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一章
狄公和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着后院一排房舍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时,守院的一个仆役上前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位姑娘?”
马荣说:“找银仙。”
“银仙才刚回来,你们俩随后就跟来了,莫不是骗她去外面过夜的?”仆役贼眼滴溜溜转,上下打量着狄公和马荣的气度。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大声呵斥:“她既然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面。”
“院里有规矩,外客相公不能擅自进姑娘的房间。找姑娘需要去前院领签牌,经我们院主批准后,才能来带人。”仆役仍在拿腔拿调。
马荣火了:“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诉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查问一桩杀人命案。你是什么身份,敢一再盘问、阻拦?”
仆役一听是官府的人,哪敢再多说?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恭敬地退下了。
正说话间,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一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胡子大人,气度威严却不凶猛,心想这必是马荣多次提及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地问:“你就是银仙姑娘吧?”
银仙赶忙叩头行礼,应了声“是”,将他们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弟,平日里想必很亲近。”
银仙点头回答:“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天都能见到她。”
狄公说:“本官今日只简单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又点了点头。
“秋月是不是想找个有钱有势的人,为她赎身并结为夫妻?”
银仙再次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能安稳过日子。原先看她还不太在意,自从见了……见了罗县令大人后,就有了这个心思。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日后人老珠黄再想退路,就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像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人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答应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又风流倜傥,这其中的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里也疑惑,姐妹们也议论过,都觉得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和李公子在哪里见面,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住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几位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在不明白师父和李公子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天,曾去过师父宅邸,只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壮着胆子问过师父,被她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和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位叫凌仙姑的,她教你唱曲子,听说当年也是风月场中的领头人物。”
“回狄老爷,是的。只是不知马荣哥嘴这么快,像漏水的槽子,要是被姐妹们听去,都跑去求教,我的曲子就没人听了。”
狄公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本官会为你保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帮忙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肓,时常咯血,这几天正不肯见人呢。”
马荣在一旁帮腔:“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稍后就要亲自去找她,你得为老爷领个路,见到凌仙姑时,从中帮忙说几句。”
狄公表示同意,随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让他在白鹤楼等候,等人齐了一起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和白鹤楼隔一条街,很快马荣就回来,说已传话给陶德,又问现在先去哪里。
狄公说:“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走几条街就是,正好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地理位置优越,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古玩,生意还算不错。
狄公和马荣走进店堂,只见古色古香,陈设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立刻跑上前楼请示。
温文元听说狄县令来访,慌忙下楼,拱手行礼,连称“怠慢”,将狄公和马荣迎到前厅坐下,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店生意不错啊。”狄公冷冷地说。
温文元恭敬地回答:“回老爷,托赵公菩萨的福,从前还能赚些银子,如今年景不好,买卖难做了。”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十分精明,价格还没谈妥,今夜还得再商量。”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回老爷,没来,小民空等了一夜。”
“温先生没再出店铺办别的事?”
“没有。”
“有人看见你去藏春阁鞭打一个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温文元暗自一惊:“这……这算什么事?风月场中的女子地位低微,那小娼妇嘴硬不懂礼数,教训一下也是为她好,不知为何劳动老爷过问。”
“且不说那女子身份如何,能否责罚,你欺瞒官府,在公堂上当着本县的面虚假供述、搪塞敷衍,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着说:“打五十板都算轻的。”
温文元这才知道来者不善,必须服软,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样,要是有杀人的罪名,还不知会是什么丑态。”
温文元心中猛地一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可别开玩笑。”
“温先生,今日有人告到官署,说你杀了李琏。”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发紫,额角沁出大汗,顿时气喘吁吁。
“狄老爷为小民做主啊!李公子在红阁子里自杀是众所周知的事,怎么能凭空诬陷是我杀的呢?”
“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李琏在江边码头见面,两人争执不休,杀气腾腾。李琏正是被你逼死的,这点你怎么抵赖?”
马荣接口道:“温先生还装糊涂?就在码头边的那棵大树下。”
温文元急忙辩解:“我们谁也没……”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
狄公厉声说:“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吧,你是怎么胁迫李琏的?他横遭惨死,你脱不了干系。”
温文元抬头看了看狄公和马荣,哭丧着脸说:“这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哪敢再隐瞒。当时我是劝李琏别干傻事。”
马荣催促道:“别吞吞吐吐的,再隐瞒的话,明天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到时候叫苦就晚了。现在全说出来,狄老爷宽厚,或许能为你说情。”
温文元被吓住了,于是说道:“我跟李琏说,你要是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肯定不会轻饶你。”说完又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狄公恍然大悟:“李琏觊觎冯玉环小姐。”他接着说:“你原原本本说下去,本县亲自来你府上,就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词。先生要是不念本县这番回护的苦心,恐怕只能把你拘到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泪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有半点隐瞒。李公子自从那晚撞船见到玉环小姐后,就像丢了魂一样,做事心不在焉,一心想把她弄到手,还央求我帮忙。我告诉他,玉环小姐是名门闺秀,守身如玉,不像那些风尘女子。而且冯里长有权有势,在乐苑就像天子一样,怎么能轻举妄动呢?这事恐怕没指望,劝他死了这条心。”
狄公见他终于说实话了,又盘算着说:“你忌恨冯里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李琏这个妄念正合你意,你怎么会轻易放过呢?恐怕你嘴上劝他是假,火上浇油才是真吧。”
温文元听了这话不觉一震,才知道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事实。我见李公子如此痴迷,就想借他的欲望,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只要让玉环小姐出丑,成为笑柄,冯里长的权势自然就会瓦解,在乐苑也没脸见人了。退一万步说,事情败露了,也可以把责任推给李公子一个人,我自己早就抽身离开了,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斜眼看了狄公一眼,只见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我心里这么盘算着,就拿定了主意,对李公子说我有一妙计,可以让玉环小姐就范,让他当天午后到我这里细谈。”
狄公慢慢点头,温文元的龌龊心思果然被看得一清二楚。
“李公子匆匆吃完午膳就到了我这里,求我传授计策。我告诉他,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为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了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所以当时就传闻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那官绅的死就很可疑,这风声一传,人人都信了。就在官绅在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眼看见冯里长鬼鬼祟祟地进了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这么多年,冯玉环小姐也有所耳闻,心中半信半疑。我嘱咐李公子,见到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在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个孝女,对这件事最敏感,怎么会漠然处之呢?如果冯玉环有意求见,那就大事可成,不愁她不乖乖就范。这事得手后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她投鼠忌器,有损冯里长声誉的事,冯玉环绝对不会干。”
温文元擦了一把鼻涕,哀声说:“小民糊涂,鬼迷心窍,设计害人,罪大恶极,只求狄老爷宽大处理。两个圈套设好后我们就分手了,之后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并按计行事,也不知道冯玉环是否上当落入李公子的陷阱。李公子几天后就死了,说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的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还在红阁子后面转悠,这事恐怕有蹊跷。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任凭狄老爷查访,如有半点虚言,甘愿受重罚。”说完又跪倒在地,像捣蒜一样连连磕头。
狄公站起来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刚才说的话,还需要一一验证。没有本县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龟龄堂,不过生意可以照常做。”
温文元一再叩谢,流着泪说:“小民如果再起歹念,就灭门绝户,遭天火烧身。”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二章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幸好你那小虾、大蟹朋友眼尖,不然这团迷雾何时才能解开?”
马荣问:“老爷完全相信刚才那坏蛋的话吗?”
