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一章
乔泰乘坐轿子一直来到萝岗口倪天济的宅邸。一名侍仆领着他七拐八绕,穿过走廊轩榭,来到一处带有浑圆穹顶的大厅。大厅门口蹲伏着金虬玉兽雕塑,厅内陈设装潢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琳琅满目,乔泰看得新奇,转眼间侍仆却不见了。正惊疑时,丝幕轻轻掀开,两名妙龄女郎娉婷走出,她们一身番国服饰,金钏耳环闪闪发亮,浅褐色皮肤衬着深邃明亮的双眸,体态丰韵却气度端庄,模样十分迷人。
“乔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就到。”其中一位开口,声音如莺啼燕啭,竟说的是汉语。两位女郎笑着推乔泰坐下。
“敢问两位小姐芳名,是何方人士?”乔泰半边身子都酥了,声音也变了调。
“我叫汀耶,这是我的孪生妹妹丹纳,只是主人的丫环罢了。”
“我还问了你们是哪里人呢?”乔泰不敢相信这对孪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乔都尉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倪天济掀开门帘走进来,“两个小丫头不懂规矩,答非所问,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过这两个小精灵还算聪明,不仅懂大唐语文,还通晓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们一起研读各类书籍,十分有趣。”乔泰心中不由生出敬佩。
倪天济命人摆席,一时间肥美的菜肴和甘醇的美酒端了上来,都极为珍奇。乔泰心里有事,不敢尽情吃喝。
“乔都尉,这些味道如何?”倪天济指着一桌酒菜问。乔泰每样都尝了尝,赞不绝口,风味果然与众不同。
“唉,终究比不上小店的蛇丝、猴脑有滋味,所以我得空时,便独自去那里品尝,也顾不得路远和地方脏乱了。”
倪天济凑近一步问:“乔都尉昨日回去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吧?我看见一个长胡子的人紧紧跟着你,只怕你遭遇不测。”“没有没有。”乔泰不敢贸然说出实情。
倪天济狡黠一笑:“你们的主人狄老爷亲自南下广州,这里已经传出风声,想必广州出了大事。”
乔泰正色道:“狄老爷此番巡抚岭南,职责在于查缉海上航道的关禁税务等事项。圣上虽已准许锦绫、罗谷、细绢、瓷器等货物出海,但金银、铜铁、珍珠、宝玩仍属禁运之列。番商贪图财货,为重利而走私,官员受贿,见利忘法。若不及时派要员南来查办,恐怕歪风邪气蔓延,关禁松弛,海上航道损害国家和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倪天济恍然道:“言之有理!乔泰兄弟竟有如此见识!番商百般窥探,无孔不入,海禁不严便会让大奸大恶之徒有机可乘。如此蚕食之下,中华财富日益减少,而奸商却腰包丰厚,怎么得了!”
乔泰趁机问:“梁溥、姚泰开二人海外生意规模庞大,可有此类劣迹?”
倪天济道:“梁先生是名门之后,家财万贯,想必不屑于做这种龌龊勾当。姚先生虽贪恋享乐,时常挥霍,但赚钱的手法似乎无可疑之处,恐怕也不会违禁走私。”
乔泰还要再问,倪天济笑道:“乔都尉是武人,何不去看看我收藏的各种中外剑器,谈论一些拳术角斗的技艺?”说着起身牵起乔泰的手,走到一扇黄铜大门前拨弄机关。
铜门应声开启,乔泰进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连声赞叹。剑器库内主要收藏刀剑,密密麻麻有数百上千件,品类齐全。西洋狒林国的长剑、东洋扶桑的佩刀尤为精工。倪天济选了一柄波斯铸金鞘短剑送给乔泰作为留念,乔泰拜谢收下,欢喜不已。
两人又回到圆穹顶大厅,畅谈兵器之事,十分投契,汀耶、丹纳在一旁仔细听着,觉得新鲜。又喝了几杯酒,乔泰忽然问道:“倪先生可认识一个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济答道:“认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纳下去花园修剪花草。两人噘着嘴退下,倪天济这才说道:“曼瑟四年前来广州时,曾与本地一位官员的妻子有过一段纠葛。后来听说那女子后悔了,发誓不再与曼瑟往来,但曼瑟却不肯罢休,一直诅骂不停。”
乔泰道:“昨夜我随姚泰开去曼瑟府上赴宴,见他果然乖戾反常,还见到一个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珠木奴?她父亲是大食人,母亲似乎是本地水上人。”
“我没见过珠木奴,但听说她色艺双绝,冠绝南国。”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她似乎没把曼瑟放在眼里。”
“这个不太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广州的上流人物。珠木奴眼界很高,极少有人能入她的眼。”
乔泰笑道:“其实你那两个小丫头身段风流,韵格独特,容貌也不输给珠木奴。”
倪天济淡淡一笑:“我买下她们已经七八年了,教她们认字读书、歌舞剑器,其实更像个养父,哪里是服侍我的丫环。”
乔泰道:“果真是一对明珠,不知倪先生从何处买来?”
