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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黑狐狸 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缓缓抬向金华县衙大门,前后有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得十分整齐。街市两旁的店铺门沿都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见到官衙仪仗纷纷回避到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还有些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被汗水浸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下巴上修得整齐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乐一乐。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两天的详细行程,你一定要赏光。正值中秋佳节,又有贵客远道而来,这可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年兄知道吗?朝中诗界的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我的邀请答应赴会了,他可是当今文坛泰斗,退休前两天还在为圣上起草圣谕呢。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本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金华人,这次恰逢他回乡祭祖,正好赶上今晚的盛会。再加上年兄的光临,更让这次盛会增添了不少光彩。”

“罗相公过誉了,我对于作诗实在是没有缘分,这诗人的雅位哪里需要我来充数呢。而且中秋本是家庭团圆的佳节,若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那里还有一桩公案尚未结案。罗相公如此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名吸引了他们,邵、张两位大人怎么会屈尊前来呢?我听说他们可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衙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十分壮观,而且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瑞木环绕装饰,最能引发诗人的雅兴了。呵,想来此时邵、张两位大人已经到达县衙了。”

官轿外传来一阵锣声,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扶着狄公的长袖,小心地请他下轿。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来了高师爷和一名巡官,巡官漆黑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不停地颤抖。四名衙役一字排开站在廊庑内待命,远处还围了一群胆大的百姓在观看。

罗应元惊讶地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的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行囊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口气:“真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议事,并遵照老爷的吩咐安顿了他们的住处,此刻他们刚进完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好赶到,遵照老爷的吩咐用素食水酒款待了他,他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地禀报道。

罗应元命令道:“我此刻就去孟掌柜家。高放,你和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仵作了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仵作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高师爷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地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去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方面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相助。我多喝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兄千万要周全。”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案,早已来了兴致,罗县令的邀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自然一口应允,“倘若能为罗相公尽点微薄之力,也是狄某的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还有一段路呢。”说完,他便自顾自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罗县令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这座王府的日常费用并不容易,但他似乎不太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形骸多半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营造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公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同行往往把这种事当作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到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在书库里度过。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儿十六岁,儿子十四岁。孟菽斋虔诚信佛,专做积善功德、扶危济困之事,是敏悟寺的大檀越。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坐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一座高大的、带有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驱散围观人群后,高高的轿顶晃动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和狄公下轿后,只见前院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住了半个院子,凉风习习,十分凉爽。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整齐,忙从大厅下阶恭敬迎接。

孟菽斋长揖行礼,低声说:“寒舍出了人命案,有劳大驾亲临,小民迎接迟了。请罗老爷和各位大人先到大厅用茶,简单用餐。”

“孟掌柜不必多礼,本县身为父母官,实则是百姓的仆役,出了人命案,岂敢怠慢延误?此刻就请掌柜带我们去后院宋秀才的住处。这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

孟菽斋领着罗、狄二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一个大花园,沿着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去。一路奇花异木,十分夺目,巡官和缉捕跟在后面,腰间铁链“啷当”作响。狄公注意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呼救声都没听到……”

“昨天半夜?那你为何到今天中午才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我们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宋秀才早上总自己去大街吃早点、打点早茶,午饭和晚饭由女仆送去。今天中午女仆送饭时,发现他没开门,叫了几声也没回应,担心他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才发现他……”

“原来如此。”罗县令点头。

守在屋外的衙役见老爷来了,忙开门。孟菽斋说:“老爷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成什么样了!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常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檀木书桌凌乱不堪,抽屉全被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散落着笔记、书札、信笺、名刺,一个紫色牛革钱盒扔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罗县令忍不住说:“孟掌柜,看得出令堂大人很喜欢诗歌。”

屋里靠墙的书架上堆叠着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想翻阅,又转念放回原处,回头问:“门帘后就是宋秀才的卧房吧?”孟菽斋点点头。

罗应元拉开门帘,见卧房比书房大些,靠墙有一张大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蜡烛已燃尽,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箱盖开着,里面衣服杂乱。墙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竹长笛,后墙有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狄公见他是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胡髭,发髻松散,头发粘在地上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蹬软毡拖鞋,鞋底有干土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是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鞠躬道:“启禀老爷,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被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根据尸体状况判断,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孟菽斋:“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依据是什么?”

孟菽斋小声答:“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没上床躺下。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窗户还亮着灯,我想可能是他刚要上床时被凶手袭击了。”

罗县令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屋的吗?”

孟菽斋叹气说:“女仆们说送饭时,常见秀才独自坐在床头沉思,很少回应问候,像是有心事。不过他很少在意钱财,昨晚准是忘了闩房门,也忘了闩后院花园的门,才出了这事,老爷不妨去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从花园后门出去,见是一条僻静小巷。孟菽斋说:“这小巷深夜常有流浪汉、乞丐、小偷出没,我提醒过秀才进出花园要锁门闩,但他不在意。发现他死时,卧房后门半开着,花园门虽关着但没闩。想来是歹徒经过小巷,见花园门半开就溜了进来,潜进小屋时以为人早睡了,便闯进卧房,撞上宋秀才后动了手。秀才哪里是对手,一刀就被杀了,歹徒接着搜钱财,找到钱盒后就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时放很多钱吗?”罗县令追问。

“回老爷,这我就不知道了。他预付了一个月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钱和回京师的盘缠,衣箱里说不定还有首饰细软。”

缉捕说:“老爷,我们很快能抓到凶手。歹徒捞了钱总会大手大脚花,我们去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布眼线,再去当铺、金市探风声,不愁他不露面。”

“这主意不错,你派人去办,顺便把尸体收殓抬到衙里。”罗县令转脸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回老爷,他在金华没亲戚朋友,半个月来没人拜访他,也没听他说要见谁,只是天天去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亲无故,他怎么知道你要出租后院?”

