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拥进入衙堂。倪琦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更是越传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狄公环视廊下肩并肩的围观人群,思索着如何开审。他暗自思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在幕后操纵,这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会立即崩溃。
狄公拔出一根火签掷在地上,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跪在堂前石板地上,果然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往日那副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荡然无存,只剩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说:“案犯倪琦,昨日已经开审,今日不必再重复堂规,你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头,低声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来世都无望的地步,何苦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清楚。我虽有些怕他,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求学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人。家父官至黜陟使,虽在万人之上,却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过他,决心登基称帝,位居至尊!多年来,我苦心研究西疆局势:一来兰坊地处偏远,长安鞭长莫及;二来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部落间争斗日益加剧。我认定若以重利引诱其中一部或数部,再用口才合纵连横,不愁千百番兵归顺。时机成熟时,便可借他们之力拿下兰坊,以这里为都城,建立横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后,我表面向唐室称臣,实则借谈判拖延时间,用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其他部落头领投奔,逐渐向西扩张。等我根基稳固、实力壮大,唐室又能奈我何?”
倪琦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自信对外有合纵连横、谈判交涉的才能,对内能洞察大局、熟知朝廷纲政,但军事谋略却不甚精通。要成帝王之业,这三者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正好能弥补不足,便决定借他的勇武图谋大业。我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当面教他与上级官府周旋的方法。这正合他意,他对我感激涕零,言听计从。钱牟只是个武夫,虽有些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我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举动观察朝廷反应,并借他的势力作为笼络胡兵的资本。我之所以争取胡兵相助,一是钱牟虽控制兰坊,但公开对抗朝廷,他那点人马不够用;二是若没有兵权,钱牟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诸事顺利,朝廷对钱牟的倒行逆施毫无作为,我便决定按计划与番胡联络。就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番胡头领的密信意外落入他手中。我本不想杀他,但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杀害。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令,怕朝廷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妙安排,教他瞒天过海,果然平息了风波。
“之后,我游说各部落头领,赠重金、许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约定,我一声令下,他们就开赴此城。但潘县令死后,钱牟知道我有称帝之心,心中不服,我答应事成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不过此时我有胡兵做后盾,他也不敢把我怎样,况且我们命运早已相连,我也不怕他告官。但有他从中作梗,起事日期便一直拖延。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逮捕钱牟,他的手下也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没了,却怕他绝望中咬我一口,一时想过逃跑。但又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则多年苦心经营的大业将付诸东流。后来听说他一直昏迷,没供出一字就死于狱中,我才放下心。但仍担心走漏风声,更怕大队官军来兰坊常驻,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情、官军无防备,火速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会在城西郊外会师,一见钱牟宅邸望楼起火,就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料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让我功亏一篑,黄粱一梦。如今被擒,只求速死,省却心中烦恼。”
廊下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去一场劫难。狄公喝令“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三百,骑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担什么责任?”
“平日我尽量隐藏行踪,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多个本地亡命之徒,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和四大城门。老爷问乌尔金便知详情。”
狄公命书办宣读供词,倪琦听后在供单上画押。
狄公严肃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罪该万死。按律或判磔刑,或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请求上级官府成全你留具整尸,如何发落,听凭长安定夺。”
(注:磔刑即五马分尸,用五马拴住人头与四肢撕裂身体;凌迟亦称剐刑,用于谋反大逆者,先割碎肢体,再断颈。受此二刑者不仅死得痛苦,也留不下整尸。)
堂役将倪琦押出后,狄公对堂下百姓说:“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首恶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仍下令严阵以待。大家不要惊慌,各自回去,听从坊正、里甲安排。兰坊城墙高厚,固若金汤,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况且胡兵多被倪琦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他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令,两名堂役去牢中提人。
吴峰跪在案前青石板上,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个纸盒,推到桌沿掉在他面前。这纸盒是从丁虎国袖中找到的,被黑鼠咬坏的一角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疑惑。
狄公问:“吴峰,你见过这个盒子吗?”
吴峰抬头答:“老爷,这种纸盒是店家卖果脯蜜饯用的,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人平时偶尔也买一盒尝鲜。这类纸盒我见过无数,但地上这个从未见过。从盒盖有‘寿’字看,这是给人祝寿的礼品。”
狄公说:“这盒子确实是一份寿礼,里面装着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意尝尝味道?”
吴峰不明白狄公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说:“谢老爷赏赐,吴峰遵命!”于是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地排在白纸上,他用食指按了按,挑了一颗松软的放进嘴里,吃完果肉后把果核吐在地上,问道:“这蜜枣确实好吃,小人想再尝一颗,不知老爷是否允许?”
狄公冷冷地说:“少废话,你退下站到一边去!”
吴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堂役,见没人来抓他,便退后几步站定,抬头看了狄公一眼,心中满是疑惑。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跪在案前,狄公说:“丁禕,你父亲是被谁所害,本县已经调查清楚。这个案子错综复杂,本县不敢说已将所有细节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但确实不止一人想害他性命,而且作案手段也不止一种。今日公堂只讲成功的杀人方法,其余的一概不论。因为吴峰与此案毫无关系,所以本县驳回你原来的控诉,了结丁、吴两家的官司。”
廊下围观的百姓听了无不惊讶,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丁秀才沉默着,没有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在一旁插话说:“多谢老爷明断,为吴峰洗刷了这沉冤。自古黑猫偷吃东西,白猫不能遭殃,我吴峰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怕小人的谗言!”说完瞪了丁禕一眼,又转向公案,问狄公:“但不知老爷是否找到了白兰的下落?”