倪天济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沾点亲故,汀耶、丹纳的母亲是先母的远房姑表。她被这里的一名官员诱骗,生下这对宝贝后,偷偷将她们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员从此也抛弃了她,她走投无路便轻生了。而那官员神通广大,始终没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后来做生意血本无归,一贫如洗,衣食无着,不得已将她们卖给了我。”
乔泰愤愤骂道:“这官员心肠歹毒,行径比曼瑟还卑劣!”
“乔都尉心怀仁爱,可敬可佩。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们还是再聊聊棍棒拳术吧。”
乔泰笑道:“承蒙倪先生指教,今日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改日再会。这把宝剑我就冒昧收下了。”倪天济也不挽留,亲自送乔泰出大厅。汀耶、丹纳在花畦边热情地与乔泰打招呼,却故意不理倪天济。
倪天济哈哈大笑:“这一对小精灵鬼,居然还心怀不满,还会掂量人,乔都尉,看来她们对你很欢迎啊。”
乔泰走出倪府,刚在街上走了十几步,就与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不禁羞惭得面红耳赤,连连致歉。抬头看时,那女子早已擦身而过,消失不见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二章
鲍宽与陶甘搀扶狄公下轿。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气势恢宏、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建筑十分耀眼。重歇山檐下有一块匾额,上面刻着古篆“持钺宣威”四字。狄公正想仔细看看旁边的几行小字,梁溥听闻消息已快步抢出大门,跪地行礼,连称“恕罪”。
“寒舍只有一个老仆和一名老妇打理家务,未能好好迎接,还望海涵。”
狄公笑道:“无妨,梁先生是将门之后、英雄后人,今日能与你交谈片刻,也是幸事。”
梁溥引着狄公、陶甘、鲍宽进入花厅坐下,一名老妇上前献茶。狄公开口询问梁溥关于番商生意、海运货物等事,梁溥照例一一解答,还捧来一厚叠账册请狄公查核。
旁边的鲍宽对陶甘说:“随我去后花园转转如何?”陶甘欣然同意,两人告退离开花厅。一路走去,只见墙壁光洁发亮,雕花窗户映着日光,果然是名门府邸的气派,只是没见到侍候的丫鬟仆从。
转过西轩的长廊,出了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楼阁高低错落,轩窗相互掩映,假山巍峨,亭台参差。一道飞泉潺潺流下,水珠飞溅,有声有色。水池蜿蜒环绕,左边有一幢楼阁,画栏雕栋,珠帘低垂。
鲍宽说:“陶主簿稍等,我进去一下就回。”陶甘应了一声,心中却生疑。只见鲍宽掀起珠帘进了楼内,忽听见有女子与鲍宽说话的声音。陶甘蹑手蹑脚上前透过珠帘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卖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赶回花厅见狄公,气喘吁吁地说:“狄老爷,有件事禀报!”
“什么事这么着急?”狄公也感惊异。陶甘递了个眼色,示意在梁溥面前不便明说。狄公正纳闷,陶甘灵机一动道:“请老爷随我去看一个人。”梁溥也觉奇怪,便一同随陶甘来到临池的楼阁。陶甘上前隔着珠帘喊道:“请鲍相公出来。”
鲍宽听到外面叫唤,忙掀帘出来问何事。陶甘大声问:“里面那女子是谁?”那女子听见喧哗,也跟着出来了。
“这是拙荆杏枝,不知陶主簿为何喧哗?”鲍宽面露疑惑。陶甘上前细看,才知认错了人,一时尴尬不已。狄公问:“陶甘,怎么回事?”“我认错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鲍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认成谁了?”狄公恍然大悟:“原来鲍相公是你妹婿,为何不早说?”梁溥对杏枝说:“还不叩拜狄老爷。”
杏枝颤巍巍地上前行礼:“惊动狄老爷大驾,还请恕罪。”狄公见杏枝妆容淡雅、容貌俊俏,正要问话,陶甘附耳小声说:“这杏枝的举止模样与那盲姑娘一模一样。”
狄公心中明白,转而问:“听鲍相公说,你认识一个卖蟋蟀的姑娘,正要为温都督买几只好斗的蟋蟀?”杏枝又行一礼:“原本约好了,但那姑娘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
狄公点头,又问梁溥:“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回狄老爷,我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几年前亡故,这杏枝是小妹。”鲍宽补充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灾,被烧成焦尸,惨不忍睹。”梁溥和杏枝的脸上都露出悲伤之色,许久没有说话。
狄公说:“我们就在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吧,这里比花厅凉快。”接着转换话题问:“梁先生,听说你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是的,花塔寺是广州一大胜迹、海内名刹,因寺内埋有佛骨,烧香许愿十分灵验。殿院内古木参天、碑碣无数,尤其是那几株巨榕,盘根错节,树荫覆盖数亩,世间罕见。不过我去寺中,大多是应方丈慧净之邀去下棋的。”
他看了一眼狄公和陶甘,继续说:“昨夜我正在寺里与慧净对弈,却被寺僧的喧闹打断,慧净还被官府传去盘问,说是寺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慧净哪还有心思下棋,我空等半日,只得闷闷回家。”
“本官已听说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亲随,刚到广州就被歹人所害。”狄公叹息道。
梁溥正色道:“危害广州治安最严重的是胡人,他们暗中有图谋,伺机而动。曼瑟就是这类可疑人物,据说他在番邦时曾向哈里发立誓,要在广州掳掠一批财物珍宝回去邀功。”
狄公冷哼一声:“广州都督手下两万兵马难道是摆设?各处衙门的巡丁缉捕都在睡大觉吗?”
