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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湖滨案 第六章

退堂之后,狄公踱步来到内衙,喝了一盅茶,吩咐马荣派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警戒,自己则先去江文璋宅院勘察现场,之后再前往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说:“这案子看着不简单。刘飞波要是真信了万一帆的话,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昨夜酒席上我看他城府极深,如今却一夜之间变得凄惶不堪,像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虽说得可怜,但举止神态还算镇定,等会儿去江宅得仔细留意。”

狄公和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江宅满院的喜庆灯彩还没撤,到处披红挂绿,但府里的人都失魂落魄,像白日里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就躲在墙边,不敢大声说话。

江文璋将狄公迎进内厅坐下,小童奉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挂着一幅《暮春行乐图》,画的是孔子带门徒在沂水边沐浴、在舞雩台吹风的情景,两边有四个暗红柜厨,没加锁,里面全是书籍,心中顿时生出亲近之感。

狄公问:“江先生以前在学校讲学,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儒者的正事,怎么辞了呢?我看您身子硬朗,不像有病。”

江文璋叹了口气:“狄县令有所不知。我这辈子只读六经,到老才觉得郑玄、马融的传疏很可疑。而且孔子时代本没有‘六经’的说法,‘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是异端,一个是赃吏,怎么能信?偏偏县学只许遵循郑、马的注疏,不能有半点差错,我心里就不痛快。有一天讲《春秋》,我说《春秋》本是鲁国史书,孔子之前就有了,说孔子作《春秋》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更不可信。《左氏传》记载桓公、隐公被弑,《春秋》却只写‘薨’,掩盖臣子的罪行,隐瞒二公的冤屈,这样的史笔比董狐差远了,乱臣贼子怎么会怕?

“那天我多喝了几杯,说了这些‘妖论’,当时的县令听说后把我传去痛斥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我当面受辱,一赌气就学陶渊明写了‘归去来兮辞’辞官。今日老爷问起,就把这段旧事说了,我这固执脾气还是没改。狄老爷是明经出身,我这是班门弄斧,实在惭愧,还请原谅。”

狄公听罢如醍醐灌顶,惊出冷汗,才知江文璋眼光胆识过人,是个不可小觑的异才,又问:“您现在教学生,讲什么书?”

“只讲《左氏传》和《论语》,月娥在时偶尔讲讲《二南》。我自己闲时只读《易经》,其他书不看,虽没到‘韦编三绝’的程度,也多少看破些人生际遇。”

狄公边听边喝茶,不觉喝了两盅,只觉得这茶香气异常。“这好茶再烹一壶来。”狄公笑道,“今日听先生说经很受启发,茶也觉得格外香。”

小童应声去烹茶,狄公又笑:“江先生忘了我来府上的目的了吧?茶烹好临走再喝,现在先去看看令郎的洞房。”

江文璋恍然大悟,又露出沮丧之色,应了声便在前引路。出了前厅,转过回廊,经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小亭阁,右边有个垂花耳门,里面是细石小径,两边几竿修竹轻轻摇摆,几株花木开得艳丽,香气浓郁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小院说:“那片房舍是我给犬子成亲用的,洞房在二进内院,我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门是个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面搭了个竹楼,很是高敞,里间是卧房,也就是新婚出事的洞房。书斋内临窗有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着花藤小椅,右边有个斑竹香妃榻,墙上挂着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致,一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还没打开。

江文璋说:“这书斋夏天特别凉爽,犬子附庸风雅,取名‘绿筠楼’,上面竹楼还新挂了块仿古馏金匾。”

狄公听到“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换了眼色,不动声色地看桌上的书籍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江文璋知趣地退到门槛边站着。

狄公转念笑道:“早前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诗句传到了‘杨柳坞’,是不是令郎和那里的女子有来往?不然就是另有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脸色一沉:“绿筠楼主是犬子的雅号,但我从没见他用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到‘杨柳坞’那种地方。犬子一向品行端正,不是流连风月场的人,怎会和那里的女子有牵扯。”

狄公不在意地问:“想来是另有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勤勉好学,有没有得意的正经文章?”

江文璋走进书斋,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这是犬子研习经典的笔记,老爷不妨看看,写满了一本,不知算不算得意之作。”

狄公接过,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到一页,题目是“我待贾者”的解读,另一页是“君子不器”,他暂时不想细读,只留意上面的字迹。

江文璋推开已脱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和洪参军走进卧房。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件家具都是仿古样式,显得沉稳。狄公见窗棂完好,地砖也没有缝隙,心里琢磨着江秀才究竟是怎么半夜逃脱的。

洪亮见江文璋还站在书斋里没进来,就低声凑近狄公说:“江秀才真的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吗?”