狄公还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吴峰便转身分开人群,匆匆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从公案上拿起一支朱漆狼毫笔,对丁秀才说:“丁禕,你起身看看这支狼毫笔,把它的来历说给本县听听!”说着将手中的毛笔递过去,空心的笔管一头正对着丁秀才的面门。
丁秀才见到笔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过,把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笔管上的文字,点头说:“老爷,见了刻在笔管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几年前,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古玩时,也把这支狼毫笔拿出来让小生开开眼界。他说这是一位友人提前祝贺他六十寿辰送的厚礼,但没说这人是谁,只说此人觉得自己寿命将尽,所以提前把寿礼赠给他。家父把这份礼物视若珍宝,给小生看过之后,就和他收藏的各式古玩一起锁在匣子里,直到庆贺六十寿辰那天,才拿出来为他所着的《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严肃地说:“这支狼毫笔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器!”
丁秀才又将手中的笔反复看了几遍,还是迷惑不解,又盯着空心笔管细看了很久,仍然连连摇头。
狄公把丁秀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他摇头,便索回毛笔,说:“让本县做给你看。”他从袖中取出一根小木棍,高举起来让众人看,说:“丁虎国是因咽喉被插入一把小匕首而丧命的,这根小木棍是按匕首的形状仿制的,现在把它插入空心笔管里。”
小木棍粗细正好能插入笔管,只是比实物长很多,所以插入约二寸时就被卡住了。狄公把笔交给马荣,命令道:“把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快速移开压住木棍的手指!”
马荣一一照做,刚移开手指,木棍就从笔管里飞出三尺多高,掉在地上。
狄公从容地说:“这支狼毫笔其实是一个精巧的杀人凶器,空心笔管里压着弹簧,用松香固定住,再把小匕首插入笔管。”他打开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小匕首,又说:“这圆圆的把柄正好能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也紧贴着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看不见。
“有人把这支狼毫笔作为寿礼送给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难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时,会在烛焰上烧掉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一旦笔管内的松香在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松开,小匕首就会立刻飞出,不是插进他的咽喉就是刺进他的面门。”
丁秀才听了,起初一脸茫然,随后惊恐地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凶器究竟是谁制作的?”
“此人早就把自己的身份刻在笔管上了。如果不是这样,本县恐怕这辈子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就是作案人书斋的名字。”
“这是谁?小生从未听说这里有书斋叫这个名字!”
狄公说:“昨日本县才知道,‘宁馨簃’的主人是已故的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了他的一位至交,没人知道他有个书斋叫这个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爆发出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之后,狄公说:“丁禕,你亡父生前做了什么奸诈邪恶的事,导致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还用这种奇特的刑罚处死他,也许你比本县更清楚。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理这个案子,所以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一拍惊堂木,退堂回到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陆续走出大堂,边走边议论。丁虎国命案的结局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狄公足智多谋,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让众人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也有几位老者见蜜枣盒的事没有下文,心中疑惑,预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时,见吴峰已等候多时。吴峰施过礼,恳求道:“方伯,听说您正在寻找白兰的下落,如果不嫌弃,请允许小侄助您一臂之力。”
方正犹豫了一下,说:“吴相公,你为小女受了不少连累,我实在不敢再麻烦你。但你一片至诚,拒绝了就不合人情,我答应你。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先在这里稍候,我去去就来。”于是告别吴峰,径直前往县衙大门。此时观审的百姓正蜂拥出门,丁禕也随着人流走上街市。方正看得清楚,追上前去对丁禕说:“丁秀才请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书斋叙谈。”
狄公在内衙书案后坐下,四位亲随干办围坐在书案前。陶甘早已把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里面的松香和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位助手说:“我和丁秀才有话要谈,你们先退下吧。”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离开,只有乔泰站着不动,说:“老爷,乔泰请求留下!”
狄公皱了皱眉,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有些诧异,稍作思索后,让他在书案旁的凳子上坐下。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让他坐,犹豫了一阵,还是站在原地。
狄公开口说:“丁禕,你父亲丁虎国已经去世,所以我没在大堂上公布他的罪行。你是他的独生子,我本也不想在你面前揭露他的过往,但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不得不跟你说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的内情,我完全清楚。当年我在长安刑部司担任抄缮职务时,有幸见到了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由于他手下的受害者没有一个幸存,案卷上没有详细记载他的罪恶行径,但从吴龙将军获得的大量间接证据来看,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断送在你父亲手中,这一事实无可辩驳。
“这起惨案惊动了圣上,皇上龙颜大怒,本想将他在午门斩首,来祭奠殉难将士的冤魂。但转念一想,军中有些人正愁天下不乱,如果公开惨案真相,他们必定会借机煽动,导致军中哗变、社稷动荡,于是将案情暗中隐藏,只降旨让你父亲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是刚正不阿的人,决心亲自惩处你父亲,让他罪有应得。他辞官来到兰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亲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背圣意公开取你父亲的首级,就制造了这个巧妙的机关结束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多加评论,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我了解得非常清楚。”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地面,显然他也知道父亲的罪行。
乔泰端坐在小凳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着又长又黑的胡须,又说:“丁秀才,你父亲的案子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现在再说说你本人。”
乔泰听了立刻站起来,对狄公说:“乔泰请求退下!”
狄公点点头,乔泰离开了。
狄公一时间没有说话。丁秀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看见狄公眼中怒火燃烧,吓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三步,又低下了头。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地说:“丁秀才,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本县?”