“狄老爷有所不知,我不是说胡人会公开武力抢掠,他们只需顺风放一把火,就会引发一片火海。广州多是木楼,鳞次栉比,他们乘火打劫,等官府军马灭了火,番船早已装满金银财宝扬帆起航了。”
“天哪!梁先生言之有理,这个‘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然醒悟。
“还有呢,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无赖恶少都会趁机混水摸鱼。更可怕的是水上人,他们对岸上人怀有深仇大恨,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狄公听了心惊不已,如坐针毡。
“水上人虽是乌合之众,但心狠手辣、不畏王法,他们擅长使飞刀和飞索套人,一条丝巾抛来,躲闪不及就会被勒死。况且,他们的女子大多与香客往来,若两边勾结,更是难以想象。”
狄公频频点头:“此事必须防范,我回府就与温都督商定万全之策,梁先生的忠贞之心令人敬佩。还想问一句,曼瑟可是胡人的头目?”
梁溥叹了口气:“我这番话只是提醒官府小心胡人作乱,曼瑟究竟如何只是猜测,还望狄老爷明察。不过,曼瑟与官府衙门交往甚密,听说还有行贿的迹象。”
狄公听得十分认真,心中感慨,起身拱手告辞。梁溥和鲍宽一直将狄公、陶甘送到大门口。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三章
狄公和陶甘离开都督府后不久,乔泰来到西厅书房,没见到他们,便趴在书案上打了个盹。
正朦胧间,忽听到“啾啾”的声响,惊醒后四下查看,没发现什么虫豸。他又弯腰在桌椅底下仔细检查,忽然有个信封从衣襟里掉了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
乔泰觉得奇怪,拾起正想拆开,见封皮上写着“陶甘先生赐启”,便把信封放在书案上。他心里暗暗佩服那女子的手脚,这封信定是之前与他相撞的女子塞进他衣襟的,原来她认识陶甘。但他疑惑的是,她怎么知道自己刚从倪天济府宅出来?
正思忖时,中军陪同狄公、陶甘走进书房。狄公见乔泰已回,便简略讲述了在梁府的会见经过,接着摊开地方志书指划了半天,说道:“梁溥的话至关重要,柳大人或许正是察觉到番人可能作乱的迹象,才第二次潜回广州。梁溥的话证实番客与水上人有勾结,毒死柳大人的药是水上人配制的,而杀害苏主事的又是番人的手段。”
乔泰问:“但杀害苏主事的凶手是被水上人的丝巾勒死的,这怎么解释?”狄公一时语塞,半晌才说:“莫非番人暗中有对手,对手也在拉拢水上人,与番人作对。”
乔泰便将在倪天济家做客的事讲了一遍。狄公说:“曼瑟这人很蹊跷,要格外提防。听倪天济的语气,他与曼瑟不和,互相都有不满。我甚至怀疑曼瑟的情人原本是倪天济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诱骗,如今又回到倪天济身边,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怨恨。”
陶甘也说:“倪府上还养着两个女子,难怪鲍宽说他生活放纵。”乔泰却道:“不,倪先生为人诚恳忠厚,不像贪色享乐的人。他跟我谈论的都是刀兵武术,还让我参观他的刀剑库,里面琳琅满目。有志于此的人,不会过度沉溺于享乐。再说那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丝毫没有被欺凌的样子。她们的母亲本就是倪先生的远房姑表,他对待她们就像父亲一样,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研究文章,再就是修剪花木、培养兴趣。可恨的是那个隐匿姓名的无耻官员。”
狄公挥手道:“这事你们先放下,别争论了。过会儿就传广州都督府的文武官员来,布置紧急防火御暴的事宜,这事不能再耽误了。”
陶甘、乔泰正要告辞退下,乔泰忽然想起那信封,便从桌上拿起交给陶甘:“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子给你的,她在倪天济家门口等着我,故意撞了我一下,趁我不注意把这东西塞进我衣襟,手脚很麻利。我事后才发现是给你的,没敢拆开。”
陶甘也觉得诧异,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个扁平的丝笼,象牙框架、金丝网络,十分精巧。“乔泰,你看里面还养着一只小蟋蟀,不知这女子送我蟋蟀是什么意思?”突然,他发现封皮一角盖着一个阴文红印,念道:“柳道远物外闲章。”
“乔泰,这信封是柳大人用过的,我们快交给老爷。”狄公看着带红印的信封和蟋蟀丝笼,半晌没说话。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在信封里摸索,果然摸出一片小纸条。
小纸条是一张账单,记着三名番商收到货物后付讫的银额,签押的三个姓名中,只有曼瑟用的是中国文字。陶甘说:“莫非柳大人与番商有贿赂往来?要不这印玺是假的?”