狄公皱着眉:“可惜人已经投了南门湖,还找不到尸身,真是奇怪。不过洪亮,你看他的笔迹和杏花情书上的差别很大,这也让人想不通。”

洪参军没再说话,弯腰用手在地上一抹,果然有几点凝固的血迹。因为天气热,卧房里还隐隐有股腥味。狄公用力拨开插销推开窗棂,看见窗外是一片菜园,菜园周围有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腰查看床底,忽然感觉窗外有人影闪过,抬头一看,那黑影慌忙逃走了。狄公一个箭步冲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过菜园的矮墙跑了。

狄公急忙冲出卧房和书斋,想绕到后面的菜园,江文璋见状吓了一跳,跟在后面。狄公绕了半天没找到去菜园的门,心里很恼火。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怎么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公突然要去菜园,上前作揖回答:“这菜园和宅院不通,得从宅院大门出去,绕到左边小巷,从厨房后门进菜园。不知狄老爷去菜园做什么?”

狄公心想,那偷闯的人早跑远了,现在去菜园也没用,就让江文璋把家里的男仆都叫到前厅,他要问话。

不一会儿,所有男仆都到了前厅,狄公一个个仔细辨认,没发现可疑的人,只可惜刚才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身材体态,怎么认呢?他转念一想,叫厨工上来问话。

“刚才有没有看见有人从厨房进菜园,又翻墙出去?”

两个厨工直摇头,其中一个说:“我刚才过来放下挑水的木桶,看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喊了几声没人应,就把柴抬进厨房灶下了。这么说,老爷要找的是不是砍柴卖柴的人?”

狄公不好再问,嘱咐江文璋在家等衙门传讯,别走远,过会儿衙门会派人来,又留了两名番役看守江宅,要是那黑影再来,一定抓住押到衙门。说完就和洪参军上轿,直奔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早就荒废了,殿院残破,门墙萧条,到处是断垣败瓦,只有后殿稍微整齐些,停着十几具穷人家的棺木,寺里原来的几棵老桧柏也被人偷偷砍了做棺木。

马荣带着兵丁早就在石佛寺等着了,庙墙四周派了番役守卫,衙门的仵作指挥番役备好了验尸的用具,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和当天在江家帮忙收殓月娥的稳婆也被传到寺里,就等狄公来。

狄公一行到了石佛寺,马荣迎他们到后殿前的树荫下休息。狄公还没擦完汗,就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时你给月娥擦身收殓时,记得洞房的窗棂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稳婆回答:“记得是关着的。天太热,我想开窗,可窗棂的木闩很紧,拉了半天没打开。”

狄公微微点头:“你看见月娥身上有伤痕吗?不管是刀剑、钝器伤,还是绳印、开口破损之类的。”

稳婆摇头:“当时我很留心,擦干净眼睛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连青紫淤肿都没有。”

狄公又问:“你帮月娥擦完身,是不是马上收殓了?”

“是的。孔掌柜立刻让人找了一口薄木棺材和寿衣凤冠,我们匆忙给尸身穿戴好抬进棺材,只钉了几颗钉子,就偷偷运到石佛寺停着了。”

狄公让稳婆退到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了一条宽大的芦席,四面铜炉焚香,一口大锅在火炉上嘶嘶地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月娥的棺材,放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查看一遍,没发现遗漏,就叫刘飞波、王玉珏到棺材前后站定,仵作在一旁伺候,然后下令开棺。

四名番役拿着斧凿起开棺钉,轻轻抬起棺盖放在棺材旁边。

刘飞波和王玉珏一起往棺内看,突然失声大叫:“怪事!怪事!”

仵作也瞪大眼呆住了。狄公走近棺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具男尸!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七章

男尸身体壮实,手脚上有厚厚的老茧,年纪五十多岁,胡须有些发白,头顶头发稀疏。他的脑壳已经裂开,血污一片狼藉。

狄公大声喝问:“是不是抬错棺材了?”