丁禕微微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货!你自作聪明,以为那些肮脏勾当能瞒过本官,简直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下怒火继续说,言辞锋利,每句话都像投枪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缩成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的人不是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儿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天地都不容!你早就有弑父之心,只是遗憾没有机会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用丁、吴两家世仇来掩盖罪行的主意。你一方面对吴峰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另一方面暗中监视他,趁他外出或下楼喝酒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画室,偷走盖了他图章的纸张。”
丁禕刚想开口狡辩,狄公就用拳头砸在案上,喝道:“你少说话!”接着又说:“你父亲六十寿辰那天晚上,你早就把有毒的蜜枣藏在袖子里。宴席结束后,你和管家送父亲离开寿堂去书斋休息。你父亲打开书斋大门的锁,你行跪拜礼请安,趁管家进房点燃书案上两支蜡烛的时候,从袖子里拿出礼盒,默默地呈给父亲。你不用说话,父亲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就知道这是寿礼。父亲向你道谢后,把纸盒放进衣袖,这时管家从房里出来——他以为你父亲是在把钥匙放进口袋,而感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再走出房间的这段时间里,你父亲为什么一直拿着钥匙站在门口?为什么开门后马上就把钥匙放进衣袖?不用说,管家看到你父亲放进衣袋的不是钥匙,而是装了有毒果脯的纸盒,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逆子用来杀害生身父亲的凶器!”
狄公的目光像剑一样直刺丁禕的双眼,刺得他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移开视线。
狄公压低声音说:“最终你父亲不是死在你手里,他还没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就飞了出来,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咽了几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老……老爷的高论,小人怕……怕是不敢苟同,小人为什么要弑杀亲父呢?”
狄公站起来,从书案上拿起存入丁虎国案卷中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生大胆,竟敢这么问!你胡乱写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清楚地说明了那个女子是你痛恨亲父的根源,也暴露了你们这对男女的混乱关系!”
狄公把诗稿扔到丁禕脸上,怒道:“看看你这肮脏情诗里都写了些什么!你们二人在私密场合忘乎所以,不顾规矩伦理,还盼着能成好事,一时不能如意,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简直玷污了公堂。你这个衣冠禽兽,竟然和你父亲的妻子王月花有不正当关系,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支吾了一阵才结巴着说:“老……老爷,这首歪诗是小……小人有一次在青楼喝酒时为一位女子即兴创作的,我真的不敢对家父的侧室有非分之想,希望老爷明察!”
狄公气得怒火中烧,喝道:“孽障还敢抵赖!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个字暂且不说,你藏在最后四行诗句句首的‘月花心肝’四个字,难道不是你犯罪的铁证吗?”
书斋里一片寂静。狄公压下火气,又说:“我本想把你们这对男女拿到大堂审讯定罪,不过想到刑律的主要宗旨是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在这个案子里没有损害可以修复,就不将你们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就像不能让毒疮随意蔓延一样,破坏伦理纲常的罪犯也不能不受到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会把它砍掉来保全树木。丁家这棵千年古树出现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效仿园丁,自己了断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地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看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连忙说:“乔泰,快坐下!”
乔泰在一张小凳上坐下,脸色依旧铁青,开门见山地说道:“老爷请仔细听我说。十四年前,北疆胡戎侵犯边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率领三万将士前往边庭抗敌。那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领一万多胡兵越境挑战,在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的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派番使送来战表,想要与我军决一死战。当时敌我兵力相差不大,而且敌军长途跋涉,在他乡异土作战,人生地疏。相比之下,我军以逸待劳,既占据地利,又深得人和。如果丁虎国趁敌军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校极力主张出战迎敌,进谏说:‘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六尺血性男儿应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怎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不顾吴龙等众将校的苦苦劝谏,一心主张求和,把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他密议,许诺用金银锦帛来换取白天彪退兵。谁知白天彪得寸进尺,声称除非获取我军数百颗首级,让他们挑着人头凯旋而归,否则绝不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人的建议,出兵退敌,却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命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变主意,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领的八百勇士杀出重围,连夜兼程向这一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打算安营扎寨,忽然听到三声炮响,这才知道中了计,等想要撤出时,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两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冰雹般落下,箭支像蝗虫一样飞来,一齐向我军扑来。我军虽然浴血奋战,终究因为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颗人头,挑在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都中箭身亡,被踏成肉泥。第六名校尉头盔上中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在主人身上。这名校尉在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看,满山遍野都是无头尸体,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了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这里,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不断渗出。他定了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听到这话,一气之下卸下戎装,立誓要亲手斩杀丁虎国的人头,来祭奠九泉之下的八百冤魂。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的下落。后来在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有一天他在山林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到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点亮了他心中的明灯,他……”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这位亲随干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锋利宝剑不该被老贼的污血沾染,最终由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命。
“刚才你对我讲述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你我都不能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就会离我而去。如今你的仇家已除,我知道你心在军中,所以不想违背你的心愿,强行把你留在这里。我打算找个合适的理由,把你送往京师,你带上我推荐你给兵部尚书的密信,还愁他不委任你个都尉之职吗?不知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就是乔泰前往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嫌弃,乔泰情愿侍奉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跟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定当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二章
方缉捕完成任务后,就到衙丁下房去见吴峰,继续之前的谈话。
吴峰一心惦记着仍失踪的白兰,对其他事都毫无兴趣。他早已忘记了皮鞭和牢狱之苦,对方正说:“我心里只想着白兰,一旦找到她,我就请媒人上门提亲,和她定下终身。”
方正默默点头,心想如此高门子弟想和自己的长女结为夫妻,不禁暗自高兴。但方正是个古板的人,凡事循规蹈矩,讲究尊卑礼数。在他看来,儿女的终身大事,吴峰应该先请三媒六证来提亲,之后才能在他面前谈论婚嫁的事。
洪参军派他去打听李夫人的消息,他也因为拘泥于礼教,不愿亲自去,只让次女黑兰代为打探。他心里想,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如果一个男子到处寻访女子,难免会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弄不好还会损害李夫人的清誉。
方正见吴峰这么说,连忙改变话题:“我琢磨着,老爷明天肯定会另有安排,再派人去找。不过,你既然能画出我女儿的真容,我想请你画一幅她的画像,拿到西、北、南三坊的坊正那里传阅,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吴峰说:“好!我这就回去画!”说完转身就走。方正拉住他的手说:“吴峰,狄老爷为你洗刷了冤屈,你应该先去见见老爷,道声谢再走啊!”