狄公摇头道:“这印玺虽是柳大人的书画闲章,但很多公私事务他都常用,我在京师见过多次,应该不是伪造的。这账单却很可疑,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把曼瑟等人和柳大人联系起来,以证明他们有反迹。也可能是柳大人故意与他们周旋,以探查内情,他最终遇害也说明歹人原本就想置他于死地。”
乔泰问:“送这信件的会是谁?”狄公说:“这信件定是那盲姑娘托人捎来的,她用心良苦,这也证实她与柳大人的死有关,或是柳大人死时她在场。不然她怎么刚好捕到‘金钟’,又藏过这信封,之前说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蟋蟀恐怕是编的。”
陶甘连连点头:“她想必深知这信封的重要性,也有意暗中帮我们追查柳大人的线索。至于这只蟋蟀,无非是告诉我送信件的是她——那个我曾搭救过的盲女子,算是表明身份。”
狄公忽然道:“乔泰,你现在就去倪天济府宅,把他请来见我。”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四章
乔泰乘坐的小轿在离倪府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停下了。他下轿后仔细观察四周,没发现可疑人物,便快步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番婆,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乔泰打过招呼后径直往里院走去。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花园里格外幽静。他先来到之前与倪天济会面的圆穹顶大厅,里面也空无一人。乔泰心想,倪先生和汀耶、丹纳或许正在午睡,便打算在厅馆廊轩各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突然,他听到脑后一阵风声,刚要回头,一根棍子猛地朝他头顶心打来。乔泰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冒,顿时扑倒在地。
原来有两个番客早已埋伏在此,见乔泰倒地,两人哈哈大笑,又用胡语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人从腰间抽出弯刀,上前就要割乔泰的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出头,用胡语喊道,“这个邪恶的家伙终于遭报应了!”
歹徒见突然出现一个美人,眉黛如画,笑容明媚,顿时心花怒放,争着上前与丹纳搭话。
“多亏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就被这坏人掳走了。今日你们谁算头功?”
“阿齐兹用棍子打倒了他,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让我们干净利落地结果这家伙的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算头功!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去拿来庆贺,再杀他也不迟。”
阿齐兹欣喜若狂,对丹纳百般殷勤,急忙跳进丝帘后取酒。这时,丹纳已搂住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时,忽听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花瓶打碎在地。他正要问话,一柄利刃突然刺入胸膛,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走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了。”
姐妹俩连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睁开眼睛:“原来是你们两个丫头,差点害了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地上躺着的人。”乔泰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头顶剧痛,隐隐作呕,一摸已经鼓起个紫血大包,幸好没流血。他看到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握着弯刀,顿时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再看看我的。”汀耶高高掀起丝帘,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碎在地上。“这两个歹徒早潜伏在这里图谋不轨,多亏我们姐妹发现,不然你的头颅就被割下了。”丹纳说道。
汀耶也说:“他们故意在这里杀了你,我家主人就会被牵连,洗不清嫌疑。”
乔泰急忙问:“倪先生在家吗?”“主人出去了,不然哪用我们姐妹拼命?”汀耶回答。
乔泰忍痛上前搜查两人的衣袍,却没找到任何证物:“两位姑娘可认识这两个歹徒?”“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救助,真是巾帼英雄!”乔泰赞叹道。丹纳却道:“乔都尉别客套了,我们救了你性命,你打算如何报答?”
乔泰笑道:“只要两位开口,但凡我能做到的,都可相赠。”丹纳说:“只求你一件事,我姐姐汀耶想嫁给你——我们姐妹曾发誓,要同时嫁给一个人,和睦相处,永不分离。”
乔泰尴尬地笑了笑:“你们这傻丫头,婚嫁大事怎能随口说玩?”汀耶正色道:“不是玩笑,是认真的,我们都想嫁给你,主人也一直夸奖你呢。”
“我都四十岁了,怎能耽误你们如花的年华?”乔泰面露难色。丹纳反驳:“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正是明辨是非、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们这小丫头片子,如此放肆,不知羞耻!”乔泰佯装生气,“你们可认识一个卖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撅着嘴:“原来乔都尉看上盲姑娘了,是贪图她的蟋蟀吗?”丹纳也说:“早知道就让那两人割了你的头,省得我们苦求你还不听,怪我们有眼无珠,不如盲人呢!”