马荣挠头说:“没错没错,棺材上还贴着字呢,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和稳婆也确认棺材没错,还连称奇怪:“月娥的尸体是我们亲眼看着入殓的,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个男人?这男的好像也是刚死,身体还没僵硬,头上怎么血糊糊的?”稳婆还说,这棺材运来的时候还烫了烙印,现在看烙印还在。

狄公命令把男尸抬出棺材,仵作随即验尸。结果显示,男尸生前显然是工匠,突然遭到袭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应该是刀斧之类的利器。仵作填好验尸报告呈上,狄公看后让众人上前辨认,看是否知道死者姓名。

果然,王玉珏大喊起来:“我认识这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我家帮过工呢!”

狄公问:“王掌柜确定吗?可别弄错了。”

王玉珏回答:“这我怎么会看错?刚才开棺时吓蒙了,加上他头上血肉模糊没细看,现在洗干净擦干了,肯定是毛福,没错!”

狄公沉默了很久,下令将毛福的尸体重新装殓入棺,派两名番役看守,防止再被人调换,又命人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说:“老爷,这石佛寺荒废很久了,我们来的时候仔细搜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头守着,靠行人施舍点吃的过日子,想必不知道这杀人案。”

狄公点点头,转脸对刘飞波说:“刘先生,事情太离奇了,我也被弄糊涂了。月娥的尸体一时被坏人调换,其中必有隐情。现在又多了一具尸体,案子节外生枝,恐怕一时查不清。你和王掌柜先回家,等我们勘查消息。”他又吩咐王玉珏赶紧补上毛福的住址,以便衙门查访,让马荣把毛福的家人传到衙门问话。

刘飞波和王玉珏满心疑惑地告辞离去。狄公临走前又仔细检查了装殓毛福的棺材里外,没发现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处被杀后,尸体才被移到这口棺材里的。

回到衙署,狄公走进内行书斋,一边换官袍一边对洪参军说:“幸好我让人盯着江文璋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把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自吃惊:“纸上明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和住址。老爷,这纸是怎么回事?”

狄公把石佛寺验尸的细节告诉洪亮,洪亮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纸是从木匠毛福袖中找到的,看来毛福的死和江文璋有关系。我已经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饭后去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的笔迹,他们应该给衙门送过书札呈表。你再把我的名帖送到韩咏南和梁大器府上,说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们。”

申牌初(下午3点左右),狄公午睡后到书斋,见洪亮和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和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报。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把桌上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一番。

“这四人的字迹粗看确实和‘绿筠楼主’不同,但我看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笔画的转折像是故意为之,不像平时书写那么舒展自由。一般人写惯了字,很难轻易改变笔势。刘飞波的笔迹气势断断续续,锋芒时隐时现,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给官府写信,何必故意躲闪、伪造笔迹?而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难道他早知道我们会查对他和‘绿筠楼主’的笔迹?”

洪亮说:“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知道了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什么要冒用江幼璧的名号给杏花写情书呢?这太费解了,难道他没有别的雅号可用?”

狄公说:“昨夜杏花屈死,今早月娥的事又这么离奇,都和刘飞波有关,所以我想多了解他一些。等会儿拜访韩咏南和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探刘飞波的线索。马荣,王玉珏应该给了你毛福的住址,找到了吗?”

马荣沮丧地说:“老爷,这事不太顺利。毛福家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就是一间低矮的茅屋。他老婆长得很丑。因为毛福是木匠,经常外出干活,三天五日不回家,他老婆也不担心。据她说,三天前毛福说去江文璋家干活,为江秀才的婚事置办木器家具,还说好了三天不回家,所以他老婆还以为他在江宅帮工呢,哪知道已经死了,还占了别人的棺材。我把毛福的死讯告诉她,谁知这婆娘不但不伤心,还说早知道这老头不得善终,和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老婆不贤,往往连累丈夫,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马荣又说:“可恨那婆娘知道我是官府的人,就缠着我要赔偿银子。我说毛福的死因还没查清,真凶在逃,哪来银子赔她,她竟破口大骂。我怕她吵嚷起来惊动邻居,就匆匆走了。

“后来向邻居一打听,人人都说毛福忠厚老实、脾气温和、非常勤劳,只是闷了会喝点酒,从不惹是生非,也没和人结过仇,口碑很好。娶了这么个厉害老婆,他能不憋屈吗?也真难为他了。不过邻居都知道他大弟毛禄是个品行不端的家伙,吃喝嫖赌、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是个无赖泼皮,没人管得住,整天四处混吃混喝,毛家除了他就没别的男人了。”