吴峰哪里肯听,只说“改日再当面道谢”,就急忙离开了。
狄公在内衙书斋默默吃完便饭,手捧茶盅对洪参军说:“你去把乔泰、马荣和陶甘一起叫来,我要给你们剖析丁虎国丧命等案情。”
四位亲随干办都来了,狄公背靠椅背,先简略讲述了他密审丁禕的事。
陶甘听了连连摇头,感叹道:“老爷,这么离奇复杂的案子,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幸亏老爷善于观察、抽丝剥茧、明察秋毫,才有了今天的公正判决。”
狄公说:“乍一看好像毫无头绪,其实不是。只是因为当地的背景情况和真正的罪案纠缠在一起,才让我们虚实难辨,如坠迷雾。现在真相大白,虚实就一目了然了。我们面前其实有三个案子:第一,丁虎国遇刺;第二,倪家遗产纷争;第三,白兰失踪。其他的如钱牟在兰坊称霸、倪琦阴谋造反以及潘县令在城外丧命等,都应看作当地背景情况,和这三个案子没太大关联。”
洪参军问:“丁虎国一案,起初所有迹象都表明吴峰是凶手,但老爷没有立刻抓他,为什么呢?”
“丁禕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行为就很可疑。我向他表明身份后,他一开始惊恐万分。我想,丁禕可能也听说过我断案的一些名声,心里害怕,一时想打消毒死父亲、嫁祸给别人的念头。但转念又觉得自己的阴谋天衣无缝,机不可失,不妨试试,所以邀请我和马荣去茶肆,编造了吴峰蓄意加害丁虎国的故事。”
马荣生气地说:“丁禕那家伙说得绘声绘色,把我都骗了。”
狄公微微一笑:“后来丁虎国被杀,丁禕却一无所知。今天在堂上我又试探他,突然拿出狼毫笔,把笔管开口对着他的脸。如果丁禕动过这支笔,知道里面有暗器,肯定会露出破绽。
“丁虎国不是死于果脯之毒,而是死于毒刃,丁禕肯定和我们一样困惑。一开始,他肯定绞尽脑汁想弄明白:他的情妇王月花有没有插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想杀父,就先下手了,然后找他讨赏?丁禕想了很久,决定按原计划行事,让吴峰当替罪羊。一旦官府定了吴峰的罪,他就不用担心真正的凶手来恐吓或敲诈他了。于是他来县衙告吴峰,以为自己编排的谎言天衣无缝,却不知只要弄虚作假、诬陷无辜,就必然漏洞百出。”
陶甘插话说:“老爷,我可没想到这么多,只觉得吴峰作案的话,装有毒蜜枣的纸盒就是铁证。”
狄公说:“正因为这个罪证太明显,才让人怀疑。而且这和吴峰的性格也不符,所以我知道其中有诈。我对吴峰没什么好感,但他是个有才的人。这类人通常不拘小节、风流倜傥,对日常琐事马虎,但遇到大事会全神贯注。如果吴峰真的想毒害某人,不会用画画的藤黄颜料,也不会在纸盒上留下印记。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疏忽留下把柄呢?”
陶甘点头,又说:“我在盒子里放了九枚无毒蜜枣,吴峰吃了一个还想再吃,我就确定他无罪了。”
狄公说:“对!我们接着说。丁禕报案后,为了比较两人的品性,我去见了吴峰。一见面就知道他不像预谋杀人的人,丁禕说他因世仇杀人更是无稽之谈。我猜是第三者作案。丁虎国罪恶滔天,结怨很多,某个仇家杀了他也不奇怪。丁禕就是想借此嫁祸给吴峰。一开始我以为丁禕诬告吴峰是因为争风吃醋。吴峰画中反复出现一个女子肖像,丁禕又给一个女子写情书赠诗,我以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子。我们在死者抽屉里发现有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吴峰就更明显了。当然,一个人不会为了除掉情敌就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丁禕肯定事先安排好了,让他父亲在吃蜜枣前发现有毒。”
洪参军插话说:“原来老爷排除吴峰是因为这个!”
狄公说:“我觉得丁禕存心陷害别人,可见他品行不端。后来发现他和吴峰不是情敌,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诬陷吴峰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杀了父亲,想让吴峰顶罪。我猜丁禕的杀人工具可能有两个:一是小匕首,已经奏效了,但怎么用的还不知道;二是有毒的果脯,万一笔管里的机关失灵,丁虎国吃了蜜枣也会死。但丁禕为什么杀父呢?和他的情妇有关吗?为此,我第二次派黑兰去丁宅打探。”
狄公停顿了一下,喝了几口茶,又说:“但我被一个反常现象困扰:既然丁禕费尽心机把投毒的罪名引向吴峰,为什么不在暗器上做手脚,让矛头也指向吴峰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于是又回到最初的想法,即丁虎国是被一个不知名的第三者所杀,而这恰好和丁禕毒死父亲的图谋巧合了。我通常不信巧合,但这次不得不信。”
乔泰说:“老爷说过丁虎国结怨多,所以倪寿乾为八百将士报仇杀了他,有这样的巧合也不意外。”
狄公点点头,接着说:“丁虎国是被第三者所杀,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至少我消除了对丁禕和吴峰的怀疑。后来我发现了丁禕存心杀父的动机,至此,丁虎国命案中与丁禕有关的部分总算弄清楚了。”
洪参军接过话头:“老爷曾说‘丁将军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原来就是指这个。从黑兰口中得知,丁虎国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轻貌美,丁禕则风流好色,却又整日守在家中不出门。他所作的艳诗中不但有‘无章典,忘纲常’这样的自白,更有‘月花心肝’四字作为铁证,老爷因此知道丁禕与王月花有不正当关系。为了能长久在一起,丁禕才起了杀父之心。”
狄公说:“正是如此!这个案子的另一半,也就是真正的作案人是谁,如果倪寿乾不把他的书斋名刻在笔管上,恐怕我这辈子都查不出来。丁虎国的书房关门落锁,凶手无法进出,所以他一定是被某种机关暗器所伤。但这暗器原本藏在笔管里,我之前却毫不知情。倪寿乾聪明绝顶,我实在比不上他。匕首射出笔管后,弹簧就松开紧贴在管壁内,即使往里面仔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我去深山拜访鹤衣先生,得知‘宁馨簃’是倪寿乾的书斋名,忽然想起丁虎国死前用的狼毫笔管上也刻着这个名字,又联想到陶甘说的吹管,心里一动——空心笔管不也可以用于类似的目的吗?再回忆起丁虎国书案上的蜡台位置移动过,才推断出丁虎国把右首的蜡台移近,想烧掉笔端的飞毛时,笔管受热,管内松香之类的凝固物熔化,弹簧张开,匕首飞出,丁虎国就这么送了命。”
乔泰问:“如果丁禕不知羞耻,不去自行了断,那该怎么办?”