乔泰正色道:“这里死了两个人,你们还有心思说笑!汀耶,你去让看门的老婆雇顶大轿,我要把这两具尸体运到都督府禀报狄老爷;丹纳,快来帮我把大厅的血迹擦干净。”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车轿马匹往来不断,广州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一向狄公拜辞,前往各自官署。他们遵照狄公的命令,严密防范刁民暴乱生事,加强巡察、整肃风纪,全力处理监管、报警等紧急事务。
乔泰匆匆乘轿赶到衙门,气喘吁吁地将在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好被汀耶、丹纳搭救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狄公当即秘密下令缉捕差役迅速将曼瑟逮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商名字。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这就叫医官来给你治疗。”
乔泰摆手道:“不,这事我必须参与。不抓到曼瑟,我睡觉都不安稳,吃饭也不香。”
狄公只得答应乔泰,又说:“你务必把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企图在倪府害你性命,他们两人已势同水火。倪天济和盲姑娘似乎是一伙的,专门与曼瑟为敌。”
乔泰刚走,鲍宽跌跌撞撞地冲进衙门,一头跪倒在地,哽咽道:“狄老爷,我妻子被人杀了!”
狄公大为震惊,吩咐中军通知温侃,又说:“本官即刻随鲍相公去府上亲自勘察。”
鲍宽哭丧着脸说:“刚才得到消息,我妻子并非在家中被害,而是在法性寺背后的一幢宅子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听闻鲍夫人被杀,心中惊愕,连忙和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在询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宅院的位置?”
“刚才里甲来报,说的正是那处地址,想来不会有错。”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背后的那幢宅院?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表示不知,姚泰开却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背后的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讶地问。
“不瞒狄老爷,那里正是我的一处别馆。我有时会和番商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时大多空闲着……”
“且慢,此刻就请姚先生在前头领路,我们一同赶往现场勘察。”
“呵,还没问呢,令夫人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说:“听里甲说是被一条丝巾从背后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附耳对狄公说:“昨日姚先生曾跟我说起那处别馆,就在法性寺背后,叫‘开颜居’,似乎是他安置亲近之人的地方,还约我日后一起去那里休闲呢。”
鲍宽耳朵尖,又察觉到乔泰的神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妻子去那里私会倪天济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认识,勾搭到现在。说不定今天她正是去见姓倪的,竟被那贼杀了!狄老爷,您一定要为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要有根据,还没见到现场情况,就如此胡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令夫人是去见倪天济,恐怕也有其他原因,未必就是私会,更不能轻易断定是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像着了魔一样,还辩解道:“我妻子知道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就又去会那野男人,实在可恨,杀了也不足惜。或许是我妻子萌生悔意,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地呵斥道:“别再啰嗦了,轿子备好了没有?”
中军叩首道:“早已备好了。”
“上轿!”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来到法性寺背后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把守。狄公问里甲:“案发现场在哪里?”
里甲回答:“启禀大人,作案地点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跟着里甲径直走向内院左侧的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紧紧跟在后面。路上,狄公又问:“你动过现场的东西吗?”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说是王小姐。小人赶来后,认出是鲍太太——以前见过,现场物品一样都没挪动。”
不一会儿就到了出事的小轩,果然有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说:“我离开时就命人看守,想来没人进过现场。”
狄公赞许地点点头,让众人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进入小轩,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命乔泰进来将面朝下的尸身翻转过来,让鲍宽辨认。尸身脸色可怕,肿胀的舌头伸在嘴外,布满紫血污瘀。鲍宽失声惊叫,捂住脸不敢再看。
狄公命人传来最先发现凶案的小丫头问话。里甲将一个吓得直颤的小丫头带到跟前。
狄公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文竹。”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
“奴才进来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缩在地上,叫了几声没反应,才看见她脖颈上套着一条白丝巾,已经死了。”
“你知道王小姐来这里做什么吗?”
“王小姐来过几回,是来见一个男子的,只是说话,从不躲避。今天王小姐先来,没想到竟被人勒死了。”小丫头也觉得伤感。
“文竹,你认识那个男子吗?”
“不认识。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我从未跟那男子说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让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很快,沈嬷嬷被带到小轩,报了姓氏和年龄。狄公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处宅院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还有几个小丫头跟着,文竹就是其中一个。姚掌柜一月来一两次,有时还带朋友来。”
“你怎么认识鲍夫人的?”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被害的是鲍太太,以前一直叫她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和她往来。”
“倪先生和她往来,姚掌柜知道吗?”
沈嬷嬷畏缩地看了一眼姚泰开,怯生生地说:“姚掌柜其实不知道。倪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花钱大方,我们都得了他不少好处。他又只说是王小姐,谁会阻拦?再说他们会面从不躲闪掩门,就是喝茶说话,从没见有越矩的事。老爷不信可以问这里的丫头,他们就在这间小轩会面,别说睡床,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聊天,有时下盘棋、吃些点心就告辞了。”
“倪先生和鲍夫人来之前会提前通知吗?”
“他们从不提前通知,想来就来,还总是各自来。今天鲍太太早到一步,竟遭了暗算,可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得奇怪。”
狄公问:“鲍夫人来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
“回老爷话,没有……哦,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来过,比鲍太太早到一会儿。”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起来。
“是的,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是不是常卖蟋蟀给姚掌柜,她说是。有一次我还见姚掌柜在家等她呢。”
“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盲姑娘马上就走了吗?”