狄公笑道:“这也算有收获,毛福袖中纸上的名字也清楚了。你现在赶紧去江宅,和乔泰一起查问毛福三日前去江宅后的所有细节,留意查看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如果发现可疑生人,一定要盘问清楚,别疏漏了。”说完,狄公喝完茶,命人备轿去韩咏南府上。

韩咏南早已在家等候,听小童禀报狄公官轿到了,慌忙出来拜揖,把狄公迎入花厅坐下。

狄公看到花厅内画栋雕梁,古色古香,字画书卷与珍奇玩器摆放得恰到好处,不愧是百年官宦世家,自有一番深沉庄重的气派。

小童敬茶后,狄公笑着问:“韩员外有几个公子?”

韩咏南面露忧伤:“回狄老爷,我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女,名叫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妻妾众多,却没为韩家传宗接代。如今他年过半百,渐渐认命,对府内家眷冷眼相待,反而常去“杨柳坞”消遣,家中妻妾自知有愧,也不敢管他。其实这些情况狄公早已知晓,今日不过想探探他与杏花的关系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上的事怎么看?杏花小姐聪明伶俐,突然离世,她父母得知噩耗该如何承受?听说杏花和令爱垂柳同岁。”

韩咏南没料到狄公突然提起杏花的命案,还将她与垂柳相比,心中不快,便说:“杏花的事我也觉得突然,像天外飞来的横祸,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什么进展?”

狄公说:“今日正是来向韩员外请教的,官府如今也一筹莫展。您知道南门湖死人,向来难寻踪迹。”

韩咏南瞥了狄公一眼,小声说:“依我看,狄老爷不如草草结案,何必张扬?杏花毕竟是风尘女子,老爷不必过于认真。”

“按韩员外的高见,官府该如何断案?”狄公依旧不动声色。

“就说她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音讯,想必不会有人不识趣来衙门追问。”

狄公沉下脸:“韩员外怎能如此草菅人命!风尘女子虽地位低微,终究是条人命,怎能昧着良心断案?明日若告到阴间,恐怕阎王爷的鼎镬刀锯也难以消受。说句玩笑话,若是令爱被害,韩员外定不肯罢休,草草了事吧?”

韩咏南有些恼怒,却不好发作,不明白狄公为何一直拿垂柳作比:“垂柳是闺阁名媛、世家千金,怎能和杏花相比?狄老爷怎能轻易模糊了贵贱亲疏之分。”

“不知韩员外与杏花关系如何?”狄公双目直视韩咏南发慌的眼睛。

韩咏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杏花只是‘杨柳坞’派来的歌舞妓,我和她哪有什么亲疏可言。”

狄公笑道:“我只问昨夜席间的交往。我见韩员外只爱与杏花、白莲花应酬,不理会另外两位姑娘,所以随口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近,又有何可责怪?我与杏花仅有一面之缘,尚且对她的死深感痛惜,仿佛丢了三魂六魄,一心想为她申冤。”

韩咏南连连称是,心中稍安。

狄公又说:“杏花的事暂且不谈,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看法?”

“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我交情深厚。老爷莫非怀疑他们害了杏花?”

狄公岔开话题:“你知道江文璋为何早早辞去县学官职吗?”

韩咏南说:“江文璋酒后常非议周礼,发表异端言论,这种人怎能在学宫执教、误人子弟?他自己辞职是知趣。不过江文璋品行尚可,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不知廉耻。”

狄公致谢后告辞。此次与韩咏南交谈虽不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的线索。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八章

狄公的官轿又抬向梁大器的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大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敬迎接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摸二十上下,面皮白净却几乎没有血色,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随后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穿过亭榭台馆,这么大的宅园,竟没见到一个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句话求您,等会儿见到家伯时,请允许我略吐衷肠。”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满脸愁云,似有无限委屈,便点头应允。梁贻德大喜,脸上泛起几丝红晕,一双黑眼闪烁出感激的光亮:“狄老爷请在凉轩稍候,我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跑开了。

凉轩三面临水,十分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挂着一架鹦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却久未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有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中间摆着茶几,上面放着一弯新月形瓷盆,盆内是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玉立,十分别致,五六尾金鱼在水中自在游动。