“李琏觊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舟设毒计,这至少是可信的。我也因此知道为何冯岱年急着把女儿许配给贾秀才了,他早察觉到了风声,这是未雨绸缪啊。”
“李琏真的按温文元的计策行事了?”马荣又问。
狄公点点头,目光坚毅:“是的。正因如此,冯岱年盛怒之下杀了李琏,又伪造现场,制造李琏自杀的假象。二十年前他就是用同样的手段杀了陶匡时。”
马荣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狄公解释道:“杀李琏的必定是冯岱年,他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机会。此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旦得手,就会把这方法当作秘方,如同医生的验方,往往反复使用。我对冯岱年印象不错,但这案子找不到第二个可疑的人,一旦查证属实,就必须依法处置。”
“老爷,若真是冯里长杀了李琏和陶匡时,那秋月的死又怎么解释?”
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查不清冯岱年与秋月案的关系,但我总觉得红阁子里的三起杀人案是连贯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关,也就是和冯岱年有关,只是目前还没找到证据。”
马荣说:“刚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还翻白眼思考。他明白我们只是吓唬他后,很后悔轻易说出那些话,所以后面许多关键的话又咽回去了。老爷,我们得好好审问这坏蛋,才能挖出更多线索。”
两人说着已到白鹤楼,会合陶德后一起去藏春阁见银仙。
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见三人来了,小声说:“我已雇轿把凌仙姑接来,在轩厅等着呢。现在院里没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
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进入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紧闭,只见角落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一个老妪,瘦骨嶙峋,形如鬼魅。她穿着褪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作梳理,抹了油。
老妪听到有人进来,忙抬起头,一双瞎眼对着门口,脸上的皱纹破坏了所有容貌,因痨病深重,两颊反而透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问。
银仙上前附耳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您了。”
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请坐,只是随便聊聊,不必拘礼。”
“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说话声音如莺啼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禁一惊。
“凌仙姑当年的艺名叫什么?”狄公开口便问。
“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子唱得好,受人仰慕,十九岁染上时疫,险些丧命。”
“当时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认识吗?”
“认识,可怜那如花似玉的人儿,比我晚染时疫,却死得最早。”凌仙姑语气感伤,声音有些异样。
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翡翠走红时,有哪些人热恋追求,抢着出重金为她赎身?”
“老爷问这事,我还记得清楚。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人很多,不仅有乐苑的,还有金华、杭州甚至京师来的,一时记不全。”凌仙姑声调凄凉。
“乐苑里的人你还记得吗?”
“乐苑里有两个最有名,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和翡翠相继离世了。”
“当时有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翡翠吧?”
“老爷说的是温掌柜?我也认得。这人心思狠毒,专门仇视女子。他送了翡翠很多值钱首饰,但翡翠根本不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吗?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京师了。”
一群姑娘哼着曲子从窗外嬉笑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发呆,嘴角翕动了几下。
狄公又问:“听说翡翠最中意二十四岁、风流倜傥的冯岱年,这话属实吗?”
“冯岱年固然是美少年,又忠直老实,但我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憨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很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妻室儿子。”
狄公笑问:“有传闻说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自杀了,凌仙姑可曾听过这传闻?”
凌仙姑仰头回忆半晌,未置可否,最后缓缓说:“不错,陶匡时对翡翠一往情深,或许真是为她寻了短见。”
忽然,她听到陶德的喘气声,有些惊慌:“老爷身边还有谁?听这喘气声,就知道是了解内情的人。”
狄公暗自一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嘴,不敢出声。
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咳出大口鲜血,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住并擦拭。
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两天吐一点,反而觉得清爽。老爷,刚才说到哪了?”
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不是自杀,而是被冯岱年杀死的。”
凌仙姑慢慢摇头,苦笑道:“这是恶意诋毁。陶匡时和冯岱年是 childhood friends(儿时好友),礼义相投,绝不会为一个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起杀心,老爷千万别信不实之言。据老奴婢所知,他们或许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选择,选中一个,另一个就以君子之德为他们祝贺。”
“那翡翠最后选了谁?”狄公心想问到了关键处。
凌仙姑长叹一声,摇头道:“据说翡翠没在他们两人中做出选择。”
狄公与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大气不敢出。
凌仙姑脸上一阵抽搐,艰难地喘着气,干瘪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银仙忙上前扶住她。
狄公说:“劳烦凌仙姑了,本官这就叫凉轿送您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时憋得慌,今日说出来反觉得舒畅。”
凌仙姑坐轿走后,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凌仙姑的话,如历劫重生,七情翻涌,五脏不宁,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许能理出头绪。”
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说:“你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见个人,半个时辰后回红阁子。”
马荣心中暗喜,又有些疑惑,不知狄公是有意成全他和银仙,还是一时没察觉他的隐私。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三章
马荣与银仙又亲密相处了一段时间,身心舒畅,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念头。于是他推开银仙,让她留在房间,自己出去找到藏春阁的院主,拉着她去行会找证人。
院主惊讶地问:“不知您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马荣说:“跟你说实话吧,我要为银仙姑娘赎身,价格由你开,现在就去行会找个作保画押的人。”
院主没想到这个粗豪的军官竟要赎走她的“摇钱树”,便说:“你知道银仙的身价吗?说出来吓死你。”
马荣没接话,两人径直来到行会。他从腰间摸出衙门的符信,叫来一位年老的行董做仲裁。
院主说:“银仙能歌善舞,容貌出众,又擅长唱曲,每天能挣五十到一百两。买来时才十四岁,养了五年,加上衣裳首饰,花了无数钱,如今少说要二千两银子,你出得起吗?”
马荣冷笑道:“我这里有两锭黄金,共二十两,折成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算,只要能赎出银仙就行。”
行董见马荣是衙门里的军官,不敢怠慢,也不敢抬价,便裁决道:“二十两黄金按二千两纹银计算。银仙在院里五年虽有吃穿教养,但也为藏春阁赚了不少钱,因此行会判决,准许用二十两黄金赎出银仙。行院按例退十两纹银给银仙作为送行的礼金,不得违反。”
有了行董的判决,院主不敢违抗,又暗自高兴骗到了两锭黄金,于是备办酒菜,点上香烛,立下脱籍执照并签字画押。马荣当即与行董、院主喝了定约酒,接过户籍执照,暂时让银仙留在藏春阁,让她先瞒几天,等自己安排好了再来接她。
马荣走出藏春阁,心里十分畅快——一个人岂能一辈子打光棍?天下还有谁比银仙更好?两人既是同乡,言语投机,她又能歌善舞,样样精通,狄公给的薪俸也足够开销。走着走着看见一家酒店,便进去想喝几杯。
店堂里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只有角落黑暗处还有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后生,愁眉苦脸地低头发愣。马荣赶紧挤过去,用衣袖拂了拂座位,正要坐下,见那后生抬头,竟是贾玉波。
“原来是贾秀才,一个人在这喝闷酒,为什么?我来陪你喝几杯。”说着一屁股坐下。
贾玉波沮丧地说:“这是最后一壶了,手里的几个铜钱全花在这了,冯先生答应给的钱还没到手。”
“嘿,这能花几个钱?天下哪有喝酒喝穷的,今天我请客!酒博士,来一大壶上品的竹林春!”
酒博士把酒端上桌,给马荣和贾玉波的酒杯都斟满。马荣尝了一口,大声叫好,贾玉波却依旧忧心忡忡,一言不发。
“贾秀才过几天就是冯里长的女婿了,不用花钱就能坐享其成,偌大的家业都是你的,为什么还紧锁眉头、长吁短叹,摆出这副苦相?”