“没有,她还在门口跟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儿,说还要去见一个女友,老媳妇就领她从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喘吁吁地进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架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地往内院走,小人觉得他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就把他拿下了。”
狄公看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样子,问:“倪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与一位熟友约在这里见面,本应早到,只是被两位朋友拉着喝酒,耽误了时辰。谁知刚进门就被衙卒抓住,不知为何。”
“不知倪先生约的熟友是谁?”狄公声音温和。
“暂时不说他名字了,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还劳动狄老爷大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别绕弯了,鲍夫人杏枝在这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鲍宽突然冲进来嚷道:“那姓倪的贼在哪里?看我扒了他的皮!”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旁边的房间,让乔泰仔细盘问。鲍宽迎面拦住,不让带走,抬手就要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在本官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鲍宽这才醒悟,面露羞愧,低头揪胸顿足。狄公说:“鲍相公不必如此。本官实话告诉你,令夫人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头,茫然地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他们跟踪追杀的本是卖蟋蟀的盲姑娘。盲姑娘先到一步,又先走一步。令夫人和盲姑娘长得很像,又背对着窗户,结果被歹人用丝巾勒死了。”
鲍宽听罢,呆立半晌,又说:“拙荆几次向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手正是用她作引线,摸到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还有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令夫人一向娴静守礼,没有一丝不贞。她与倪先生约会固然不妥,但绝无越矩行为,没有玷污你鲍府的名声。”
两个衙丁扶着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狄公转到乔泰审问倪天济的右厢房,见陶甘也在,三人只是促膝交谈,知道倪天济是无辜的。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报:“凶手是从屋顶下来的,小轩窗外有棵大树,正好可以躲藏。我和倪先生刚才去看了,果然有几根新折断的树枝。”
倪天济眼神失神,满面泪痕。狄公劝道:“尽管你和杏枝以前有情,但缘分已断,她成了鲍夫人也是命运使然。快把这段不幸的事忘了吧,与有夫之妇往来过密,不会有好结果。”
倪天济沉默不语。狄公命乔泰、陶甘陪同倪天济去街上吃顿酒饭,用完夜膳再来找他,自己则与姚泰开回都督衙门,有话要细细询问。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同乘一顶官轿回衙门,一路上狄公双眉紧锁,沉默不语,姚泰开则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后径直快步走向西厅书房,姚泰开心中忐忑,紧随其后。
狄公让姚泰开隔着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问道:“姚先生是怎么认识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的?”
姚泰开猛地一惊,干咳了几声才说:“狄老爷,这事很平常。我以前喜欢玩斗蟋蟀,她几次卖给我都是名贵品种,价格也便宜,所以就认识了。”
“这盲姑娘住在哪里?”
“听说住在狮子坊,不过我从没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不知道姓什么。”
狄公严肃地说:“这盲姑娘确实卷入了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她来历不明,行为诡秘,我马上传令追捕她到案。等捉到她时,再一一核实你刚才说的话。现在你把‘开颜居’里那几名女子和丫鬟的姓名、年龄一一写下来,以备官府查核。”说着扔给姚泰开一叠白纸和一支笔。
姚泰开打开砚台,一笔一划地仔细写起来。狄公走出书房,对巡丁军校说:“等会儿姚先生出衙门时,你们务必在后面紧紧跟着,不能让他跑了。如果他去法性寺的别馆,马上来这里报告;要是他去其他地方和盲姑娘见面,立刻抓住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地跟着他,又不能让他察觉,看到有异常举动,马上回来告诉我。”
狄公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稍微有些满意,说:“姚先生现在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狄公吃完晚饭,陶甘和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步到书房,狄公便先说出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看法:
“那盲姑娘兰莉显然是关键人物,她好像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线索。柳大人死的时候她一定在场,只是不知道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怀疑是在花塔寺一带作案。罪犯们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暗中追踪她,想置她于死地,错杀鲍夫人就是明证。凶手可能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前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赶紧找到她的下落,救助她。她的行为明显是在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和曼瑟派人害我有关?番商与水上人恐怕有秘密约定吧?”
“这一点我也很疑惑,曼瑟怎么会知道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到的。再说,就算那两个番人暗中跟踪你到倪府,又怎么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请示,再潜入圆穹大厅伏击呢?”
乔泰咬牙说:“我非要亲自抓住曼瑟那家伙,头上这个鸡蛋大的疙瘩就是仇怨,我和他誓不两立!晚上我想和陶大哥去街上转转,顺便找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认识她的样子。”
狄公同意了:“不管有没有收获,半夜之前一定要来这里一趟,恐怕朝廷已经有密旨通过军驿送来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八章
陶甘和乔泰走出都督府衙门,商量后决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的行情,探查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眼睛看不见,她的行踪必定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来到禽虫市场,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只是生意冷清。忽然看见一个孩童举着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呵斥着把他赶走,孩童刚争辩几句,就被摊主拧着耳朵拖到远处,还挨了几个巴掌,哭骂着跑开了。
陶甘急忙追上去:“小兄弟,受什么委屈了?你竹笼里的蟋蟀卖给我吧。”说着塞给孩童十个铜钱。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要走,陶甘拉住他的衣角问:“小兄弟,打听个消息,这几天哪里能捉到好蟋蟀?”