“回老爷,半个月前他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就做了中间人。宋秀才一见后院就很喜欢,还说可能延长租期,他很爱清静。”

罗县令说:“孟掌柜,今天不多打扰了,我们会尽快破案,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叹道:“狄年兄,你说是不是我晦气?正筹划诗人聚会,却被这案子坏了雅兴。现在我得去款待上宾了。对了,年兄,你发现没有,凶手虽狡猾,但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头边?”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四章

狄公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罗应元,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这绝非歹徒、小偷抢劫财物的案子。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歹徒深夜溜进后院,也会先仔细侦察屋内动静,绝不会贸然闯进去。若见秀才正要上床,定会耐着性子在屋外等候,等他睡熟再行窃。我琢磨着,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下袍褂正要上床时,听见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又重新戴上帽子,跑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和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呢。”

“我也留意到了。来访者肯定是秀才认识的人。秀才拔开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让对方在外屋书房稍候,自己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时,凶手杀害了他。不管怎样,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谁睡觉还戴着帽子呢?这一破绽说明凶手是预谋杀人,而秀才毫无防备。”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说:“我看凶手的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怔,坐直身子问:“讹诈?罗相公为何这么想?”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着字条的一页:“孟掌柜的母亲是个细心人,书帙摆放得整整齐齐,如今却全乱了。而且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都会把批语写在字条上夹进对应书页。你看,这页的字条批语就与原诗不符,很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后胡乱塞回去的。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有新近触动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是想伪装成小偷找钱财,实则是在找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约凭证。为这类东西杀人,说明是为了讹诈。”

“罗相公分析得极是。你再看秀才的亲笔笔录,前六页写得密密麻麻,后面五十多页都是空白。每一张纸都编了号,可见他是个细心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空白纸上还有脏指印,显然凶手仔细看过。试想,小偷强盗会留意一叠没用的纸条吗?”

罗应元频频点头,又长叹一声:“看来凶手已找到想要的东西了,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

两人再次检查书房里散乱的物品,逐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盖着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翻到尾,没发现曲牌和歌词,只有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来看,共录有十二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来说:“对,我见他书房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吗?”狄公问。“没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发出刺耳的音调。他苦笑道:“以前我吹得很清亮,长时间不吹竟荒废了。嘿,狄年兄,长笛里面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把纸笺字据卷紧,不就能塞进笛管里吗?”他眯起一只眼朝笛管里看了半天,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孟菽斋说宋秀才在金华没亲友,他自己也很少露面。最了解秀才情况的,莫过于给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以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拜托你了。我得回衙院了,邵、张二位大人该午休醒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商量中秋采办的事。”

“好吧,你先回衙,我留在这里询问。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马虎。你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不瞒年兄,我这八房夫人也是件麻烦事。哦,对了,回衙路上我得去蓝宝石坊挑些歌伎舞姬,幸好顺路,只隔几条街。”

“那是烟花场所吗?”狄公问。

“不,蓝宝石坊类似长安的教坊,专门提供歌伎舞姬,官府有公私宴庆,可点名唤来侍应,吹拉弹唱、陪酒助乐很管用。我想宋秀才既喜爱乐曲,或许会与那里的乐师或姑娘有交集,正好顺路打听一下。”

狄公满意点头,命管家带平日给宋秀才送饭的女仆来。罗县令拱手道“年兄留步”,上了轿又探出头说:“过会儿派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会儿,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她们都穿蓝布长裙,系黑丝绦,头上插骨簪。管家介绍:“这位叫牡丹,给宋先生送午饭,兼叠床洗衣;那位叫菊花,送晚饭。”

狄公见牡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菊花却水灵俊俏,有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还透着狐媚。

狄公问牡丹:“宋先生有客人时,你一定很忙吧?”

“啊,没有老爷,从没见宋先生有客人来访,这里的事本来也不多。他待人和气,洗衣服会当场给赏钱。”

“他平时也和你聊聊吗?”“不,老爷,只是有时问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跟下人闲聊。”“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管家带牡丹出去。

狄公问菊花:“牡丹像是乡下姑娘,你该是城里长大的吧?你告诉我……”

菊花惊恐地盯着狄公,突然问:“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狄公疑惑地皱起眉头。

菊花低头,声音阴沉:“奴婢觉得,宋先生一定有个情人。那天我亲眼见他穿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你见到他的情人了?”狄公诧异。

“没见到,不过前几天宋先生问我,孔庙后的银器店有没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卖,分明是想送情人礼物。可那情人却咬穿了他的脖子……”

狄公猛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回老爷,据奴婢所知,宋先生的情人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有一次他还问我这一带是不是有很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笑了:“你不该信这些狐狸的无稽传说,狐狸不伤人,它们善良又聪明。”

“老爷,我没胡说!宋先生真的被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笛子,那古怪曲调像狐狸哭一样,听得我和小姐胆战心惊,常为他担心呢。”

“我刚才看见内宅绣房有位漂亮姑娘,是孟家小姐吧?”“回老爷,一定是她。她才十六岁,长得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很好,还写得一手好诗。”

“菊花,你在茶楼酒馆见过宋先生吗?”“没有,他从不去那种地方。”“好吧,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狄公到孟家门外,早有一顶黑呢便轿等候。狄公坐轿回县衙,进馆舍后从袖中取出宋秀才的六页笔录细读。笔录扼要记载了两百年间金华的一些军事史实和经济状况。让他疑惑的是,秀才半个月天天去县学书库,为何只做了六页笔录?他突然想到,秀才查历史档案可能只是借口,来金华必定有秘密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传说的迷信之深让狄公吃惊。虽说市井说书人总爱讲狐狸变美女诱惑书生的故事,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镇住邪恶的记载,所以一些宫殿、古楼阁和寺院常可见供奉狐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想起罗应元的内衙里就有这样一个神龛,不禁捋着胡子陷入沉思。菊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这里的人为何对狐狸有特殊兴趣?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五章