贾玉波神色忧郁,叹了口气说:“马荣哥,你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尴尬。”
马荣呷了一大口酒:“有什么尴尬的,说来听听,难念的经多跟人念叨,也就通顺了,憋在肚里郁结生病。”
贾玉波思索片刻,说:“都是温文元这个坏蛋在从中作梗。”
“难道这坏蛋也算计你,之前还百般……”
贾玉波摇摇头,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叹道:“这事还是李公子挑起的,如今他已去世,我说出来也没什么要紧。自从我在恒丰庄输了钱,李琏就来找我,给我出弄钱的主意。有一天他约了温文元,两人暗中策划了一个诋毁冯先生的阴谋,想让冯先生身败名裂,然后让温文元取而代之。他们要我骗取冯先生的好感——冯先生最欣赏文人,见到年轻诗人都极力拉拢,我不是乐苑的人,容易得到他的赏识。熟悉之后,让我监视冯先生的言行,还要把一个小木盒偷偷藏到冯先生家里。”
马荣骂道:“这两个卑鄙的家伙!你真这么做了?”
“马荣哥先别插嘴,我现在心里一团乱麻,让我慢慢说完你再评判。”
马荣“嗯”了一声,只顾喝酒。
“李琏又叫我试着向冯先生借钱,说要去杭州参加乡试,盘缠丢了,等放榜中举后再还。我想前两件事不敢轻易答应,毕竟不知道冯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怎能贸然干陷害他的事?借钱的事不妨试试,正好解困。
“我见到冯先生时,他十分热情。他为人忠厚,仗义疏财,我很敬佩。他当即答应借我一百两银子作赶考的盘缠,另外还赠十两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谈论诗赋文章、古贤得失。那天我在冯府花园见到了冯玉环小姐,十分俊俏,还见到了陶先生,他少年老成,满腹经纶。陶先生虽多读经史,但对诗赋文章很精通,尤其欣赏建安、黄初的诗风,说诗到三曹七子是一大变革,还称赞我的诗赋有曹植的风格,只是俊逸典雅稍欠,我十分佩服……”
贾玉波斜眼看了马荣一眼,叹了口气,觉得跟他谈诗赋有些好笑。
马荣笑道:“贾秀才三句不离本行,遇到我这粗人也聊诗赋,是看重我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哈哈。说说李公子和温文元后来又干了什么?”
“那天回去见了温文元,我如实说了情况,还说冯先生温文尔雅,是个忠厚君子,怎能平白陷害他。温文元大怒,骂我不识抬举,断言我没出息,一辈子穷困潦倒。他说李公子已改变主意,不再用我当对付冯先生的棋子,我正求之不得。”
马荣满意地点点头:“温文元没再设计别的阴谋?”
“温文元见我固执,也只好作罢。我有了冯先生给的十两银子,在青楼里找到了一个知音,她是风尘中难得的人。”
“也是个会吟诗作赋、有曹植风采的?”马荣笑问。
贾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谢天谢地,她只是个温顺柔媚的姑娘,我们两情相悦。其实她大字不识几个。我觉得诗人不能再娶爱吟诗的女子为妻,不然夫妻俩整天吟风弄月,没人做饭,岂不要饿死?”
马荣羡慕地说:“这么说贾秀才不仅要娶冯玉环小姐,还要纳小妾,这么好的福气,是前世修来的。”
贾玉波已有三分醉意,摆摆手说:“跟你马荣哥说实话也无妨,那姑娘比玉环小姐还强几分,等我有了钱就赎出她,一起离开这里,让她照顾我的生活,我作诗时也有个人研墨添香。玉环小姐自有归宿,不必我独自拥有。陶先生心里十分爱慕玉环小姐,只是不敢表露,他有很多顾忌。”
马荣没想到贾玉波有这样的打算,更没料到陶德暗中喜欢玉环小姐。这时见贾玉波已趴在酒桌上睡着,便满腹疑云地走出了酒店。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四章
冯岱年没想到狄公会突然来访,急忙跑出衙厅迎接。
“狄老爷,李公子和秋月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冯岱年照例先问公务。
狄公平静地说:“已经弄清了很多纠葛情节,现在我想和冯相公还有令媛玉环小姐一起谈谈。”
冯岱年没料到狄公的来意,嘴上答应着,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我们去之前狄老爷和陶先生说话的那个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玩笑还是指责。
冯岱年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不敢抬头。
狄公笑了笑:“那个小亭很好,冯相公去叫令媛来吧。”
不一会儿,冯玉环轻盈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跳进小亭,如同雀儿登枝般自在。
小亭里的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下。仆役献上茶,又摆了几盘鲜果。
冯岱年满脸羞愧,作揖道:“小女早上在亭外偷听老爷和陶先生说话,还冒犯了您,罪该万死。”
玉环说:“是我自己想来的,不关爹爹的事。”
狄公笑道:“这也是孝女的行为,冯相公不必过分责备。古时还有缇萦姑娘,亲自上朝廷为父亲赎罪呢。”
冯岱年一听,心凉了半截——狄公这话不再是玩笑,分明是暗示自己有罪。
“谢狄老爷明示,卑职明白。”
狄公慢慢捻着下巴上的大黑胡子,开口道:“听说李琏那晚撞船后,见到玉环小姐就心生爱慕,后来送信约她去红阁子见面,说如果不从,就把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之于众。那天夜里李琏突然死了,偏偏有人在红阁子后面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些话是否属实?”
冯岱年一听,浑身颤抖,面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玉环在一旁见状,心中不忍,略一思索后回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案怎能一再隐瞒?女儿早就觉得不对劲,这事总得说出来才好。”
冯岱年大吃一惊,茫然地望着玉环,一脸愁云。
玉环不管父亲的脸色,有条不紊地说:“狄老爷今日追问到家里,这事料想瞒不住了,且听女儿慢慢道来,再请您裁断。那晚撞船时,我一时受惊,慌张跑到船头,正遇上那个叫李琏的人来我船上赔礼。当时已是半夜,两船没点灯,只有李琏手中举着一盏灯笼。他用灯笼在我脸上来回照,动了歹念,赔完银子后就动手动脚,举止轻薄。我羞愤极了,不便当场怒斥,就转身回了内舱,关紧门窗。回家后也没告诉父亲,怕他动怒。当时只当是轻薄公子酒后胡闹,就没计较。
“果然那无赖捎来口信,大意就像狄老爷说的那样,要挟我就范。狄老爷或许知道,二十年前有一桩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的声誉,一时难以辩白。李琏说他握有真凭实据,我便大胆赴约,想弄清真相,让父亲摆脱流言的困扰。
“那晚我独自悄悄去了红阁子,从桃花客店后面绕进去。李琏正在桌边写东西,桌上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我进来,眼神立刻变得邪肆。我开口问他真凭实据在哪里,想看看,谁知那家伙不但不回答,反而猛地扑过来抱住我。我极力反抗、呼救,他却嬉皮笑脸地纠缠不放。
“这时我看见一札票据下露出匕首的铜柄,便假装无力,倒在桌边。李琏狞笑着过来解我衣扣,我猛地夺过匕首,喝道:‘再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匕首可不认得!’李琏狂笑不止,自恃力气大,仍死缠不放。我情急之下,手起刀落狠狠一刺,只听‘扑通’一声,他仰面倒地。上前一看,那无赖已是鲜血直流、眼珠翻白,只剩出气没进气了。
“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发疯般跑回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就是我当夜在红阁子做的事。李琏是我杀的,我绝不隐瞒,甘愿受罚。之后的情节请我爹爹详细说吧。”说完,她朝冯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听完这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的死因是这样!
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的严肃神情缓和下来,目光变得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狄老爷,弱女子遭强暴时反抗杀人,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表彰。我听了小女的叙述,心中十分震动。一来怕女儿名誉受损,二来担心红阁子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的旧案。当时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如今想来也胆战心惊。这偌大的罪错,还望狄老爷秉公处罚,我绝无怨言。”
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是如何做的?”