狄公说:“那我就把这对男女拿到堂上审问,再治他们的罪也不迟。”
狄公捋了捋长须,环视四位助手,见大家都没说话,又说:“现在,我再给你们讲讲第二个案子,也就是倪寿乾的遗嘱案。”
四位亲随干办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墙上的画轴。
狄公说:“原本藏在画轴夹层里的遗文,是倪寿乾为了转移倪琦的视线而留下的。倪琦发现后,没有毁掉画轴,而是用偷梁换柱的方法,把自己编造的假遗嘱插入画轴夹层,重新裱糊后交还给倪夫人。他万万没想到,找到真正遗嘱的线索,竟然隐藏在这幅风景画的画面上!”
狄公站起来走向画轴,四位亲随干办一起离座站在他身后。
狄公说:“我早就觉得这幅画和倪寿乾的迷宫有某种关联,我亲自去探访迷宫,目的就在于此。”
陶甘连忙问:“老爷,您说二者有关联,怎么看出来的?”
狄公回答:“其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倪寿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这两样——他想方设法不让画轴在他死后被毁掉,又严令倪琦不得改动迷宫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这中间怎么会没有原因呢?
“起初我以为这幅画是倪寿乾东郊别业的密图,从图中可以找到别院里藏真正遗嘱的地方,但到了别院一看,却没发现一处和画中相似的地方。直到昨天夜里,我才悟出其中的奥秘!”
四位亲随干办都没说话,只等狄公揭开谜底。
狄公说:“乍看画中山环水绕,白云飘拂,房屋错落,曲径通幽。但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画面上有一些怪异之处。你们看,画中有若干房屋,星罗棋布地分布在连绵的山峦之间,屋前都有山道相通,只有右上角这座高亭例外,它立在山泉一侧,没有路可以到达。我觉得这座高亭与众不同,其中一定有蹊跷。
“你们再看画中的树木,也有奇特之处,不知道你们四个能不能看出来。”
陶甘和洪参军凑近反复看了半天,只好摇头表示看不出来。乔泰和马荣自知看不出来,只向狄公投去赞赏的目光。
狄公说:“画中大小房屋都被树丛包围,不难看出,这些树木大多画得十分杂乱,只有十几棵松树画得一丝不苟,每棵都清晰地呈现在画面上。你们仔细看,这些松树是按数量多少依次排列的:山顶山道开始处有两棵,下面山腰处三棵,再下面山道穿过山泉处四棵,右上角亭馆附近五棵。我认为这十四棵松树其实是进入迷宫的路标,山顶上的两棵就是我们在迷宫入口处见到的那一对古松。”
陶甘说:“这样看来,这幅画就是进入迷宫的指南,有了它,就能轻松到达倪寿乾建在迷宫里的小屋或小亭。”
狄公摇头说:“不是这样,并不完全是。没错,这幅画指出了通往迷宫中一座亭榭的路。倪寿乾生前几乎每天都要进一次迷宫,显然迷宫中有一座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的高亭就代表迷宫中的亭阁,你说的也没错。但只沿着迷宫中的曲径走就能到达这座亭阁,这就错了!要知道,倪寿乾在迷宫中的书斋其实是他存放重要文书、契约、单据、信件等的密室,如果有见识有胆量的人沿着曲径就能到达这里,倪寿乾是绝不会把秘密藏在这里的。
“现在我问你,倪寿乾为什么在画中让山道在中段向北急拐?又为什么把下半段山道用山泉来标注?”
陶甘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故意迷惑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是!倪寿乾在拐弯处标注四棵松树是煞费苦心的,不可忽视。从这里开始,山道隐藏起来,清泉飞流而下。而且,飞泉之上架有一座小桥,这就格外表明此处是重要的转折点。我认为,进入迷宫的人在这里必须离开常规路径,进入通向亭阁的捷径,这座亭阁并不在常规路径旁边,而是隐藏在迷宫深处的某个地方。”
陶甘说:“好一座密室!如果不知道捷径,一个人在迷宫里跑断腿也找不到这座亭阁,但倪寿乾或其他知道捷径的人,也许很快就能到达。”
狄公说:“有道理!倪寿乾每天都要进迷宫,怎么会绕着复杂的小道走来走去呢?所以我断定迷宫中一定有捷径。
“我们再沿着画中的山道从上往下看!”