孩童说:“南海神庙后面有片空地,原本有很多蟋蟀可捉,现在被工程封闭了,要捉蟋蟀恐怕只能去试院试试了。”陶甘听得仔细,回头告诉乔泰。
“我早该想到试院了!那里有偌大的空院场,还有许多门廊,州府三年开一次科举分试时热闹一阵,平时都废弃不用,正适合藏人。兰莉在那里既能藏身,又能捕蟋蟀,岂不是两全其美?”
两人赶紧离开禽虫市场,在街上买了一盏灯笼,匆匆向试院走去。试院在州学后面,左邻法性寺的睡佛阁,环境十分幽静。入夜后的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丛生,虫声唧唧,一片荒凉。陶甘和乔泰轻松翻过木栅栏进入院内。
他们绕着空院走了一圈,只见空旷的门廊搭着围幕,像一副整齐的鱼骨,哪里能藏人?正犹豫时,忽见大门楼阁上透出一点灯火——那里本是守院老衙卒睡觉的地方,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间,漆黑一片,若藏了人,根本无人察觉。
两人悄悄摸上楼阁,避开老衙卒的房间,看到两边的房间都锁着,像是库房,堆满了杂物。忽然听见最后一间房门动了一下,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拔腿追上去,黑影却已消失不见。他们走进房间,见里面有一张竹榻,上面整齐地堆着枕被,桌上有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只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还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的位置还画了个红圈。
乔泰疑惑:“这盲姑娘怎么能看地图?五仙旅店做了记号,难道和我有关?”陶甘也觉得奇怪:“眼睛看不见,竟跑得这么快,一转眼就没影了。”
正说着,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处搜寻。乔泰听见一扇小门旁有动静,刚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过来缠住他的脖颈。他反手扭住对方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黑影倒地不动了。乔泰赶紧解开丝巾,果然一端系着一枚银币。“又是水上人!”他狠狠踢了那黑影几脚,回头见陶甘也在挣扎呼救,连忙上前解开他脖子上的丝巾,陶甘才喘过气来,而另一个歹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两人再仔细寻找呼救的女子,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记笔记,看到乔泰、陶甘两人发髻散乱、衣衫凌乱地狼狈归来,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
乔泰、陶甘坐下,接连灌了几碗清水,才把在州学试院的遭遇详细禀报了一遍。
“那个抓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还没到衙门口就断气了。仵作说他胸骨被压断,是窒息而死。”
狄公面露愠怒,来回踱步。陶甘从袖中取出装蟋蟀的丝笼,又小心地将两张地图铺在书案上,丝笼里的蟋蟀“啾啾”叫了起来。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番坊那张图上,五仙旅店被画了个红圈,用意十分明显。
“那兰莉姑娘的眼睛恐怕并不瞎,说不定比你我看得还清楚!”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这时,中军带着巡兵军校进书房禀报:“姚泰开径直回了府邸,喝了几杯闷酒,把家里几房妻妾都骂了一遍。六姨太争辩几句,被他扒了衣裳一顿打——平日他最宠幸这个六姨太。打骂完又接着喝酒,酩酊大醉后才作罢,没什么异常举动。”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吗?”“没有,他躲起来了,府邸里一个人影都不见。”狄公叹了口气,挥手让军校退下。
不一会儿,中军又来禀报:“军驿从京师送来密旨,指令狄大人亲自拆阅。”狄公转忧为喜,忙传军驿进书房,当面接过密旨,在回执上盖了私印、签了姓名,让军驿回馆舍休息,明日返程。军驿却说必须星夜返回,不敢耽搁。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连茶水都没喝就走了。
他拆开密旨仔细阅读,顿时愁眉紧锁,心绪更加不宁。陶甘、乔泰一时不敢多问。狄公喝完茶水,长叹一声说:“京师局势严峻,圣上病重,近日恐怕就要驾崩。娘娘已决意临朝听政,三省御前大臣商议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另选台阁首脑。命令我停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甘、乔泰听了也心中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狄公拂袖道:“时间紧迫,只能孤注一掷试一下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什么妙策,要当杀手锏用?”