“我闻讯赶到红阁子,按小女说的从桃花客店后门进去,果然见李公子躺在外厅长桌边,一摸脉搏已经断气。幸好流血不多,只染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时灵机一动,把尸身拖进卧房,又把匕首塞进他右手,再把桌上的票据信札都移到卧房。见窗门紧闭,处处都像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悄离开。”
狄公警觉地插言:“卧房的门既然是你锁的,那钥匙怎么会插在门内的锁孔里?”
冯岱年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我当然把钥匙带走了,自有打算。当晚永乐客店就有人报官,说李公子死在红阁子,让我立刻去处置。我知道罗县令当时在乐苑寻欢,何不拉他来当主角,趁机行事?
“我和罗县令带了十几个公人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就命人撞门。门撞开后,大家惊慌地涌到尸身前查看,我就趁机把钥匙偷偷插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和紧闭的窗户。第二天审问时,秋月又说拒绝了李公子赎身,罗县令就当堂判定是自杀。大致就是这样。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渎王法、戏弄官府,求狄老爷严处。”
“冯相公伪造自杀现场,怎么忘了把李琏桌前的那张纸片藏起来?”狄公终于找到一个漏洞,展现自己的思考。他不得不暗自佩服冯岱年的手段。
冯岱年说:“那张纸片上画的是满月,正好和秋月的名字对应,又写了‘托心秋月’的字样,何必藏起来呢?”
“不!李琏从未把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到处吹嘘,所以罗县令才会误判。在本官看来,那两个圆圈其实是玉环的意思——画满月只需要一个圆圈,大圈里套小圈,正是玉环的象征。‘托心秋月’是拜月祈祷、达成心愿的意思,并不是指秋月这个人。”
冯岱年暗自吃惊:“狄老爷真是智慧过人,真不知道罗县令当时怎么就胡乱联想到秋月身上了。秋月还当着罗县令的面一口承认,甚至得意洋洋地说李公子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
狄公捋着胡须微笑,其中的内情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怕正是见了秋月这副模样才被吓住,连夜逃回金华的。
小亭外一片寂静,弥漫着清幽的香气。几只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停不下脚。不远处的池面上,菱角和荇菜在风中摇曳,白莲轻轻晃动,如同画中景致。
亭中三人一时沉默,各自心中思绪翻涌。
狄公微笑着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亡的谜团已经解开了。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该如何解释?”
冯岱年回答:“这个我们没注意到,或许是李公子体内毒气发作导致的,并非外力所致。卑职父女的罪过,等候狄老爷依法裁断。”
狄公笑道:“要依法裁断,还需弄清二十年前红阁子那桩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死是否有关联?”
冯岱年急忙说:“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卑职实在无关!外界谣言四起,说我因嫉妒杀人,全是恶意诽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挚友,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让行家笑话呢?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刚担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打算出钱为她赎身。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虽已娶妻生子,但婚姻并不美满。即便如此,我们的友谊依旧深厚,并未反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不愿明说想法,似乎另有打算。
“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在追求翡翠,他追求翡翠是为了装点门面、跻身上流社会,把得到花魁娘子的青睐当作晋升的阶梯。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鬟,暗中窥探动向。一天,那个丫鬟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经怀孕。温文元怀疑翡翠属意于我,就去陶匡时面前挑拨离间,让我们反目。陶匡时果然动了肝火,和我大吵一架,经过我百般解释,他才相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白,翡翠之所以拖延,是因为她已有隐蔽的情人。我约他一起去找翡翠,让翡翠说出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在气头上,甩袖离开了。
“第二天,温文元匆忙来找我,说他亲眼看见有人在红阁子里和翡翠幽会,还说陶匡时得知消息后已赶到永乐客店问罪。我怀疑是温文元设下圈套,担心陶匡时落入陷阱,随即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往外厅看,陶匡时已经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脖根。
“我正进退两难、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脚步声,便匆匆逃离现场,绕着花园酒楼转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中。
“我刚喘过气,衙役就来报说红阁子有人自杀,县令让我立刻去永乐客店勘查。原来我走后,客店仆役就发现了红阁子里的尸体并报了官。
“我忧心忡忡地赶到红阁子,县令和衙役已经挤作一团。但陶匡时的尸身却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原本刺入脖颈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撞门进来时,看见房门钥匙掉在地毯上,窗户虽然开着,但木栅栏很窄,外人无法潜入卧房。仵作验尸后,县令就判定陶匡时是自杀身亡。
“我当时疑惑顿生:我亲眼看见陶匡时死在红阁子外厅,怎么一会儿功夫尸身就被移到了卧房?匕首也从他的脖根移到了他自己手中。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因为知道他和翡翠的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多次想为她赎身,她执意不答应,陶先生羞愤之下才轻生。
“这事过去不到一个月,乐苑就传来时疫,天花麻疹蔓延,病死的人堆积如山,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尸体被焚烧,骨灰掩埋。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不如前。金华县令也换了两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但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每每想到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就心有不甘。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就会首当其冲卷入漩涡,无法洗刷嫌疑。偏偏这时温文元又大肆散布流言,说陶匡时死得蹊跷,还说陶匡时死的那天看见我进过永乐客店。乐苑的老人都知道我们俩和翡翠的关系,于是我就一直处于尴尬不利的境地。但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发、在公堂作证,只是暗中煽风点火,觊觎里长的位置。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下玉环,终于把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照顾陶匡时的妻小。玉环长大后和陶德很亲近,虽然差了八九岁,却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好印证我和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有时见他暗自叹息落泪,十分痛苦,我也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心中也闷闷不乐。我想早点为她找个女婿,她却看不上,可见她心思很深。直到遇见贾玉波秀才才有了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婚事,订婚的日子不远了,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做媒人,这也清楚表明他无意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番话,仿佛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更显清朗。
“狄老爷如今也该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个凶手的启发。”
狄公沉吟一声,又说:“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应相信。按你的话推断,这乐苑中必定有一个极其凶残的恶魔:二十年前杀害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必然与红阁子有关,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个地方。”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报告说秋月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现场似乎也没找到被杀的证据。”冯岱年说。
狄公摇摇头:“仵作的话固然有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如今直接杀死了花魁娘子。冯相公恐怕还藏着一些关于秋月的秘密,不肯说出来。”
冯岱年又惊又怕:“狄老爷怎么能这么推断?我唯一不敢说的只是秋月和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必让我赘述呢?”