狄公走进高师爷的衙舍,见他正伏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呵,狄大人,请坐。我去沏盅云雾茶来。”高师爷一见狄公,慌忙起身行礼接引。

“高先生不必客气。我此刻要去内衙见罗县令,他把发案现场的调查结果告诉你了吗?”狄公问道。

“罗老爷正忙着款待贵宾,只让我呈文申报长安礼部,查寻宋一文的亲属。”

“你最好请礼部把秀才的家门履历详细告知我们。高先生,你是如何认识孟菽斋的?”

“我们是下棋的老相识了。孟菽斋是个十分严谨守旧的人,他母亲是位有名的诗人,他自己从了商,儿子却很聪明,才十四岁就进了县学。”

“嗯,孟掌柜给我的印象也颇有学者气度,像个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辞了。”

狄公刚要进罗应元的内衙,忽见一个官差急匆匆来找高师爷,要他引荐见罗县令。这官差胸前佩着圆圆的铜徽——这通常是州府委派去京师执行押送任务的标志。狄公心想,不知是什么重要罪犯正途经金华押往京师。

因不便打扰罗应元处理公事,狄公便信步踱进后花园。园内秋色宜人:天高云淡,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枫叶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借此机会拜访邵樊文和张岚波两位大人。他们虽已退休,但声望仍在,身为后辈官吏,这也是应尽的礼节。

打听到邵樊文住在东院水殿左厢的大书斋,张岚波住在西偏院的独立精舍,狄公先来到东院水殿左厢,叩响朱漆雕花房门,里面传来深沉的声音:“进来。”

狄公进得书斋,见邵大学士正坐在卧榻的凉竹席上认真看书。他身材魁伟,穿着海蓝锦袍,腰间系着黄丝带,长长的丝带两端拖在西域厚驼毛毡毯上。卧榻后是一排紫檀木大书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古玩、图书、瓷瓶、画轴,书架前的大瓷盆里栽着墨色和碧色的名贵菊花。

邵樊文鼻梁高挺,下巴丰满,气宇轩昂,四方脸盘环绕着络腮胡子,头上黑丝方帽中间嵌着一块碧玉,双目炯炯有神。见狄公进来,他放下手中书本。

狄公上前躬身施礼,递上名帖:“晚生狄仁杰叩见邵大人。”

邵樊文看了名帖纳入衣袖,说:“你就是浦阳县的狄仁杰!听说你在浦阳拆毁败坏的佛寺,遣散违规僧尼,收押了一干害群之马,我很欣赏。坐下吧,这里不是朝廷,不必拘礼。狄仁杰,你也写诗吗?”

“晚生只写过一首诗。从前也苦学过诗格,无奈天分有限,总无长进。后来做了县令,更无暇顾及诗歌了。”

“狄县令没听说许多诗人正是因一首诗脍炙人口而流芳百世吗?不知你那首诗是何主题?”

“大人,那是一首《劝农诗》,五言百韵,不过是强调农业是国家根本、百行首要。”

大学士好奇地望着狄仁杰:“你为何选这个题目?”

“晚生只是想把劝农重本的道理用诗歌表达,押韵且有节奏,让普通人都能听懂,农夫或许更易接受。”

大学士哈哈大笑:“新奇的想法,有趣有趣。诗歌固然要易懂,但关键是言志抒情,在表达情志时传递自己的脉搏与呼吸。韵律最为重要。狄县令不妨背几句《劝农诗》让老夫听听。”

狄公有些局促:“学士大人,那首诗是十多年前写的,现在恐怕一句都记不清了。大人若一定要看,待晚生回浦阳找来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那肯定是首糟糕的诗。若有佳句警策,自然会让人铭记。你的诗本就平平,又无亮点,时间一久便忘了。古人不是说‘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吗?你读过圣上的《告征西军圣谕》吗?”

“大人,这个晚生能背诵。那是高宗皇帝颁给失利的征西军、鼓舞士气的圣谕,它改变了整个凉州战场的形势。开头几句庄严雄伟,气魄宏大,让人想起春秋时周宣王出师。”

“正是正是!狄县令,我猜你忘不了全文,因为那实在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的文字之一。它的节奏与征西将士的脉搏一同跳动,令人鼓舞激奋,正所谓‘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于鬼神’。说来惭愧,这圣谕正是老夫替圣上起草的。好,不谈这个。狄县令可知,县令之职往往是宦海起点,老夫科举出身,起初也只是县令,后来升迁到岭南道邕州当刺史,三年后调至婺州金华府。十八年前九太子谋反,这里混乱一阵,后来乱象清除,恰巧老夫几篇讨论文学的文章惊动了圣上,被召为集贤殿学士,之后又代理知院事,专掌圣上制诏、书敕。那年还有幸陪侍圣上去川蜀宣恩,途中写过一首《蜀中山川颂》,很得圣上嘉许,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夫一生最好的文字,也是荣华顶峰。”

邵樊文说得眉飞色舞,项颈青筋隐隐蠕动。

“呵,狄县令,与你谈话很愉快,让老夫几乎忘了时间。好吧,晚上见,很想听听你们年轻官员聊聊衙里的事。”