狄公伸手从碟中取了几颗米团正要撒下,金鱼忽然惊惶乱窜,四散躲避。正看得有趣,见梁贻德搀扶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蹒跚走进凉亭。老人身上套着一领苎麻长袍,幞头遮住半边脸,五绺胡须垂在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艰难。

狄公上前作揖请安,梁大器口中应着,嘴角翕动半天才嗫嚅道:“我已九十岁,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光临,实在感激。”狄公见他仰着脸闭着眼,果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梁老宗伯客气了,下官今日冒昧造访,实是因衙里有几件小官司难以理清,想聆听您的教诲。”梁大器半天不吱声,狄公抬头一看,他竟已睡着,口水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生怜悯。

梁贻德说:“家伯半年来常是这样,因怕人笑话,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我这就叫邹公、邹妈来服侍他去休息。不瞒狄老爷,这宅院里也只有这间凉轩和一对老仆,家伯没让人搬走。”

狄公不明就里,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住处。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裕。他忙请狄公坐下沏茶,然后开口道:“狄老爷别看梁府场面大,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右仆射,算得显赫世家,其实内里早已空了。您今日也见了端倪,我也不怕笑话,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私下求您指点。”

狄公说:“你只管讲,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未必能帮上忙。”

梁贻德谢过,接着说:“家伯自半年前得了这古怪病症,常常一睡就是三五天,不思茶饭,醒来时也神志不清、语无伦次,过十日半月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他虽有这病症,却仍亲自掌管所有家业田产,自己拿主意,从不让我插手。”

狄公说:“老人心性如此,你也省心,何必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不知,若只是他自己掌管家产防人侵夺也就罢了。可两个月来,家伯忽然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是半天,十分投机。那牙侩是刘飞波介绍来的,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哄得言听计从。两人暗中签了十几份契约,偷偷藏起来,只瞒着我。我放心不下,偷偷查阅家伯的恒产,发现产业已变卖殆尽,十之八九都没了。这几日又见万一帆和家伯在画押,恐怕梁氏家业要荡然无存了。而且没见家伯手中进多少现钱,探知变卖所得金银都由万一帆做中介放了重利。

“家伯已是风烛残年,糊涂易受骗,只怕将来产业钱财两空,又不见一纸凭据,我忧心如焚。几次规劝,反被家伯呵斥,说我心存觊觎,要不就不理我,径自睡去。我投诉无门,只能求狄老爷。只怕中间有诈,万一帆不是善类,谁知他拿了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万一卷款而逃,上哪儿找人认帐?”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这等家务事,一时也难以判断是非,便说:“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任职,你何不去信如实相告?”梁贻德面露难色,局促不安。

狄公又说:“若你手中有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给本县,由我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梁贻德大喜:“我这里偷偷抄录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和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看这价目家伯太吃亏了,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很是惹眼。”

狄公接过抄录的契书一看,果然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禁生疑。突然,他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又是一震,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吗?”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说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我刚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识他。”

狄公又问:“你去过‘杨柳坞’吗?”

梁贻德面露不悦:“狄老爷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读圣贤书的,怎会去风月场所?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闲钱。不知老爷为何突然问这个,莫不是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哈哈,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心烦意乱,一时没头绪,见人就想打听。既然贤侄不认识江秀才,也没去过‘杨柳坞’就算了,我并没听到关于你的什么传言。”说罢便告辞了。

梁贻德转怒为喜,恭恭敬敬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官轿走远才回府。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和乔泰已在内衙等候。他换过官袍,进书斋拿起折扇不停地扇,问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家有大发现!”

“快说来听听。”

乔泰禀报道:“我和马荣弟把江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见到老爷说的黑影,也没发现生人潜入菜园。毛福在江家并无异常,他被雇来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家具,夜里睡在奴仆房。婚筵那晚,他酒足饭饱后早早睡了,第二天才知道新娘死了,全家慌乱。毛福好奇地多待了半日,等江文璋找儿子无果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后来有个奴仆说,亲眼看见毛福和送黑丝绦的渔翁在街上说过话。毛福在江家三天,没和主人说过一句话,工匠活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钱。”

狄公点头示意乔泰继续。

“午饭后,我翻看江文璋的藏书,见有一册骑射图册画得精美,忍不住看了半天。放书时,发现书橱后档有本薄薄的小书,封皮写着《妙弈搜录》,认得是棋谱,便抽出来翻阅,谁知末一页的棋局正是杏花手中那局!老爷,你说巧不巧?”

狄公大喜:“你把那书拿来了?”