狄公笑道:“就算是我识破的,也得说一说。冯相公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冯岱年也笑了,心里却不敢确定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把脚翘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狄公换过衣袍,自己沏了一盅新茶,拿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刚才我在冯府听到一段有趣的故事。”便把在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
“要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须先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破解二十年前红阁子的旧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再去请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怪味。”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可能是露台外的树丛里有死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天有什么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很帮忙。马荣便把在小酒店里贾玉波说的一番话讲了一遍,最后说:“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实在这里策划过搞垮冯岱年的阴谋,设了圈套。”
狄公说:“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做这种肮脏勾当,和冯玉环小姐还算般配。”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真是厉害,竟敢杀了一个大男人。难怪贾秀才有些害怕,心里还不大愿意入赘冯府呢。”
狄公忽然起了疑心,问道:“马荣,你和对手用短刀格斗过,玉环右手拿匕首,怎么能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仔细想了半天,又比划了一下,才说:“这刀法虽然不合常理,但两人扭打在一起时,什么奇怪的情况都可能发生,一刀刺下去谁知道会刺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看法罢了。现在你马上去找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们陪我们去凌仙姑的茅篷,这事一定要谨慎,不能泄露。凶手可能也在找她,凌仙姑要是出了什么事,整个局面就完了。”
马荣答应着,站起来正要走,狄公又转念说:“你先去探清楚地址,回来告诉我,我们再悄悄去,这样才稳妥。我在这里等你,正好想想那些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直往恒丰庄走去。这时正是申时,小虾大蟹可能已经在赌局里忙活了。赌局里人声鼎沸,十分喧闹,小虾大蟹果然在轮盘赌局上监场。马荣上前说明来意,两人立刻答应。小虾去恒丰庄管事那里请了假,让一个小兄弟来顶替。
三人出了恒丰庄,向西走了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就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荫如屏障,很有气势。大蟹说:“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渐变少,就是一片荒坡,荒坡下是新生的松林,凌仙姑的茅篷和我们的木屋就在松林里,只隔一道篱笆,很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就到了松林前。大蟹不太高兴,指责小虾懒,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然听到前面树枝沙沙作响,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汉子,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下。
马荣暗叫不好,知道遇到拦路抢劫的了,急忙挺身而出,徒手夺过一个强人的短剑,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到一棵松树后面去了。马荣打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吁吁,力气不支,不敢恋战,边打边退。强人步步紧逼,迅速包抄,想把马荣三人团团围住。
“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下令,“兄弟们上前,把他们剁成肉酱。”
马荣见形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掩护小虾。他心里清楚,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蟹早已躲在一棵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说:“马荣哥累了,先退下,让小弟来试试。”
马荣还没明白小虾的话,小虾已经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空拳先比划了一下。贼众见这么个小个子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抽出一条飞链,五尺多长,银光闪闪,飞链两头各系着一个柚子大小的铁球。
马荣正觉得奇怪,小虾已经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如闪电霹雳,瞬间就打得五六个贼徒头破血流。马荣不禁狂喜,又见贼首被一个铁球击中脊背,顿时扑倒在地,口吐鲜血。其余贼徒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他们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只剩两个逃到对面山岗的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起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地说:“马荣哥见笑了,好久不练,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背后大蟹说:“又打偏了两次,真是教不会,不然那两个怎么会轻易逃脱。”小虾满脸羞愧,小声说:“辜负师父,练了几次,就觉得手生,到底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地说:“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只打在肩头上,真丢人。”马荣回头,果然看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踩住喝问:“你们这些家伙,竟敢青天白日拦路,还要害我们性命,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那贼人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唉,竟被那姓李的骗了性命。”说完歪过头,不再出声。马荣再问,见他颚根血肉模糊,牙齿掉了几颗,已经不动了,摸了摸脉息,已经断气。
“小虾贤弟有这等绝招,真让人羡慕。”马荣心中十分羡慕。“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偏两次。”大蟹不以为然。马荣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位好汉有这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敢兴风作浪?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不能教我一点?”大蟹斜眼笑了笑,露出轻蔑的神色:“不行,马荣哥你身材太魁梧,动作不灵活,玩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样的身材最合适,动起来自有神力,刚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到高手就要吃亏。”
马荣被说得心痒痒的,不肯罢休,心想能学会这绝技多痛快,以后不用徒手和人格斗,只需在袖中或腰间藏着这东西,关键时刻用,既方便又有效。正要开口求大蟹,大蟹指着一棵紫杉后的破茅篷说:“那里就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心里,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下。小虾进木屋里,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端来两碟南瓜子。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层横格,每层都放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青绿色的,心里奇怪,便问:“南瓜放在木架上干什么?”大蟹笑道:“等着用呗,这嫩的也能吃,像茄子那么大。”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抽出飞链,一声响,铁球把最高横格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第九号!”第三格最后一个南瓜也被击爆。大蟹走上前,捡起带皮的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小虾问:“怎么又歪了?”大蟹认真地说:“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标准,这第九号只裂成三块,到底功力太浅。”小虾面有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子。”马荣明白了。“打烂了再煮着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两位贤弟认识今天这帮匪徒吗?”马荣问。“认识当中两个,正是那天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那一伙强人,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天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了,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条理很清晰。小虾醒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杀我们。”马荣说:“想必是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是不知这姓李的是不是乐苑里的人。”“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百十来个。”马荣“唉”了一声:“麻烦两位贤弟去把那些尸体埋了,免得被人看见,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哦,马荣哥,今天天刚亮时,我看见凌仙姑屋里有灯火,想来茅篷里有客人。”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了西天,火云层叠,光影流动,十分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黑中带黄的颜色错落远近,如同剪纸贴在天上。马荣赞叹了一番,便绕到凌仙姑的茅篷,见地上到处是竹皮,一圈白石墙还算整齐。走近侧耳听了半天,没声音,便大胆推开柴门。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有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着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把刚才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狄公,最后说:“凌仙姑的住处虽然找到了,但她不在屋里,现在赶去恐怕也没用。”
狄公沉默片刻后说:“她重病缠身,不可能走太远,再说除了小虾大蟹,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马荣说:“听小虾说,今天清早茅篷里亮着灯,怀疑有客人,莫非凌仙姑被那个客人带走了?”
狄公忧郁地捻着胡须,突然问:“马荣,你确定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的仇,和你没关系?”
“这应该没错。老爷,那伙匪徒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之前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所以他们埋伏在林间,想截杀我们报仇。”
狄公说:“小虾大蟹平时午后不回住处,那帮匪徒难道不知道他们的习惯?”
“天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有多深,只是差点连我也被一起杀了。不过,这两人本事真是厉害,小虾手段都这样了,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口气说:“原来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天,这话说得太轻率了。马荣,今晚你自己去休息吧,明天早饭后再来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自在红阁子里沉思,半天没有头绪,又觉得肚子饿,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葛袍,戴了一顶黑弁帽,出门上街。
没走十几步,就到了桃花客店门口,转念一想,不如邀贾秀才一起吃饭,也好仔细听听李琏怂恿他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已定,他走进桃花客店,到账台一问,才知道贾玉波午后离开客店还没回来。
狄公只好转身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摆出牌位,捻香祭祀,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晚已是二十九,这些冥器按例要摆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享用后,鬼祭才算结束,阴曹地府的大门会重新关闭。
狄公一路看着,忽见前面有一家不小的饭馆,布招上绣着“同庆楼”三个字,人也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有五七桌人在喝酒,倒也不嘈杂。他找了个临窗的空位,叫了几样菜肴和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想起棘手的案子。按眼下的供词判断,二十年前杀陶匡时和今天杀秋月的似乎是同一个人,这人年龄也得五十开外。令人不解的是,他既然与当年的翡翠情爱深笃,还为争风杀了陶匡时,怎么又会与今天的秋月有瓜葛?再者,他会不会已经探知凌仙姑的秘密,抢先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和小虾大蟹被截杀难道没有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已经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还没弄清,而这无疑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为他们盖印封册。
狄公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起来,邻桌的食客都回头看他,他沉浸在思绪中,并未察觉。想着想着,他突然站起来,叫来堂倌结账,匆匆下楼。
他又走进桃花客店,从店后门的小路直奔秋月的宅邸。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成,两边是古拙苍劲的银杏树,夹杂着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绿荫覆盖,十分寂静。秋月宅前有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皎洁,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跨池塘,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狄公推开木栅门,看见一个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边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瓷盆,盆内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得十分用心,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不禁赞叹了半天,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见门上交叉贴着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他绕到窗台两边细看,发现一扇木格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一声打开,他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他摸出火石,点亮随身携带的一截蜡烛,四周一照,像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桌上的银烛台,才知道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边。
打开秋月的卧室,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中间有一张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是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整齐,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有铅朱膏粉、唇丹花露等十多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边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类;右边只有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把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等首饰,第二个抽屉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开第三个抽屉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他不由大喜,将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在圆桌上,一件件细看,大都是情场上的亲昵字句,充满了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天曾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信封里,秋月说她连信封都没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就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信封里除了香水,绝不会别无他物,而这是破解李琏与秋月关系,即破解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有一个未拆开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用手一摸,里面有个扁平硬物。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熔化封漆,拆开倒出,里面果然有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着一页素笺,还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工整地写着:
仰托秋月小姐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再看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写着“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同样是工整的楷书: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这是化用前人的诗句,言不尽意,来世再相见吧?