狄公长揖拜辞,出了书斋,下了水殿,转出东院又急忙赶往西院拜会张岚波大人。

进西偏院时,见张岚波正在池塘观鱼。狄公拜揖递上名帖,张大人正为池塘里一条濒死的金鱼感到惋惜,与狄公寒暄几句,聊了聊今夜酒宴,便急忙传话让人抢救金鱼。狄公趁机告辞,张岚波也未挽留。

拜会完邵、张两位大人,狄公只觉口干舌燥,而张岚波无意透露的一件事让他心生好奇——晚上宴席还会有一位曾名满天下后又声名狼藉的大诗人出席。他没想到罗应元还藏着这一手,夜里的酒宴想必会十分热闹。此外,狄公对尚未见面的如意法师也颇感兴趣。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内衙门口,狄公猛然想起还没向罗县令汇报在孟菽斋家询问女仆的结果。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六章

罗应元沮丧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眼前一堆案卷双眉紧锁,面色阴郁。狄公走进书斋时,他正在抱怨:“司天台的那帮人都该被撤职,他们颁的历书明明写着今天是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从中午起就事事不顺。”

狄公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又倒了一盅喝下,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上默不作声,听罗应元发牢骚。

“宋秀才的案子让我午餐都没消化好,匆匆赶去又赶来,偏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一品红’病了,院主只答应派一个叫‘小凤凰’的来凑数,剩下就是一队乐工和几个唱曲的,有什么新鲜?那小凤凰能跳什么舞?又干瘪又丑陋……”他抬头看了狄公一眼,转了话题,“这个先不说了,宋秀才的案子有什么线索吗?缉捕刚才来说,三街六市都没见歹徒、小偷胡乱挥霍——这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开口道:“孟家一个婢女说,宋一文在金华还有个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风月场中的女子吧?我在蓝宝石坊向那里的女子描述过宋一文的模样,她们谁都没见过他。”

“还有,我认为宋一文来金华有秘密原因,查询史料看来只是借口。”狄公从袖中取出秀才的六张笔录交给罗应元,“这是他半个月来做的全部笔录。”

罗应元看了这六张笔录,点了点头。

狄公又说:“他每天下午去县学书库是装样子,晚上才去做真正的事。婢女亲眼见他夜里穿黑衣裤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后院,不知去向。对了,那婢女深信狐狸的传说,她咬定宋秀才的情人是只黑狐狸,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杀害的。显然这不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子,看来罪犯的目的不是讹诈而是灭口!”

罗应元不由感叹道:“秀才又有了个情人,案子一旦有女人参与,就既神秘又麻烦。年兄,不管怎样,明天中秋,衙门照例不升堂,我们还有一两天时间喘气、琢磨。”

“罗相公,今夜衙院设宴,你我脱不开身,你派下人去侦查了吗?”

“没有,不过我的高师爷会随时报来情况。我这里破获刑事疑案,多仰仗他帮忙。他通过三家亲戚在城里多处布下眼线,一有风吹草动,衙里就清楚,非常灵验。”

狄公慢慢点头,他知道每个县令都有自己有效的破案方法,没必要要求罗县令按自己的习惯来。

这时内衙当值禀报:“有位名叫玉兰的小姐求见老爷。”

罗应元的脸颊顿时泛红,阴云散去,露出欣喜之色:“玉兰,她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今天总算是个吉利日子!”

狄公疑惑地问:“罗相公,玉兰是谁?”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亏你还在大理寺当过官,有侦讯断案如神的名声,难道不知道白鹭观那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吗?”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坐直身子:“罗相公指的莫不是那个道姑鞭打侍婢致死的案子?”

“正是这个道姑,她叫玉兰,曾是一代名伎,是闻名的闺阁诗人。当今名流学士都为她入狱鸣冤,官府也知道此案复杂,所以县、州、道衙门都结不了案,互相推诿,最后移到长安刑部大堂,现在正押解途经金华。玉兰小姐不仅声誉广,还与邵樊文、张岚波等名流是旧交,彼此很熟。我请示了邵、张两位大人,希望邀玉兰参加这两夜的中秋雅会,两位大人拍手称好。玉兰小姐一开始断然拒绝,说自己是戴罪之身,无颜见故交。我说无妨,诗苑不比官场,不拘泥陈规礼数,且是我个人私宴,席间只叙友情诗歌,不议政事刑案,玉兰小姐这才答应赏光。这样一来,今夜聚会自然更添光彩。”

门开了,一位身着玄色轻纱罗裙的高挑女子轻盈走进书斋。她莲步轻移,身姿摇曳,娉婷的体态自有动人风韵。细嫩白皙的脸庞不施粉黛却清光照人,眉头嘴角已有几丝浅纹。乌黑长发分作三绺盘在头顶,发间无钗簪,手腕、手指、耳垂也无首饰。

玉兰一见罗应元便深深万福,开口道:“多谢罗大人盛情邀请,顺便告诉大人,贱妾的案子刑部已决定重审了。”

“如此说来,真是太好了。玉兰小姐这些日子受苦了,邵大人、张大人一直盼着见你,你们都是诗坛至交,如意法师也在这里。我再给你介绍一位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现在浦阳县当县令。”

玉兰深深看了狄公一眼,只是平平行礼,转身对罗应元说:“罗大人添麻烦了,今天我心情很舒畅,原来我还有这么多朋友,在狱中一个多月恍如隔世。”

罗应元笑道:“玉兰小姐,今夜是诗人雅会,本县略备薄酒,大家务必尽欢,为诗林艺苑留下风流韵事。明夜中秋,月华团圆,我们去城外翠玉崖设野宴,吟诗放歌,不辜负人间佳节。”

玉兰道:“噢,忘了告诉罗大人,我路过蓝宝石坊时,小凤凰和我同乘一轿来了,她要先来县衙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云凤凰》。”