狄公用食指指着山顶的小屋,小屋两旁各有一棵松树。
“这里是迷宫入口。我们沿着石级下山道往下看,第一个三岔路口没有特别的含义,向左向右都没关系。第二个三岔路口左首路边有三棵松树,这表明在迷宫中我们必须靠左走。再往下是山泉,这告诉我们在这里必须离开常规路径,这里有四棵松树作为标志。我认为,就像画中所示,我们必须从中间两棵松树之间寻找捷径。沿着捷径再往前走,就会看到五棵松树,一边三棵,一边两棵,倪寿乾的秘密书斋一定就在这里!”
说到这里,狄公把食指移到画轴右上方的高亭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回到书案后坐下。
狄公又说:“如果我的估算没错,我们就能在迷宫的亭阁里找到倪寿乾的公文、契约、单据、信件等密件,他那真正的遗嘱肯定也在里面。”
马荣说:“对于这个,我不完全不信,但也不能全信,不过我随时准备去迷宫里试试。但我们还有白兰失踪的案子,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狄公听了双眉紧锁,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这个案子实在让人头疼!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知道白兰到底在哪里。方正是个正派本分的人,我很喜欢他。大唐有像他这样的好百姓,何愁国家不兴盛?如今找不到他长女的下落,我心里又多了一份忧愁。”
狄公伸手抹了把脸,继续说:“今天晚餐后,我们再在这里好好商议一下寻访白兰的计策。现在倪琦谋反一案即将结案,不久我们就可以全力调查这个案子了。
“现在我们就去迷宫,看看我刚才说的迷宫中有捷径的推论对不对。如果我们能在迷宫中找到倪寿乾的遗嘱,就可以把它附在倪琦谋反一案的呈文里,这样户部没收倪家财产时,就会把倪珊应得的那一份留下。
“乔泰,你今天下午的任务是调兵遣将,以防胡兵今夜偷袭城池。洪参军、马荣和陶甘跟我一起去迷宫一趟。”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后,狄公一行人来到倪寿乾的东郊别院,只见衙卒们成群结队,有的在清理道路,有的在清点家具,有的在巡逻后园,一片忙碌景象。
狄公站在大院中,前方就是石门,进入石门就能到达迷宫。他对洪亮、马荣、陶甘和众衙卒说:“进入迷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能到亭阁,但到底怎样还不清楚。所以我们每向前走两丈,就留一名衙卒,让前后的衙卒能相互呼应。这样万一有情况,我们才能进退自如!”他又对马荣说:“你拿一杆长枪在前面开路,我虽然不信迷宫里有陷阱,但这里荒芜多年,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为好。”
一行人走过石门,进入迷宫。迷宫里十分昏暗,腐枝败叶散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却能容两人并行。道旁树木茂密,巨石成排,像两堵厚墙,只是没看到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在头顶交织,还有串串萝藤,有的盘绕在树上,有的悬挂下来,狄公和马荣不时需要低头俯身才能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大的菌类,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散发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刻飞扬起来。
狄公喊道:“马荣,小心有毒!”
在第一个左拐弯处,狄公停下脚步,指着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说:“这是第一个路标。”
突然,马荣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跳到路边,刚一躲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就“啪”地掉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只见蜘蛛浑身长着黄毛,眼中闪着可怕的蓝光。马荣没等它爬走,就用枪尖将它刺穿。
宫道似乎继续向前延伸,但走了几丈后,又突然向右急转弯。
一行人沿宫道再往前走了约十丈,狄公让马荣停下:“停!前面是第二个路标。”顺着狄公指的方向,四棵苍劲的松树并排而立。
狄公说:“我们得在这里离开宫道,走捷径。马荣,你在第二和第三棵松树之间仔细找找!”
马荣用长枪在浓枝密叶中一拨动,吓得连退数步,还猛地把狄公向后推了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的赤色蝰蛇正从腐叶上爬过,眨眼间钻进了树根处的洞里。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的风景画上怎么没画这条毒蛇?”
狄公说:“出发前我让你穿长筒猎靴,就是为了这个。你再仔细找找!”
马荣蹲在枝叶下定睛一看,起身说:“这里确实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个人都难走。这样,我先过去,把树枝分开,你们再过来。”说着,马荣就钻进了密密的枝叶中。狄公裹紧衣袍,和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明所以,都盯着方缉捕。方正拔出腰间短剑,命令衙卒:“如果有猛兽出洞伤人,你们要奋勇当先,围歼它们,别让它们跑了!”
小径只有几丈长,不一会儿,狄公一行又回到了宫道,看到左右各有一个急弯,便先向左走去。到了拐弯处,只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在眼前。狄公摇头说:“既然是捷径,不会这么长,得去相反方向找找。”于是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到拐弯处,果然看到一条丈余长的通道。狄公高兴地说:“这里就是!”他指着左右两边,只见五棵松树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说:“根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这里不远。我觉得这边一对松树之间可能有小径,对面三棵是陪衬。”
马荣性子急,大步向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就大骂起来——他的双脚陷进了泥沼里,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恼怒地说:“前面是一潭死水!”
狄公皱起眉头:“真奇怪!从进迷宫到这里,一切都和画中吻合,怎么到这里就没路了?马荣,你再好好找找,池塘边一定有路径!”