您的嘱咐未能完成,其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紧锁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祸,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他在秋月面前有自卑感?诗中“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说得很清楚,但这种自卑难道只是面对秋月才产生的?“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嘱咐”?狄公越想越糊涂,真不知道李琏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明白是什么事让他痛苦得非要自杀。
“不!李琏确实是自杀的!李琏把这信交给秋月时,自杀的念头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笑脸地对冯玉环动手动脚?从这诗信的情词判断,李琏是怀着极大的疑惧与痛苦自杀的,这信与诗秋月没读到,更不可能是秋月伪造的。这工整的字迹,尤其是诗的文采词藻,绝不是秋月这类人能编造的,况且寓意怪异,一时也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绝不会想到李琏有这样的心事,她当时的心思全在罗应元身上,所以随意把信封塞到抽屉里,误了多少大事!幸好现在被我发现,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的官司不知会怎样。
冯岱年父女为什么要承担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正因为他们编造得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且有违常情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什么心机?他把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一回忆起来,并回想他们说话时的形态神色,又把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听到的内容以及小虾大蟹的线索一一理清,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开秋月宅邸,沿花园小径径直回到红阁子,立即让永乐客店掌柜拿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把红阁子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才回到房中,随即将红阁子所有门窗全部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会闷热异常,但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疏忽,他的对手是个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吃饱喝足,哼着小曲来到藏春阁。此刻他心里想着银仙,越想越觉得甜蜜。
他走进藏春阁大门,径直往后院的香房快步走去。一个打杂的拦住他,不认得马荣:“客官,您找哪位?”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说。
“银仙姑娘已经被人赎身了,不见客!”
马荣笑道:“正是我赎的她,花了两锭金子呢。”
打杂的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可这衣衫也太朴素了……她在后院房里哭呢。”
“明天我骑高头大马来接她,看她还哭不哭,到时候一身行头让你这小子看傻眼。”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气呼呼的声音传来。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吗?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进房里。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满脸泪痕。
马荣惊讶地问:“你为什么哭?”
“哎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给我赎了身,眼看就要来领人了,这可怎么办?还请马荣哥帮我们一把!”
“帮你们一把?”马荣还没明白银仙的意思,忽然看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地坐下,贾玉波连忙行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道:“我和贾秀才早就说定要结为夫妻,只是他手气不好,赌钱连连输钱。如今可好,冯家又催得紧,要招女婿。今天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走投无路,正想着一起上吊呢……马荣哥一向仗义,救过我几次,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给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脑袋顿时像一锅热浆糊,粘成一团,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交际广泛、办法多,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一定还。要是非要把银仙夺走,我们只有一起上吊了。”说罢流下两行泪。
马荣定了定神,又见银仙和贾玉波哭作一团,样子十分凄惨,便说:“贾秀才,你是读书人,不求功名仕途,两手空空,怎么娶老婆?你养得起吗?作几首诗赋,又能卖给谁?”
贾玉波流着泪说:“马荣哥别这么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能过日子。我作诗词,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在乡间有一间茅屋、二分薄田,就是天堂了。我自知不是做官的料,能教几个小孩读书,也不算白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说得辛酸,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玉波,突然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心里不是滋味。
银仙哽咽着说:“马荣哥救我一场,恩情也白费了,今天就在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希望能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回不了老家了。”说罢用汗巾擦去泪痕,整理好衣裙和首饰。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猛然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速夺过布带,转念又笑道:“算我马荣细心,早防着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的想法,想找个名声好、知书达理的人,一心一意过日子,所以有心帮你摆脱困境。今天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就用这钱向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拿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给银仙。
银仙一听,只觉得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有如此菩萨心肠,还早有准备,真是救人于危难。我今生再无机会报恩,来世愿变作犬马,在你身边效力。银仙我今日就发誓,若忘了马荣哥的恩情,甘愿永远承受苦难,不得解脱。”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如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着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声音嘶哑地说:“马荣哥如此帮助我们,为我们分忧解难,恩情胜过亲生父母。日后定当结草衔环,再图报恩。这二十两金子,我愿立下借据,等稍稍宽裕,一定补上。”
马荣说:“没关系,别计较了。”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本就不固定,今天不花,明天可能又输了,算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惯算这些细账。帮助你们也是积自己的功德,岂不是好事?你们两个恩恩爱爱过日子去,也应了‘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别再提那二十两金子的事了。”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上来:“马荣哥,日后就认我这个亲妹子吧,我真把你当亲哥哥!”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脸上发烫,感慨万千,掉头奔出藏春阁。忽然又想到一事,回头看见银仙仍呆呆地站在夜色中,泪水不停地流。
“狄老爷明天说不定想见贾秀才,有话要问,让他中午之前别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像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杂陈、心绪不宁。摸摸袖口,只剩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是商贩和差役过夜的地方,他一头钻进去,交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周围一片烟味和汗酸味,马荣脸和脚都没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膀子的闲汉中。望着两边油腻发黑的皮肤,他猛地想起银仙——这一夜本该过得多么快活舒爽啊。马荣不禁连连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八章
狄公听说冯岱年带着女儿玉环到了,急忙走出红阁子迎接。
“这么晚还打扰冯相公和令媛,本官很是不安。”
冯岱年拱手说:“狄老爷这时候叫我们来,想必有急事,不能拖延。”
狄公亲自为他们倒茶。冯岱年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眼神里也满是忧郁和焦虑。
“今天午后,冯相公的两个手下小虾和大蟹在西岗头的松林里被一伙匪徒袭击了,冯相公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经听说了,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之前他们想抢劫我们乐苑运送税银的驿车,被大蟹打退了,死了几个人,今天是来报仇的,还连累了马荣兄弟,差点出了事。”
狄公笑道:“这没什么奇怪的,区区山贼能有什么作为?冯相公手下有这么多能干的人,大可高枕无忧。”
冯岱年说:“狄老爷过奖了,不过日后还是要谨慎,就怕他们再来报复。”
狄公又笑了:“只怕冯相公太过谨慎,一味退让,反而弄巧成拙。”
“愿听狄老爷的高见。”冯岱年听出了话里的深意。
狄公转头问玉环:“玉环小姐,你那天夜里来这红阁子,是穿过花园进来的吗?”
玉环点了点头:“是的。”
“哦,是从中间的甬道进到这个露台的?”
玉环又点了点头,忽然看到冯岱年使眼色,连忙改口说:“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扇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色惨白,苦笑了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到底露馅了!你从来没进过这红阁子,怎么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没明白,还想争辩。狄公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们父女演了一出好戏,差点把我蒙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过花园来这红阁子,怎么可能从这扇门进来?我之前问你是不是从中间甬道进到露台,你又说是,其实这露台外面只有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根本没有,可见玉环小姐在骗我,心里另有打算。”
玉环知道自己中了计,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泪花,还想说什么。冯岱年长叹一声,低下头不再抬起来。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的事也不能让人信服。一个男子想做无礼的事,看到女子手里有刀,怎么会轻易不顾及?再说你右手持刀,也不可能扎进李琏的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地抽泣起来。
冯岱年跪下来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想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的话,就将错就错,掩盖真相,欺骗老爷,实在没有勇气把内情全盘托出。虽然李公子不是我们父女杀的,但我那天确实来过这红阁子,还移动了尸体,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冯相公父女既然没杀李琏,有什么罪呢?本官不妨明说,李琏是自杀的,你移动尸体,反而更能证实他是自杀。那天夜里冯相公来这里,本是想和李琏摊牌的,他和温文元暗中算计你,你既然察觉了,就来找他要个解释,不知本官猜得对不对?”