玉兰一拍手,一个约十七八岁的苗条女子走进书斋,先朝罗县令躬身行舞姿叩跪之礼。她身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蓝拖泥妆花百褶裙,腰系大红丝绦,腕上套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佩叮咚,满头翠珠,浓妆艳抹。只因官府召唤,特意如此装束先声夺人,可惜容貌不佳,长长的尖鼻子和明显斜视、无光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她的头发从平滑前额向后梳,在细长后颈束成一个小小的、珠光摇曳的堕髻。

玉兰拍拍小凤凰的肩笑道:“年轻女子在任何贵人面前都不用自惭。好了,罗大人,狄大人,晚宴见。”

玉兰搀着小凤凰去书斋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道:“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秀丽,性格也十分坚韧。”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厚叠案卷,“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全部案卷的抄本,我费了不少功夫找来。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感兴趣,案卷前我还加了简要解释,让你明了案情本末,夜宴前你最好抽空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如此周到,真是难得的殷勤主人。”

罗应元道:“狄年兄这话错了,小弟还有个夙愿,多年来想为玉兰的诗集作笺注,开篇小传就遇上玉兰这烦人的案子,所以迟迟未能如愿。年兄最精通律法,文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拟一本辩词吗?依照律法条例,一一为她辩解。她的事若能获刑部赦免,不仅玉兰小姐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大功,望年兄不要推辞。”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了上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你住处拜访过,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立刻知道此人就是如意法师,连忙拱手回礼:“莫非是如意大师父?久仰大名。罗相公多次在晚生面前提及您的高德。有幸得到您的看重,却没能迎接,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道罗县令为何邀贫僧赴宴吧?惭愧,贫僧也顶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写两行诗,或对或错,用词不多,达意即可。而狄大人的兴趣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到我住处喝杯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贫僧还有些俗事要处理,想在夜宴前办完。大人若不嫌弃,有空不妨来我歇宿的地方聊聊,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透出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幸亏你阳气刚烈,它们才近不了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阻碍。全靠大人自己手擎禅灯,摸索前行了。”说完,他拖着麻鞋自顾自摇摆着离去。

狄公似懂非懂,又不好细问,心中满是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在白鹭观的经历更是褒贬之意深远。

玉兰原是长安一家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就能识字念书。十五岁时,父亲因家业败落,将她卖到长安一家着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待了四年,结识了许多长安的风流名士、文人墨客。日积月累,受到熏陶,加上她天资聪慧,渐渐能写出一手好诗,展现出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时,正当她青春貌美的时候,突然消失了。老鸨和龟奴四处打听,找了半年都没踪迹,只得作罢。两年后,她沦落在一家烟花场所,贫病交加,处境艰难。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为她赎了身,然后一起回到长安,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温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且挥金如土,和玉兰一样诗才横溢,佳作不断,动辄写出百韵千言的诗篇,琳琅满目。

他们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两人的酬唱诗集风行天下,闺阁、寺院、旅途、驿站都有人吟唱。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写下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能随口吟诵。然而好景不长,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去向。

玉兰离开京城流寓四川,在那里又结交了当地的着名文人和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不少大官富豪来求诗,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一个刺史,不得不离开四川,浪迹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一个小小的道教圣祠——白鹭观,自称道姑,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带一个侍婢,严禁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绝了缘分。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树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为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发现道观后门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第二天便去衙里报了官。她猜想侍婢准是忘了什么东西回观中取,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打她逼问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实在不知,结果被鞭笞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侍婢,半夜经常能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路过白鹭观,没见到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还说她自己撬开道观后门,把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刚备文申报州府,恰巧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不敢擅自决断,一面派人追缉盗贼,一面推迟对玉兰的判决,将案件上呈歙州刺史。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她,便作了深入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严词拒绝。县令承认确有此事,但称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案无关,还吐露是收到一封匿名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农庄,但不承认抢劫过白鹭观,不过他招供说,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吻合。刺史也不敢擅自决定,便将案件移交给江南道黜陟大使,案卷上点明应判玉兰无罪。

天下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准备判玉兰无罪,偏偏有个喊冤的人自称是死去侍婢的情人,说侍婢常向他诉说被道姑打骂,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做主。此外,验尸结果证实侍婢仍是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认为侍婢若被盗贼所杀,多半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乎不必仔细将死尸埋在马樱树下。眼下那伙盗贼又无影无踪,写匿名信控告玉兰的人也不肯露面,黜陟大使难以决断,便又将案卷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住处外的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子沙沙作响,桂花香气若隐若现,虫声唧唧。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没错,这确实是一桩有趣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带他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堆案卷抄本,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狄仁杰在短时间内判断玉兰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狄公感到一种不安的预兆,又想起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心不由得缩紧了。他明白不能只靠这些材料做判断,无论如何,今夜宴席上得设法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听听邵、张两位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这无疑会大大减损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这案子也十分蹊跷。他虽做了现场侦查,但可依据的几乎多是第二手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的六页笔录,这册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密切关系。他取出笛谱又翻了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朝县衙大门走去。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八章

太阳西沉,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金华县衙大门悬挂起四盏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落着五彩缨带。衙门外人来人往,车马喧闹。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望了望那座如宫殿般的县衙大院,心中竟有种如雀归林、如鱼得水的感觉。他随着人流车马在繁华的街市上前行,突然发现一家乐器店,便挤出人流走了进去。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各类乐器应有尽有。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不少,店内乐声嘈杂。

掌柜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先生想买什么?是吹奏的还是弹拨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递上《玉笛谱》:“不知掌柜可认得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赔笑道:“先生,这确实是本古谱,不是现在流行的,我不认识。您不妨去请教神笛刘,不管古今中外的笛谱,他都认得,还能吹奏。他住得不远,只是贪杯,常喝得酩酊大醉,赚的钱都买酒喝了。”

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相烦派个伙计引路。”

“好说,好说。先生就跟这小伙计去吧。”掌柜说罢,一个小伙计上前引路。

狄公随小伙计出了店门,小伙计指着街对面的酒馆笑道:“要请神笛刘,至少得备三斤酒。先生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子下,他能醉上大半天不理人,岂不误了您的事?”