方正示意一下,众衙卒拔剑砍伐池边的杂草荆棘。片刻后,小池的轮廓显露出来,马荣陷脚的地方水泡直冒。
狄公伏在垂枝下一看,急忙缩身——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着来人。
马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举枪要刺,狄公连忙按住他的胳膊。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起来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钻进了水草中。
众人都很惊讶。马荣说:“我一个人面对五六个强人都不怕,但见到这种水怪,还真有点胆寒。”狄公却在一旁高兴地说:“以前读古籍,只知道蝾螈的名字,没见过实物,今天有幸第一次见到,也算长见识了。”
狄公扫视池边,只见污泥水草,又仔细看池面,对马荣说:“你看见前面水下隐隐有块石头吗?想必是过河的第一块踏脚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把长袍塞在腰间,一步跨到石上,用长枪在周围水中试探,高兴地说:“左前方还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石头。狄公等人也把衣袍塞在腰间,紧随其后。突然,马荣停下脚步,险些把狄公撞进水里。他指着一根断枝,低声对狄公说:“老爷,这树枝是被人折断的,你看枝叶还没枯黄,说明这人过池就在昨天。他在石上滑倒,急忙伸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所以把枝条折断了。”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或许这人还在附近,我们要小心,以防他突然袭击。”他又把这话悄悄传给身后的洪参军、陶甘和方正等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就不怕他!”说着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但狄公一行不熟悉路径,走一步找一块石头,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和马荣蹲下,拨开垂枝,只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有一座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底金字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个字清晰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都过了水池,大声命令:“快把这亭子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踢开大门,两只蝙蝠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道:“亭里没人!方缉捕,你带衙卒去亭外四周搜查!”
吩咐完,狄公再次走进亭阁,马荣等三位亲随紧随其后。进亭后,马荣打开窗户,只见中央有张石桌,后墙前有张石凳,上面都积了厚厚一层灰。石桌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玉匣,狄公衣袖拂去匣盖尘土,露出云龙雕花图案,十分精致。他轻轻揭开匣盖,取出一个黄布小包:“这就是倪寿乾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同理。人至暮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过几何?我深夜自省,虽才学有限(绠短汲深),却上不辱君,下不负民,为国家振兴已尽绵薄。不料忙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松懈,致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贪婪之徒(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我在世一日,他便不敢胡作非为;但若我离世,他必惹是生非、犯上作乱。若倪琦死于牢狱或法场,倪家香火断绝,列祖列宗必九泉垂泪。自古“三不孝”中无后为大,为续倪门香火,我续弦梅氏。幸甚倪门未绝,婚后不足一年得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我疼爱之余悉心庇护,望他成龙耀祖。然若家产由二子平分,珊儿性命难保,故临终病榻留虚假遗言,真实遗嘱书于此卷:若倪琦悔改从善,二人各分一半;若怙恶不悛,则全部家产归倪珊。
我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故意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是倪门之幸;若毁去遗嘱,必以为画轴再无秘密,便会将其交还遗孀梅氏。
祈求苍天,盼有识县令慧眼识破画中玄机,于迷宫取出此遗嘱时,倪琦尚未沦为阶下囚。若他已罪行累累,请将此遗嘱与附文一同呈送上级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前黜陟使 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感叹:“这遗嘱与我们所知完全一致!”狄公点头,抽出附文继续念:
**附文**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长子倪琦犯罪。我生前于官场别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恳请上级在不违律法前提下,对倪琦从轻发落。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亭内一片寂静。狄公缓缓卷起文卷,深为倪寿乾的肺腑之言触动。此时陶甘用指甲刮石桌,惊道:“这里似刻了图案!”他取尖刀剔去污垢,洪参军和马荣也帮忙,一幅圆形图案逐渐显露——竟是迷宫图!弯弯宫道组成古篆“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致。狄公叹道:“‘虚空’二字,正是黜陟使辞官后内心的写照啊。”陶甘指着图:“松树林都用黑点标出了捷径。”
狄公细看迷宫图,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好个别出心裁的迷宫!若从入口进,逢三岔路口靠右走,需穿整个迷宫才能到出口;若从出口进,逢岔路靠左走,同样需穿迷宫才能到入口。不知捷径的人,永远找不到这座亭阁。”洪参军提议:“老爷,征得倪夫人同意后,可清理迷宫,让它成为兰坊的游览胜地,和荷花池的白虎塔一样有名。”
正说着,方正进来禀报:“老爷,可疑之人遍寻不见。”狄公命:“让衙卒上树搜查,说不定人藏在枝叶里。”方正走后,陶甘俯身看石凳:“老爷,凳上有赭色斑点,像是血污!”狄公大惊,拭擦斑点后凑近窗口,见手上沾了红色血迹,立刻命马荣:“看看石凳下有什么!”马荣用长枪拨弄,只惊出一只大蛤蟆,跪地细看后禀道:“只有灰土和蜘蛛网。”
突然,陶甘在石凳后惊叫道:“不好!有具尸体!”马荣和陶甘抬出一具年轻女尸,身上满是干血和伤痕,左胸有刀伤。狄公俯身查看:“看情形是昨日遇害,尸体虽僵,肌肉尚未腐烂。”马荣细看后惊呼:“这女子面容虽变,却有些面熟……莫不是白兰姑娘?”
狄公脸色铁青,急唤方正。方正入亭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口中不停呼喊“白兰”。狄公皱眉踱步,突然抬头问洪参军:“你找到李夫人住处了吗?”洪亮默默指向方正。狄公急问:“方缉捕莫要恸哭,快说李夫人家在哪里?”方正抽泣道:“今早我派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猛地拉过马荣,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匆匆离亭而去。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四章
黑兰听从父亲的吩咐,一大早就离开县衙去寻找李夫人的住处。这几天来,她日夜思念大姐,内心焦灼万分,如今走在去东城门的街上,希望能借此排解心中的烦闷。
黑兰先在十字路口的小摊处打听,又到城门附近的店铺里寻访。方正曾告诉她李夫人精通书画,于是她先去了一家笔墨庄询问。恰巧掌柜和李夫人很熟,说她多年来一直是店里的老主顾,画技很好,就住在离东城门不远的地方。掌柜还说,李夫人从上月开始,不仅不收新学生,还把原来的几个门生都辞退了,劝黑兰不必白跑一趟。
黑兰谎称自己和李夫人沾亲带故,这次去不是拜师,而是登门看望以重修旧谊。掌柜听后,就把李夫人的住处详细告诉了她。
按说黑兰应该回县衙向父亲复命,但见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再加上李夫人的住处离东城门很近,她一时起了好奇心,决定按掌柜的指点去李宅看看究竟。
李宅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街边房屋整齐排列、鳞次栉比,黑漆大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黑兰心想,兰坊城里的殷实人家恐怕大多住在这里。
她在街走了一半,看见一栋宅子,门上有黑漆铜钉,门楣上还写着一个“李”字。黑兰走到门前,忍不住轻轻敲了三下,谁知没人应答。这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决意要看个明白,于是用力敲门,咚咚作响。侧耳细听,屋内传来了脚步声。第三次敲门时,大门开了,一位穿着素服、半老的妇人拄着一根银头拐杖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黑兰,冷冷地问:“你是哪家女子,为何不守闺阁本分,抛头露面来敲我家大门,成何体统?”