冯岱年惊讶地说:“正如狄老爷所言,那天的情况正是这样,只是卑职不明白李公子为什么突然要自杀。”说完抬头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继续说下去。
“有人告诉我,李、温两人想把一个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到我家里,再让家奴去告发,说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查出那个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以如实告诉我啊。”
冯岱年尴尬地说:“乐苑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内部纷争从不找外人来裁决,几十年来一直是自己商量解决。”
狄公怒道:“那还要官府干什么?如今李琏、秋月惨死,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把尸体掩埋了,却来麻烦我裁决?”
冯岱年支吾道:“这个……卑职知罪。请老爷允许我把那天的细节禀明:我那天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他和温文元暗中勾结的事,二来问他撞船那晚侮辱小女的事,在花园里恰巧碰到温文元,他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说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就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让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而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的,其中的蹊跷一时也没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就觉得不祥,等我进了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时觉得温文元居心叵测,诱我跳陷阱,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怎能脱得了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眼看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我怎么辩白?二十年前陶匡时死时,正是他煽风点火,诬赖我因嫉妒杀人,今日新戏上演,还是那批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起风波?二十年前他还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的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而我又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不会立刻带店主或官府的人来捉拿我?”
“想到这些,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把尸体移到卧房,伪装成自杀的样子,以免被人议论追究,再落得个冤枉的下场,也堵住温文元的嘴。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的事,卑职已经详细供述过了。”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温和。
“狄老爷,再提这事,我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在公堂上竟作证说,李公子确实是迷恋她才自尽的,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前画的图作为佐证。之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时,我明知不对,也违心应和,企图蒙混过关。卑职一生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说:“本官受骗是常事,怎能事事都洞察秋毫?只要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的日子。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实指的是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讶地说:“李公子不是因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依据是什么?”
狄公捻着胡须道:“李琏才华横溢,盛气凌人,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就想和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取乐苑的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好撞见玉环小姐,顿生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暗藏野心,想取代冯相公,所以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的贞操和声誉,逼你蒙羞受辱,走投无路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计划让贾玉波把一个装着公银的木盒偷偷藏到你房里,再去告发,就是冯相公刚才说的那个皮箱,不过这个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
“李琏一番谋划后,忘了玉环,天天和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玩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常情况,心中恐惧,行为和思绪骤变。他和妓女结清了账,又把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结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封家书,谁知秋月十分高傲,没把李琏放在眼里,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在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没开。李琏‘托心秋月’,却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
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求为秋月赎身的事,秋月说得信誓旦旦,怎么能不信?”
“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的话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送给她香水作为礼物,又听到李琏画写秋月的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就顺水推舟,信口编造了一番,以增添自己的风光体面,又哄骗罗县令。其实没这回事,试想一个已经写下遗诗绝笔的人,怎么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在红阁子中,这事就不必多指责了。”
“温文元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企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个懦弱的可怜虫,一贯在背后含沙射影、煽风点火,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稍加惩处,便可一劳永逸,让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乎没有关系,本官暂时不与你们谈了,今日要说的就是这些。”
冯岱年有些糊涂,起身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问道:“恕卑职冒犯再问,不知狄老爷刚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指的是什么?”
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说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哪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得到证实,只得暂藏在本官心里,等哪天案情勘破,水落石出,就向冯相公详细说明。”
冯岱年与玉环再次拜谢后退下。
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马荣就赶到了红阁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配着几片香糕,权当早餐。
“马荣,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的茅篷。要是她还没回家,我们就去西北边的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着问:“老爷,贾玉波秀才打算和一个赎身的妓女去衢州乡下过日子。我想这里的杀人案总不至于和他有关吧?”
狄公说:“随他去吧。昨天没找他问话,就说明他没事。不过这贾秀才哪来的钱给妓女赎身?难不成是偷了冯岱年家的嫁妆钱?”
马荣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贾玉波在恒丰庄把之前输掉的钱都赢回来了,刚好够给银仙赎身,还剩了些盘缠。他怕冯家催婚,想连夜走,被我拦住了。”
“拦他做什么?别惦记那个银仙了。鸡吃稻谷壳,鸭吃鱼虾,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强求不得。只可惜冯岱年父女要失望了。马荣,我们今天也该走了。都是过客,哪能在这里养老?乐苑虽好,也不能乐不思蜀啊。这两天你把乐苑玩了个遍吧?”
“可不是嘛,这乐苑真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再多的银子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起来:“你那二两银子也扔进去了?不对,你之前赢了四两,总共六两?这六两银子都花光了?”
马荣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何止六两?二叔给我的二十两金子也全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给你留着养老的,怎么也扔进这无底洞了!”狄公气得揪扯着长胡子。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花费也太高。等扔完银子金子才觉得后悔,可哪里还追得回来?”
狄公愠怒地说:“你这么挥霍钱财,把银子当尘土一样撒。你就是不长记性,早知道不带你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的一片松树林:“老爷,这里就是我和小虾大蟹两位兄弟遇到匪徒的地方。”
狄公仔细观察了地形,说:“马荣,那帮匪徒不是为了找小虾大蟹报仇,他们在这里埋伏,其实是冲着你我来的。”
马荣又惊又疑,正要再问,狄公已经策马向前飞奔。
绕过一棵大紫杉,马荣喊道:“前头那间茅篷就是了。”
狄公下马,把缰绳和长鞭交给马荣:“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别靠近茅篷,注意四周动静。”说完,他踏着湿漉漉的腐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透着微弱的烛光。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唱着一支古老的怨歌,伴随着琴声,十分悦耳,还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狄公猛地推开门,屋内角落的烛盏晃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青烟。只见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双深陷的眼窝呆呆地望着狄公。狄公锐利的目光转向那个癫皮乞丐——他浑身长着脓疮,溃烂处结着血痂和黄痂,穿着一件肮脏的破衣,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
“你是什么人?擅自闯入民宅!”凌仙姑虽然语气愠怒,声音却依旧柔婉。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冷笑一声,嘴唇歪斜着跳下竹床。
“如果本县没猜错,阁下应该是李经纬先生,李琏公子的父亲。”
癫皮乞丐的独眼直愣愣地看着狄公,目光从亢奋渐渐变得怯懦。
“凌仙姑也不必隐瞒了,你就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有病死,侥幸活了下来,一直隐姓埋名到现在。”
凌仙姑听得真切,仰天长叹:“我们真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地说:“李先生,听说你得知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就想为他复仇。你从百沙山港来到乐苑,天天窥探秋月的行踪,寻找下手的机会,这话可是真的?”