狄公点头称是,去酒馆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神笛刘家门前。他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道谢后离去。

狄公一推门,大门“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开了。屋内又暗又小,一盏油灯冒着烟,弥漫着劣质酒的酸腐味。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短笛子,几乎没什么家具。

神笛刘刚喝了酒,圆圆的脸通红,穿着深棕色宽松灯笼裤,上衣扣子散开,敞着胸口。而蓝宝石坊的小凤凰竟站在他身边。

“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到我家来?”神笛刘粗声粗气地问。

狄公装作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在一张小竹凳上坐下,将“葫芦春”放在桌上。

神笛刘眼睛瞪得像金鱼:“我的天,上品‘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手按在瓶盖上:“不急。”随即递过《玉笛谱》,“麻烦先生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翻,“这好办,我先去洗把脸再来。”说罢摇摇晃晃走进里屋。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想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吹得跟天上神仙似的。”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从里屋出来,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

狄公惊讶地问小凤凰:“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吗?怎么改……”

“回老爷,我见县衙画厅场地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和如意法师赴宴,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知道吗?《黑狐曲》最能展现舞艺,步伐刁钻,旋转急促,变幻莫测,气势非凡。”

“《黑狐曲》是鬼曲,不能吹!黑狐狸一缠上你,保管你送命!”神笛刘认真起来,将《玉笛谱》放在膝头,“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1人人皆知,不用多说。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动人,“哦,这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城最流行。”

神笛刘一支支地吹奏,报出曲调名称。狄公大多听不懂这些乐谱,心里很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没有曲牌歌词,根本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样式记录的秘录,能解开他来金华的谜团。没想到这真是一册笛曲古谱,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打断了狄公的沉思。“这最后一支曲好面熟,却认不出了。”

神笛刘说罢,又将笛子凑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节奏缓慢,如泣如诉,充满哀伤。小凤凰听了一愣,呆滞的眼睛闪过欣喜。接着节奏变快,高尖的音调搭配着古怪阴郁的旋律。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声咒骂。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把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的人。”

狄公说:“可以,但你得把《黑狐曲》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对乐曲也很感兴趣。”

“老爷有所不知,《黑狐曲》是这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现在的笛谱都没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住在城南黑狐祠,常唱这支曲。我让她记下来,但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不过老爷,这真是最理想的伴舞曲!”

狄公把曲谱给了小凤凰:“你今晚宴会上得还给我。”

“好的老爷!我现在就去请行家翻成今谱。您千万别告诉客人我要跳《黑狐曲》,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给他斟满一碗。“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着嘴,高兴地大喊,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狄公又给他斟满,问道:“刘先生怎么知道《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的小女巫唱过,很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沾了这曲子,多半不吉利。”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个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来的。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捡到她,谁知她天生带着妖气。十五岁才开口说话,还常犯邪病,发病时眼睛乱转,说些没人懂的怪话。老婆子害怕,把她卖到妓院。谁知她第一天接客就咬断了客人的舌头,然后逃到南门外荒僻的黑狐祠,至今还住在那里。黑狐祠一带常闹鬼,就算清风明月夜,也能听到鬼哭。祠里祠外全是狐狸,听说当年九太子谋反失败,追随者都在那被砍头,阴魂不散,时常作祟。附近人家早搬走了,胆小的人会供奉些鲜果酒肉,但从没人敢去求神消灾。那小巫和狐狸一起吃供品、跳舞,唱《黑狐曲》。金华城只有她敢待在那,狐狸还跟她很亲近,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狄公起身告辞:“刘先生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了。”

他向街上小贩问清去城南门的路,雇了顶轿子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就不远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九章

两抬轿夫抬着狄公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这条长长的寺庙街原本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十分旺盛,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只剩断壁残垣和一堆堆瓦砾,只有敏悟寺完好无损,坐落在庙街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前停下,轿夫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水。狄公付了轿钱,问:“从这儿去东门要多久?”轿夫答:“走大路坐轿约半个时辰,走小路不到二里地就到。”狄公点头,明白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到黑狐祠很方便,便让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说自己半个时辰后回来。

狄公走进敏悟寺,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想从后门去黑狐祠。经过左厢禅房时,他从窗棂望见如意法师蜷缩在禅床上打盹,细看才发现是一堆破袈裟,上面放着木鱼和念珠,屋内只有一盏青灯,不见人影。

狄公从寺院东司旁半塌的后门出去,沿野松林石板路走几十步,就看到南门城楼。南门进出的人很多,多是中秋走亲的,不少人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点灯,与天上繁星相映。

狄公在小店买了盏风灯,提着出了南门。没走多久,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柱下有几个破旧粗瓷供盘,里面还有些果品酒菜,他知道这就是黑狐祠大门。穿过石柱是黑漆漆的莽榛灌木丛,狄公撩起长袍下襟塞进腰间,挽起长袖,捡了根棍子,一手提灯,一手用棍拨开灌木,弯弯曲曲往里走。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寒蝉叫。狄公不禁佩服小凤凰胆大,这地方白天都荒凉恐怖。突然,前方齐腰高的乱草丛中传来瑟瑟声,一对碧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狄公握紧棍子,捡起石头扔去,一声尖厉鸣叫后,骚动平息。他知道这里有狐狸,虽一般不伤人,但可能有狂癫病,被咬伤会传染,后悔没带匕首,只能靠棍子防身。