“没有,怕那酸腐老头起疑心。我留马荣在那边,自己去孔庙对面的书肆找,掌柜一听书名就拿出一册,和江文璋那本一模一样,末页就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问掌柜这《妙弈搜录》的来历,他说这是七十年前韩隐士编纂的,正是韩咏南的曾祖韩琦父。他虽在朝为官,却性情隐逸,一生与棋琴为伴。我又问末页的残局,他说七十年来没人能破解。”说罢从袖中抽出棋谱递给狄公。

狄公逐页翻看,翻到末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禁赞叹韩隐士的高风亮节。“杏花那页残局果然是从这棋谱上撕下的,但七十年前的棋局与杏花的死有什么关系?和她想揭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什么关联?”

洪参军和乔泰沉默不语。

狄公小心将棋谱放入抽屉,又问洪参军是否听到关于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说:“刘宅邻里都称刘飞波是礼义君子,仁爱近人,名声很好。但他的一个轿夫说,刘飞波神出鬼没,似有分身术,家仆几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有一次家仆见他在书斋念书,进去禀报时却不见了,四处寻找,发现他在花园藤椅上打鼾。家仆惊喊‘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差点被赶走。”

狄公笑道:“怕是家仆真见了鬼,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发现,你猜‘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鬼胎、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梁贻德抄录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和乔泰上前辨认,惊叹道:“果然和‘绿筠楼主’的笔迹一样!”但狄公看着看着,心中却暗道“有诈”。

“不!刚才在梁府我仓促认定梁贻德是‘绿筠楼主’,现在细看,又觉得不对。这两种笔迹形态相似,但神韵不同,功力也有差异,未必是同一人所写。不过梁贻德老大未娶,孤身一人,又是世家子弟,怎会没有好姻缘?再说梁府宅院庞大,由他掌管,住处另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可能与杏花有来往——杏花每半日来与他相会,日落离开,平日靠书信传情。”

乔泰说:“即便杏花的情人是梁贻德,昨夜花艇宴他没参加,恐怕与杏花的死无关。”

狄公恍然大悟,长叹道:“这事暂且放下,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这一连串怪事真把我弄糊涂了——天知道‘绿筠楼主’是谁,七十年前的残棋与城中隐秘的罪恶阴谋有什么关联,月娥的尸体为何被换成毛福,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得好好歇一歇,理理这团乱麻,你们也回衙舍休息吧。”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九章

吃完晚饭,狄公独自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里品尝晚茶。头顶皓月当空,一丝云彩都没有;脚下草虫唧唧鸣叫,夜露悄然滋生。他忽然想到,何不趁此月夜到城里各处走走,或许能撞见一些坐在衙门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曾说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定主意后,狄公悄悄回到衙舍,换上一件破旧的直裰,散开发髻,把头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身上,显得十分狼狈。他腰间系着一根麻绳,趿拉着一双脏烂的草鞋,偷偷从后花园的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就来到了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在街上四处转悠。此时汉源城的夜市正热闹,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了许多五彩灯笼,卖吃食的早已搭好凉棚、支起板案,小锅灶里飘出阵阵油香,勾得人直咽口水。狄公故意往有闲汉、乞丐出没的地方凑,摇摇晃晃地吸引别人注意。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的尽头开着一家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像蜂蚁聚集巢穴一样忙碌。狄公心中暗喜,急忙跟着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走进了那爿酒栈。

酒栈门口竖着一根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牌,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狄公环顾四周,大大咧咧地走近柜台,开口就要酒喝,同时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喂,快给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呢!”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瞥了狄公一眼,收起铜钱,舀出一碗酒递了上来。狄公尝了一口,啐了一声:“这酒发酸,换点好喝的来!”

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说:“这里只有这种酒,要甜的香的,去别处喝!”

狄公怒斥道:“我一把铜钱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

店堂里立刻围上来四个乞丐,其中一个还从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地冲狄公笑。四人正要动手,柜台内慢悠悠走出一条莽黑大汉,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他们住手。

“毛禄,你今天怎么又要动刀子?”