李经纬的独眼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说,李先生你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因为思念秋月而死,而是怀疑自己得了和你一样的不治之症,绝望之下才寻了短见。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鼓起两块青紫的肿物,惊恐不已。因为想到之前和你接触频繁,就坚信自己也要发病了,痛苦不堪,最终绝望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原本一片光明,遭遇这样的横祸,他实在没勇气像你这样活下去。”
“李琏和秋月并没有情爱纠葛,更没有为她赎身的事。只是临死前,他托秋月带一封家书给你。可惜秋月骄横又不可靠,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在她卧室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封未拆封的绝笔信。”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信,扔在竹榻上。李经纬拾起信封,双手颤抖着打开看完,顿时脸色大变,嘴唇抽搐,独眼流出浑浊的泪水,全身抖个不停,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跟踪秋月。前夜,你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和秋月的对话,更加坚信秋月是害死李琏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报仇。”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卧房脱衣准备睡觉。你潜伏在窗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秋月听到后起身到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栏,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想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挣脱。你毕竟年老体衰,双手佝偻,哪有持久的力气?但秋月受到惊吓,极度恐惧之下又倒在地上,心脏病突发而死。秋月原本就有这种病根,但前夜她确实是死在你手中。”
李经纬冷汗直冒,脸色惨白,颓然倒在地上。凌仙姑赶紧下地扶住他,好言劝慰:“心肝儿,别听那昏官胡说八道。就算要坐牢杀头,我也陪着你。”
狄公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李先生为了儿子的功名前程,不惜花重金在京城打通关系,结果积蓄日渐减少,便打起了乐苑的主意。之前派人拦劫乐苑运送税银的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手下打败了。武力不行,你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的私心,和他勾结想把冯里长赶下台,夺取乐苑的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说的‘垂嘱’,正是你们父子俩搞垮冯岱年的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杀了,没能完成。李琏一死,李先生的全盘计划就崩溃了,如今又杀了秋月,恐怕也不想在世上久留,只想和翡翠苟且偷生,相守几天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笑了几声,没有反驳。
“你杀秋月那晚,还躲在窗外窥探我的动静,我闻到你身上的臭味,做了一整夜噩梦。秋月死后,你打算带着翡翠潜回百沙山,那天在码头搭船时被船工拒绝,你索性不走了,暂时躲在这茅篷里和翡翠叙旧。”
“昨天你又潜入红阁子探听虚实,听到我和随从说要来茅篷拜访凌仙姑,心里害怕,就设计想害我性命,结果又被小虾大蟹打败,一个快死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深深点了点头,心中竟生出一种如痴如醉的得意,独眼里透出一种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绝症,按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说明情况,无意逮捕你,更不想公堂审问,让你受辱,被世人笑话。说起来,二十年前就该判你杀人罪了。”
“什么?”凌仙姑尖叫起来,一张丑陋的脸因激愤而扭曲。
狄公一脸严肃:“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了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了秋月,本县的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眼中露出一丝钦佩。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就像一场梦,仿佛就在昨天,仿佛我们还在红阁子里……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真是天字第一号的郎才女貌,十全十美。那时公子王孙用黄金换笑,我如同丽姬妖仙,天天与你相伴。嘿嘿,这情景恍如眼前,像喝醉了酒、雾里看花、春水行船,如今还觉得晃悠呢。告诉你,当时我已经有了身孕,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让我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呢。”
狄公看凌仙姑停了下来,便说:“当时冯岱年和陶匡时都疯狂迷恋你的美貌,你却一味哄骗,不置可否,故意拖延,暗中却天天和李先生幽会。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关系,怕遭非议,一直隐瞒到陶匡时被杀……”
“啊!就是昨天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说,“美丽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像着了火一样……我正依偎在你宽阔的胸膛里,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吵个不停。你像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你脸上、身上,夕阳照上去,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直到那小子窜进红阁子,我才惊醒,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把姓陶的尸体拖进卧房’,又把匕首塞到他手里,锁了房门,再把钥匙从窗栅扔进去,我们就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一别就是二十年,再也没见过你,想死我了。中间变故不断,时疫袭来,官府焚烧街道,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捡了条命,就冒用一个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活到今天。”
“二十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你,几乎没有一刻停止。我听说你在朝中做了大官,又听说你得了绝症,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天的噩梦全醒了,黑云散了,你又静静地伏在我胸前,像一匹听话的羊羔,你的身影还是当年夕阳下天神般孔武有力、光芒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抚摸着像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声一唤地念叨着。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的独眼已经闭上,成了一具散发腥臭的尸体,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苦涩,像游丝一样纤细飘忽,终于没了声音。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二十章
狄公从茅篷出来,马荣牵着马连忙迎上去。
“老爷,怎么进去这么久,我还怕出事呢。凌仙姑她吐露了些什么?”
狄公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答说:“凌仙姑不在屋里,看来是被坏人骗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把这小屋仔细搜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我们骑马回客店吧。”
马荣将信将疑,也不便再问。
两人骑马登上高岗,只见松林后的坟地上旗幡飘扬,烟火缭绕,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正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经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了。今天是七月三十,香烛纸马、三牲祭品都祭拜过,鬼祭也该结束了。”马荣说。
狄公望着袅袅升起的烟火,感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关上了,但愿今天这乐苑里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两人回到永乐客店,狄公让胖掌柜结账,吩咐马夫添备马料,然后匆匆走进红阁子。马荣帮忙整理马鞍袋,收拾行李。狄公坐下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府呈文仔细读了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上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一些细节。
盖上印玺,封上火漆后,狄公收起呈文,又铺纸蘸笔,给冯岱年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本县听说李经纬先生因恶疾发作、毒火攻心,已死在凌仙姑的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生命垂危。等她去世后,立即封锁道路,焚毁房屋,以根绝病疫蔓延。又听说贾玉波已带着一名妓女远走他乡,希望玉环小姐能与陶先生结为夫妻,冯、陶两家消除隔阂,重修旧好。之前提到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已经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起诉审判。写完后,封好口烫上漆,又工整地写上“冯岱年兄惠启”。
“马荣,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得亲自去金华交给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让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送。”
两人结清房费等所有费用,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锣声,只见罗县令的轿马仪仗迎面而来。
官轿停下,罗应元掀帘下轿,一把拉住狄公的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听说秋月猝死,觉得不对劲,又匆匆赶来了,莫非是被人仇杀?”
“不是。”狄公从袖中拿出盖了印玺的官府呈文,“我本想亲自去金华交割呈文,秋月的死因上面写得很清楚,罗贤弟不必惊慌。”
罗应元急忙展开公文阅读,见呈文里丝毫没有牵涉到自己,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李琏是自杀,我当时就说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例行公事,想必没让年兄费多少心思。”
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里取出那颗金印交给罗应元。罗应元啧啧称奇,收下金印:“年兄这份呈文我会一字不改地申报州府,请容小弟略表谢意。”
狄公拱手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跑一趟金华。要说这乐苑还有未了的事,就是对温文元的处罚。温文元在公堂上欺骗本官,又百般苛待一名妓女,按律应杖责五十。考虑到他年迈体弱,受不了刑罚,所以拟出公告张贴在乐苑各处,公示他的罪迹,这五十杖暂且记下,暂缓执行。他日若再犯恶行,只要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就旧账新罪一起处罚,绝不宽恕。”
罗应元笑道:“这办法好,棍子悬在手里不打,再犯就新旧罪一起算,到时候皮开肉绽,他肯定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狄公又拱手:“还有一事拜托,请罗贤弟选个日子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婚礼。冯、陶两家联姻,乐苑的繁华安定就能保证了。”
罗应元点头答应,忽然推开众人,附在狄公耳边小声问:“不知狄年兄可解开红阁子的谜团了?”
“红阁子之谜?”狄公假装惊讶,“我这三天就住在红阁子里,没听说有什么谜团需要解啊。”
罗应元“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情曲折,我也只是风闻。既然狄年兄这几天没听说,那就算了。”
狄公略带讥讽地说:“秋月小姐倒是死在这红阁子里的,不知罗贤弟说的谜是不是应在她身上?”
罗应元脸上泛红,干笑道:“今天鬼祭结束,狄年兄别再提秋月了。我听说这乐苑里昨天又来了一位窈窕娘子,色艺胜过乐苑所有女子,比秋月强上万倍,说不定就要被选为新的花魁了。”
狄公叹了口气,笑道:“难怪罗贤弟今天又匆匆赶来。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匆忙逃离,还设计捉弄我三天,又埋怨我没解开红阁子之谜。”
“哈哈,红阁子,红阁子,也不知狄年兄这三天在红阁子里过得如何?”
狄公飞身上马,扬起长鞭,马荣紧随其后。
“罗贤弟,什么时候来浦阳我家,再慢慢给你讲解红阁子之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