小路渐宽,草丛前是片荒地,在月光下很凄凉。前方出现一堵石块垒的黝黑院墙,爬满野藤,墙里庭院有几处塌了,三四只红黑狐狸窜来窜去。庭院弥漫着发霉的腥臭味,一角有座狐狸石像,蹲在石座上,脖子围着红布条,这是唯一有人来过的痕迹。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长着野草,用棍子敲门没人应。他壮胆进去,忽见神殿一角蜡烛前有具木头傀儡,头是死人骷髅,眼窝正对着他。突然,他背后一凉,一柄刀尖抵在腰间,一个年轻女子颤抖着说:“我得在这儿杀了你!”

狄公回头,见女子苗条俊俏,穿紧身褐衫和补丁裤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握刀的手直抖。狄公温和地说:“这刀真漂亮,刀口还有蓝光呢。”女子低头看刀刃时,狄公劈手抓住她手腕:“朱红,别闹!小凤凰让我来的,我也见过宋一文!”

“狐狸到处跑,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朱红疑惑。狄公说:“找个地方坐,我想和你聊聊。”他把刀还给朱红,朱红说:“你得留意我情人,他很妒忌。”她走向木头傀儡,整理好衣服,拍拍骷髅,从壁龛取下蜡烛,引狄公穿过断垣的拱形石门进内殿。

内殿到处是腥臭味,朱红把蜡烛放破木桌,拉竹凳坐下,狄公也坐下。殿墙一半塌了,爬满野藤,一群狐狸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望着他们,凉风吹过,野藤枯叶作响。狄公觉得冷,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滚烫,不时擦汗,蓬乱的头发间系着红布条。

朱红坐下就问:“宋先生今天怎么没来?”狄公说:“他很忙,让我告诉你今夜不来了。”朱红木然点头:“我知道他忙,要翻很多案卷,找杀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报仇。”狄公问:“你知道仇人是谁?”“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但他会找到。”

狄公又问:“你是孤儿?”“不,我父亲最近还来看我,他很好,就是不让我看清脸,说自己丑,怕我不爱他。但小凤凰路上撞见他,说他不丑,他为什么骗我?”“你母亲呢?”“早死了。”“谁把你养大的?是父亲吗?”“不是,我从小被卖给别人,转卖几次后逃到这儿,他们追来,我用死人头骨扔他们,把他们吓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起来。

狄公见她不停打寒战,冷汗如雨,知道她病得厉害,决定明天派人接她走,便说:“你得提防狐狸咬你。”她生气地说:“我的狐狸从不咬我,我们一起吃睡跳舞,它们还舔我脸呢。”狄公解释:“狐狸也会生病,咬了你,你就会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朱红说:“你告诉宋先生,让他明天把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狄公点头,离开了黑狐祠。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章

狄公顺着来时的路穿过那片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了敏悟寺。走出敏悟寺的正山门,看到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在那里。他们见到狄公出来,连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了轿,吩咐直接回县衙大门。

回到县衙后,狄公急忙前往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把相关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此时罗应元早已换上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系着玉带,穿着皂靴,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地赶来,惊讶地问道:“狄年兄去哪里了,害得小弟苦苦寻找。怎么还没更换衣服?客人们都已经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情需要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的案件。”

罗应元闻言一惊,连忙说道:“快说!这件事到底怎么样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索,如何孤身前往南门外的黑狐祠,又如何见到朱红并弄清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情况,一一详细地说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完后,满脸喜色地说:“妙极了。年兄果然手段不凡,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隐情。正是十八年前杀害他父亲的那个人得知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找的正是宋秀才一直苦苦查询的案卷记录。看来那份最重要的记录已经被凶手抢走了。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年,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都找来,一一仔细核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理宋氏相关事务的人物。”

狄公说:“何止是姓宋的?宋秀才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了。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就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控告对方。那仇人作贼心虚,便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亲生父亲,这个狼心狗肺的人竟然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身患重病了。罗相公,你必须尽早问问小凤凰,她肯定知晓内情。她亲眼见过朱红父亲的模样。找到朱红的父亲后,再查问出朱红的母亲是谁。要让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个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打扮,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呢。我们现在是否就去把她叫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然看到邵樊文、张岚波正缓步朝前厅走来,连忙说道:“年兄暂且慢些,我先去迎候他们。你赶快去馆舍换上朝服,总得有个体面的样子。”

狄公告辞后,转身前往自己的馆舍更换衣服。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深深吸引了,他担心自己不能参与到这个案子的侦破全过程。现在最悬而未决的谜团是,十八年前杀害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要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吗?似乎又不是这么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这个被传为“黑狐狸精”的朱红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购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吗?而朱红还在痴心等着他把发夹送去。