毛禄讪讪地收起刀:“鱼头掌柜,这黑小子太无礼,嫌酒酸。不让他尝点厉害,他哪里知道本地‘土地爷’的威风。”

“把刀子给我!”莽黑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显然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乞丐的头儿。毛禄颤巍巍地把刀递了上去。鱼头掌柜收过刀子,怒气未消:“我一再嘱咐你们什么?谁敢动刀动斧,我立刻割下他一片耳朵,再捆了送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还没完呢,听说你竟私自去橡树滩投奔别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毛禄嘴里咕哝了几句,却不敢作声。

鱼头掌柜转脸问狄公:“好汉从哪里来?是过路还是常住?”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到这里投靠。常说‘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您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在外,江湖上无人不敬。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就行。”

鱼头掌柜说:“我这不过是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还行。你身上带银子了吗?”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地递过去:“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鱼头掌柜应声接过,露出黑牙大笑,从中抽出一块木牌掷在桌上:“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盅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在汉源城中随处谋生,没人敢欺负你。”说罢嘿嘿又笑,回里面去了。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上面有一盅热酒和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子,觉得十分可口。这时,毛禄已和一群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玩得这么起劲,怎么不把你那个‘娘子’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多可怜。”另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子’长得够漂亮,只让毛二哥一个人‘享受’,想得我们都嘴馋。”众人大笑,毛禄忿忿地骂了一声,心里有事,不想回嘴。狄公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吃完酒食抹了抹嘴,道声“打扰”,自顾走出了酒店。他略一转念,便折回街心,沿着来时的路,往衙后的石子大街走去。

摸黑中刚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看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狄公暗吃一惊,贴着墙蹑手蹑脚走进巷子,仔细观察那黑影的行动。原来那人满头披着一块黑绫巾,看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猛地发现了他,撒腿就逃。狄公急忙追赶,没跑十步,就一把将那人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道。“别害怕!我是这衙署里的人。这么深更半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做什么?”“好汉这身装扮,小女子还以为遇到了强人,怎么能不怕?”女子这才稍微镇定下来。

“你是谁家的女眷?来此做什么?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原来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失礼了。我深夜来此,正是奉了父亲之命,要见狄老爷。”

“既然是来衙门见本县,为何选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我还以为是贼呢。”说着,狄公拿出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女子摘下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么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叫垂柳,韩咏南正是我父亲。父亲今日外出被歹人胁迫,受了一番折腾,脚也伤了,所以派我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您即刻去府上,有紧急情况禀报。又不许让街上其他人知道,所以才这般行迹,恐怕耽误狄老爷政事,还请宽恕。”

狄公吃了一惊,仔细打量垂柳,只见她双眸如水般清澈,面容如桃花般娇艳,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俊俏小姐,于是说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些歹人又是如何胁迫他的?”

“父亲说,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还扬言要取父亲的性命。”

狄公心知事有蹊跷:“垂柳小姐,你先在这花架下稍作歇息,我去衙舍换身衣服,即刻跟你回府。”

过了一会儿,狄公从衙舍出来,已换上一身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戴着方字方巾,肩上挎着一个褡膊,看起来像个经纪人。他又叫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的玫瑰插在她鬓间,然后悄悄出了角门,前往韩府。

“狄老爷为何要把这两朵花插在我鬓间?”垂柳边走边问。

此时正好有一队巡丁走过,见他们像是嫖客与妓女的模样,便没有盘问。垂柳笑着说:“原来狄老爷有此深意。”

到了韩府,垂柳带着狄公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入,不敢点灯,摸黑穿过亭台走廊,不一会儿就来到韩咏南的书房。此时全府上下都已睡熟,无人察觉。

韩咏南坐在书房里正焦急不安,忽见垂柳和狄公进来,又惊又喜,一双手拉住狄公的长袖,顾不上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满面愁容,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父亲窘迫的样子,心中一酸,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泪。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你看我头上的青紫疙瘩,脚也扭伤了。”韩咏南仍在抽噎。果然,他的前额鼓着一个青紫的大包,还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的人。”

“黑龙会?”狄公十分诧异。——黑龙会的孽党在高祖皇帝时期不是已经被平定了吗?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是刘黑闼的残余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被诛杀后,有一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想要为刘黑闼复仇,于是组织了黑龙会,聚集了几千人马,竟想取代大唐的国运。后来官军进剿,不到两个月就风扫残雪般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部被处以磔刑,并无遗漏。——此事已过去五十年,今日怎么又冒出黑龙会来?

