朝云观。”

狄公正色道:“不管怎样,丁香小姐还是小心为好。我怀疑摩摩是个很危险的人,现在我真为欧阳小姐担心。你说欧阳小姐刚进戏班,和你也很合得来,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丁香小姐皱着眉,犹豫了半天才说:“欧阳小姐的来历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她从京师来,很有钱。为了进我们戏班,她暗中给了关师父一大笔钱,央求关师父带她来这里演戏。她还驯养了一匹大黑熊,那熊只听她的号令,别人见了都害怕。她答应关师父不要薪俸,只求和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关师父叮嘱我不许对外人说,老爷是一县之主、百姓父母,我才不敢隐瞒。欧阳小姐行动很自由,关师父有利可图,也不去管她。所以进了这观里后,除了上台演戏,她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总是独自待在房间里,和黑熊作伴。今夜她又突然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关师父也很疑惑,所以刚才老爷拜访他时,他十分紧张,生怕欧阳小姐出了什么事,查到他头上。关师父后悔当初不该答应欧阳小姐的奇怪要求,老爷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这事。”

狄公微笑着点头,挣扎着起身向丁香小姐告辞。他蹒跚着刚要出门,丁香小姐又说:“不管老爷怎么看欧阳小姐,我总觉得她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我很喜欢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子,要是个男子,我一定会娶她为妻。”

狄公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这怎么可能呢?”

丁香小姐忽然又说:“宗黎那个穷酸秀才老是纠缠我们,说些轻佻的话。”

“你们别理他,他不会伤害你们。可怕的是摩摩这个人,他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行踪太可疑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宗黎告诉我说白玫瑰不愿意出家,这事是真的吗?”

丁香小姐叫道:“不,我和她聊过很多次,她出家的心很坚决,她母亲包太太也很乐意让她当道姑。老爷,她在婚姻上太不如意了,只盼望早日超脱红尘,修心养性,伴着青灯古卷度过一生,所以特地从京师赶来,请求真智收她为徒,赐她道冠。”

狄公说:“我刚才正是要去包太太母女的房间,没想到半路被人偷袭。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出发前,我想再去看看她们。对了,摩摩的房间也在这一层吗?”

“是的,老爷!拐到东首走廊,右边第四个房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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