“你立刻让衙门里的木匠雕刻一个木人头,五官要做得像柳大人。半夜时分装在木笼里悬挂在城门口,再四处张贴文告,盖上我的官玺和都督府官印。文告由我亲自拟写,大意是说: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逃至广州,大理寺发下海捕文书四处追缉。近日都督府已抓获钦犯尸身,系中毒而死,现依律分尸,将首级悬城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此事,悬赏五百两黄金,命处死钦犯的有功之人限当日到都督府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后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
狄公边构思边挥毫,念完就写好了,让衙门书手抄录几十份,立刻去城内外张贴,不得有误。陶甘说:“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怕难以成功。”
狄公笑道:“这事就该速战速决,首犯不会上钩,但我指望那些胁从、行贿或动手的人贪图重赏,不等首犯允许就匆忙来投案道破真相。等首犯想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所以限定一日最有诱惑力。”
乔泰咋舌道:“五百两黄金,一辈子都赚不到!要是我毒杀了柳大人,就算半信半疑也得拼死来试试!”陶甘则忧心忡忡,不再说话。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乔泰正睡得香甜,怀圣寺礼拜殿里传来一阵阵抑扬顿挫的颂祷声。
他正做着好梦,忽然又听到有人敲门。“老子累了一夜,想睡会儿,这么闹腾!”乔泰嘟囔着,翻了个身又要睡。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到是珠木奴的声音,顿时喜出望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闩。只见珠木奴鬓发微乱,略施脂粉,披着一件蓝底满天星的大氅,双眼明亮有神。乔泰呆呆地望着她,出了神。
“你终究没忘了我乔泰。那日在花艇上匆匆一别,没能倾诉衷肠,今日可是个好机会。”乔泰说着就想去拥抱她。
“嘘!有急事呢!我也不用你带我去京城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家主子的。”
“你找我家主子做什么?难不成想让狄老爷收你做侍妾带去京城?”
“不是。实话告诉你吧,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钱。”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领悬赏?你和柳大人……不,你和那个钦犯有什么关系?”
“柳相公就是我毒死的。当时我伤心了好一阵,几乎不想活了。不管他是不是钦犯,他确实是为了我才第二次潜来广州的。如今他已被‘分尸示众’,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嫌疑了,得去领那五百两黄金。”
“你……你是怎么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不已。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还得再说一遍。你先听听其中的隐情,也好在你家主子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
“你们之间有什么隐情?”乔泰疑惑地问。
“感情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可得有根有据,不能随口说。柳大人怎么会和你一个水上女子有这等关系?”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着能言善辩去图侥幸。
“我和柳相公在花塔寺相识,一见钟情,彼此倾心,再也难舍难分。他告诉我他是朝廷钦差,没说自己是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遗憾长安没有中意的女子。见到我时竟失魂落魄,我们还立下山盟海誓,永不分离。
“他那次返京前,又和我立誓,等他在京城完成使命,就潜来广州为我赎身,带我去长安永做夫妻。我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归宿,便应了他。
“可那时我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件亏心错事,至今悔恨不已。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要喝一种药酒。如果按期归来,有解药可解;要是爽约背盟、起了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就无药可救。我太爱他了,怕他反悔,心里总放不下,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何时回来。柳相公信誓旦旦说一月之内必定来广州接我,我就调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让他喝下,骗他说如果背信不归、有负盟约,苍天有眼自会报应,没告诉他这是药酒。
“柳相公一去便杳无音讯,我怀藏解药,潜心等候,还和恩主吵翻了两回,茶饭不思、无心梳洗,日夜牵挂,一心盼着他回来。三十天过去了,我绝望了,不仅为自己深情错付,也为他的‘薄情’难过,哭了三天三夜。
“谁知三天后柳相公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脸色苍白。我急忙给他服解药,却已无济于事,他渐渐气息微弱,命悬一线。
“他说这次来广州故意避人耳目,只带了苏主事一个亲随,还穿得很朴素,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受阻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这里时已经迟到了三天——前后一共三十三天。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死在了我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不知道是毒酒发作,还以为是路途劳累染了病,至死都没明白,只留下我一人。我说的这些句句属实,还请乔都尉体谅我的苦衷。”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心潮起伏、坐立不安,觉得这事并非虚构,只暗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家的心思竟害人害己。
“我百般无奈,人死在别馆里,尸身怎么藏?他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露我性命难保,只得厚着脸皮向恩主认错,求他帮忙。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应一手处理后事。我又说起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苏主事,恩主问他是否知道我和钦差的事,我说可能不知道,恩主让我放心,说就算苏主事知道,也不会让他掀起风浪。”
乔泰略有醒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昵地说:“乔都尉,我之前求你偷偷带我去京城,也是想摆脱恩主的控制,自由生活。我在广州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如今真是否极泰来——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他第二回来广州一路躲藏、穿得寒酸。等我领了悬赏,我们一起回京城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如遭冷水浇头,遍体冰凉,寒颤不止。面对眼前这只落入陷阱的“小鹿”,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情深,却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了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小鹿”披枷带锁,被刽子手伤害,满身是血……他觉得应该救她:柳大人自陷情网,罪在自身;水上女子的规矩虽残忍,却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法子。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再为他背负这风流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时,珠木奴突然紧紧抱住他,沉浸在喜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身体摇晃两下,抱他的手臂松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呆呆望着乔泰,口唇抽搐,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去。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反应过来,不禁潸然泪下,心中乱如麻。窗外一片寂静,朝阳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停歇。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的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上门,走下楼去。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听后也感叹了许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