韩咏南哭丧着脸说:“我只听到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次扬言要取我性命,一时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慌失措,且把今日遭劫的详情细细道来。”

垂柳恭敬地递给狄公一盅茶,又给韩咏南递了一盅。韩咏南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说道:“晚饭后,我独自出宅院去街市上转悠,就看见有一顶大轿跟随在我身边,由六个人抬着。起初我没在意,走到孔庙后街的僻静处时,突然一条黑布飞来蒙住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就塞进嘴里,手脚也被捆绑严实,然后被推进轿中,轿子立刻抬起来飞走了。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停下,他们把我拉下轿,又拽着我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入一处地方,揭去蒙在我头上的黑布。我睁眼一看,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蒙住脸面,黑袍上绣着一条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说:‘韩咏南,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回答不知道。那大汉嘿嘿笑道:‘杏花前夜在筵席上偷偷告诉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要是识趣,就把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如果不信,轻举妄动,明天就会和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番话让我很懵懂,壮着胆子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跟我说了什么话,竟引来这般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马上要在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好没报官,所以暂且留你一命,今日只是让你吓出一身汗,日后知道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还没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就被木棍重重打了两下,顿时金星乱闪,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到书房,前思后想,心惊肉颤,恍如梦魇。又摸头上肿痛异常,才相信这是真的。我把小女叫来,让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咐她小心行事,不要让衙门里的人知道。——狄老爷,如今我把实情全数吐出,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难保。我担心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人,所以不敢大摇大摆来衙门见你,让小女先寻到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我就如坐针毡,没有一刻安宁。”

狄公听罢,心中已明白大概,于是问道:“韩员外,你见到那石室有什么装饰吗?”

“没有字画屏风之类的装饰,像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把靠椅,里面黑幽幽的不见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被绑架时,轿子是朝哪个方向去的吗?”

韩咏南回答:“好像记得是一直朝东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我上轿后,没见掉头拐弯,似乎一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起初像是进了山里,还下了几道曲折的山坡,之后就全是平地了。”

狄公点点头,又问:“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

“狄老爷知道我的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认为没有冤家对头,更谈不上仇家了。”

狄公说:“时辰不早了,本县这就告辞。韩员外安心在家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易来衙门。”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章

垂柳带着狄公走出书房,顺着右边的游廊前往西院花园。

“老爷,脚下青苔滑,不敢点灯火,怕被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着细石的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此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却烛火通明,还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的,那边厅堂怎么还亮着灯?怕是有人吧?”

“狄老爷有所不知,那是我家的佛堂。祖上规矩,佛堂昼夜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周无人,老爷若想看看,也无妨。”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信佛之人,如此虔诚。烦请小姐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佛堂,狄公见正中央悬吊着一盏醒目的玻璃长明灯。佛堂虽大,祭坛却占了大半。祭坛由白玉石砌成,正面是一方翡翠碑额,上面刻着楷书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像,罩在神厨中,正拈花微笑,法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明亮,祭坛上下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左右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说:“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他一生淡泊名利,一心敬佛,闲暇时只下棋弹琴、吟赏山水,所以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地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赞叹:“这经文书写雕刻得很有功力,不知令高祖从何处寻得这么大块的翡翠,真是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一整块翡翠,而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块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去世后,除了留下这座大宅园和这方翡翠碑额,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走出佛堂,狄公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掠过一丝忧伤:“认识,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脾性相投。可怜她竟死于非命。”

“刘月娥长什么样?”

“月娥不仅身体健壮,而且容貌姣美,刚柔并济,很惹人喜爱。论五官长相,她很像杏花,只是杏花更娇弱些,皮肉也更细嫩,不如月娥英气。”

“垂柳小姐也认识杏花?”狄公惊讶地问。

“杏花我见过多次,但从未说过话。父亲每次有公私宴会,都会请她作陪。杏花能歌善舞,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很佩服她。可惜她沦落风尘,以卖笑为生,又让人怜惜,终究薄命,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口气:“令尊对杏花的死,想必也很悲伤。”

“悲伤一阵也就忘了,杏花毕竟是风尘女子,不是自家亲人。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真是失魂落魄,惨不忍睹。”

“垂柳小姐可认识梁贻德?听说他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颊微泛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着明年参加秋闱考试呢。”

狄公点头,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父亲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怕再生波折。对了,老爷请收下这方黄绢。祖上规矩,凡参观过佛堂的人,都会送一方这样的黄绢,上面印着翡翠碑额的经文,我们称它‘金牒玉版’,‘金’与‘经’谐音。”

狄公致谢后,收下黄绢,匆匆出门,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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