狄公换好朝服,摆动着衣袍走出来时,画厅外的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众人穿着蟒袍,系着锦带,衣饰闪闪发光,现场笑语声不断,一片和乐热闹的景象。客人们在进入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花园的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都披红挂绿,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提起袍襟走上高台,一一与客人们拜谒寒暄。邵樊文穿着紫蟒袍,佩戴金玉带,脚穿乌履,意气风发,仿佛飘飘欲仙。张岚波穿着一身深绯色朝服,从官袍的颜色来看,他的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穿着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着一件猩红袈裟,领襟和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这官场上,其等阶也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从风雅、楚骚,到苏李五言、乐府歌行,再到曹刘嵇阮、潘陆张左,以及元嘉永明、梁陈宫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每个人都眉飞色舞,激动得面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书法极好,便对罗应元说:“夜宴之后,罗县令赶紧去内府取一大幅白绢来,请如意师父借着酒兴赐下一副对联。”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这个主意太好了,敝衙从此又多了一件稀世墨宝。如意师父一定不能推辞。”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款“如意翁”。那些如栲栳般大小的字往往有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得心中生出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前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了。”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间钟鼓齐鸣,各种乐器合奏。在乐曲声中,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缓步走入画厅。画厅里灯烛辉煌,薰香弥漫,早已分开摆放好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交错陈列,各种酒杯酒器杂乱摆放。正中一桌坐着邵、张两位大人,右手边是狄公与玉兰,左手边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写着:“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着一层波斯国的大地毯,两边珍奇的水果和嘉美树木散发出阵阵幽香。

罗应元举杯站立祝酒,开口说道:“下官今夜略备薄酒,以茶相邀,承蒙各位光临,敝衙顿时蓬荜生辉,全县都喜气洋洋。下官诚心祷祝上天,只求三个愿望:一愿贵宾们身体健康,长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照耀,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发达,风雅永续。”

祝酒完毕,罗应元撩起官袍离开座位,频频举杯敬酒。片刻后,阶下又响起箫韶之乐,贵宾们于是纷纷拿起杯筷,开始饮酒进食。

狄公没想到会和玉兰小姐坐在同一桌,这显然是东道主罗县令的特意安排。狄公看到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在大谈特谈京师的轶事趣闻,对面的罗应元与如意法师则在议论钟繇、王羲之的书法以及晋宋时期的宝帖。狄公便趁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前往京师途经金华,没想到罗大人盛情邀请,让我这个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歇息?”

“在蓝宝石坊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表演吗?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闯出名声。”狄公回应道。

玉兰语气冷淡地说:“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子的心思?”

“你知道她今晚要跳什么舞曲吗?”狄公追问。

玉兰刚要回答,就见邵樊文站起身,高声说道:“今夜明月如白玉璧,人间万民共庆佳节。罗县令风雅儒雅,盛情摆设如此丰盛宴席,专门宴请我们这些诗坛同人。论写诗,老夫早已江郎才尽,诗思枯竭,但今夜盛会不能没有诗歌助兴。细数席间众人,才情当推女辈,老夫冒昧提议,请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纪念今日诗坛旧友难得的雅聚。题目就叫《对月》吧。明月古今相同,但光景每日各异,这诗若能翻出新意,最能增添兴致,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们听了纷纷拍手叫好,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玉兰转过脸,微微皱起眉头,带着无限感慨深深瞥了邵樊文一眼,略作思索,便随口吟诵出一首七律:

“赭衣高轩过,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响起啧啧称赞声,众人议论纷纷。邵樊文脸色铁青,心中闷闷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为欣赏;狄公暗暗称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对乐师使了个眼色,一时间繁复的管乐与急促的弦乐响起。在动人的乐曲中,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旋转而出,朝着画厅中央如插烛般连磕四个头,随即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的轻绡舞裙,一个穿玄紫色,一个穿皜白色。在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轻盈翻转,一个踮起脚尖时,另一个便跪下为她遮掩,随后互相交替,瞬间变换动作。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疾跳跃——这支舞曲名为《双燕春》。一会儿伴奏戛然而止,一队舞姬摇曳登场,翩翩团舞一阵后,便与那两位“双燕”舞姬一同退下。

接着两名乐工各唱了一套新曲,歌喉婉转,节奏分明。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房端上宴席。酒过三巡,罗应元起身对客人们说:“花园里即将燃放烟火,请各位贵宾稍候,到外厅高台观赏。烟火之后,将由蓝宝石坊的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支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谱曲,据说已流传一千多年。若小凤凰借此舞一举成名,便能与‘一品红’齐名了。”

席间一阵低语,众人又议论起来。

邵樊文眼中闪过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能看到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则说:“我听说这支舞与黑狐狸精有关,倘若狐仙有灵,说不定会惹出是非,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意法师神色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偷笑,一言不发。

乐声再次响起,酒酣耳热的贵宾们正需要音乐助消化。轻缓的旋律带来悠悠快感,鲜美的菜肴已失去吸引力,而《黑狐曲》的预告则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天空顿时五彩缤纷,把画厅照得如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落,尾巴拖着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喊道:“请各位贵宾到外厅高台观赏!”又回头吩咐手下:“把所有灯烛都吹灭!”

一声声花炮轰鸣,澄明的秋空瞬间彩云奔腾,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灯火全部熄灭。明月当空,整个县衙的人都陶醉在佳节的氛围中。

一个五彩大火球从假山后缓缓升起,火花从边缘爆裂喷闪。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火球越转越快,最后升至高空突然炸裂,撒下漫天五彩星雨,景象极为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赞叹。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后,花束瞬间变成一群斑斓蝴蝶,翩翩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自己前方,忍不住说:“罗相公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种乐而忘返的感觉,如今我倒为没回浦阳而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闪光的花匾,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字散成三颗耀眼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许久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阵阵喝彩,但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忽然花园和画厅灯火齐亮,高台上的客人扶着扶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准备坐下,突然想起什么,对狄公说:“对了,我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装扮好了,马上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若能在此露一手,打响名声,邵、张两位大人就会举荐她去京师的教坊司。”说完兴冲冲地从画厅边的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忽然发现如意法师瞪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盯着那扇圆洞门,心中顿生疑惑。他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盅酒,正要凑到嘴边,罗应元突然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在了衣袖上。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圆洞门,口中不住颤抖。狄公急忙转身,只见玉兰小姐从圆洞门冲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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