黑兰从对方的衣着、谈吐和举止判断,她必定是李夫人,于是行礼拜道:“我是方铁匠的次女,名叫黑兰,一心想学习书画,只恨没有门路。经笔墨庄掌柜指引,得知夫人是画坛名家,所以慕名而来,希望夫人不要见怪。”
妇人听后略一迟疑,随即转怒为喜:“原来如此!只是我近来总是身体不适,需要静心调养,所以早已闭门谢客、辞退门生。不过你既然不辞辛劳特地登门,我怎能将你拒之门外?黑兰姑娘,快请进,喝杯香茶再走也不迟。”
黑兰拜谢后,跟随李夫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走进一间雅致的客厅。李夫人沏了茶,两人对坐寒暄。黑兰抬眼细看主人,心想李夫人年轻时说不定也颇有姿色。虽然她腿脚有些不便,眼皮微微下垂,双眉也略显粗浓,但五官还算端正,眉宇间仍能看出些许昔日的娇媚。李夫人与她促膝谈笑,黑兰倍感受宠,心里十分欢喜。
黑兰见李夫人家中没有奴仆婢女,便询问缘由。李夫人回答:“我这小地方哪需要那么多仆人!平时我又图个清静,所以只雇了一个粗使老妈。一月前她身体不适,我让她回家休养了。她丈夫是个小贩,有空时会来帮我照料花园。”
黑兰一听连忙起身告辞:“既然没有仆人,夫人自己操持内外,我这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实在不该,改日再来拜访。”
李夫人连忙说没关系,称自己虽喜欢清静,但一个多月形单影只也不是滋味,正愁没人相伴,如今有客人上门,正是求之不得。她又给黑兰的银托盖茶碗倒满了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李夫人把黑兰带到书房,取出自己的书画请她赏阅。黑兰对书画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李夫人画技不凡。她画的花鸟鱼虫、人物肖像,每一幅都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一样。
黑兰看完画,见时间不早,再次起身告辞。李夫人把头探出窗外看了看太阳,说:“唉,光顾着说话,没想到已经中午了,可我这午饭还没做呢。自从老妈子走后,我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动手,真烦死了。我一看就知道姑娘你年轻能干,能不能帮我个忙?”
黑兰心想,这点小忙不帮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再说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帮她做一顿饭,至少能减轻自己说谎的不安。于是她答应了。
两人来到厨房,黑兰引火添柴时,李夫人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的幽怨。她说自己和丈夫本是恩爱夫妻,一向形影不离、相敬如宾,可惜好景不长,正当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之时,丈夫却不慎从楼梯上坠落身亡,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
黑兰做饭向来是把好手,顷刻间就用油盐酱醋做出了热腾腾的两碗面条,再撒上葱蒜等作料,自然是五味调和、香气扑鼻。二人同桌用餐,李夫人免不了夸赞几句她的厨艺。黑兰正想谦虚几句,忽然看见李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不禁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面前是位同性女子,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李夫人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锡制酒壶,嫣然一笑:“你我二人有幸结识,不妨喝上一盅,一来助兴,二来也好消食。”
黑兰从来滴酒不沾,心想饮酒本是高门官宦家夫人小姐的享受,贫家女子三餐不继,哪有这样的口福!今日难得有此机会,尝尝滋味也不负结识李夫人这位好客之友,之前的那点忐忑不安早就抛到了脑后。
这酒名叫玫瑰露,虽然比不上白干大曲,但后劲也不小。黑兰接过酒杯,呷了一口,觉得香醇甘美,便开怀畅饮起来。李夫人在一旁不住劝酒,黑兰也不推辞,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喝得脸上泛起红晕,额上渗出细汗。她满心欢喜,渐渐忘乎所以,口中不停地称赞酒好,对这位主人也是感激不尽。
李夫人带她回到客厅,与她并肩坐下,又讲起自己恩爱夫妻不能长久的故事,说如今自己人老珠黄,晚年生活十分凄苦……
过了一会儿,李夫人起身说:“你看我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却忘了让你好好休息。你为我忙了半天,一定累了,我去书房作画,你就去我房里休息一下,怎么样?”黑兰生平第一次喝酒,又多喝了几杯,早已有些醉意,回家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一上午没闲着,确实有些疲惫,又觉得李夫人盛情难却,心想看一看这位贵妇人的梳妆台也是件难得的乐事,于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李夫人来到内宅上房。
李夫人的卧房比黑兰想象的要阔气得多。一只球形的景泰蓝香炉从屋梁上悬下,里面溢出阵阵馨香,如兰花和麝香般沁人心脾。梳妆台上,菱花镜前摆着十几只白瓷和红漆小盒,件件精巧别致。靠后墙是一张檀木大床,雕龙刻凤,床架上的珍珠母闪闪发亮,香罗帐上用金丝织着花鸟图案。
李夫人拉开角落的布帘,指着帘后的浴间说:“你先去沐浴,洗完澡就上床休息,等你醒来,再到客厅喝茶。”说完便离开房间,关上了房门。
黑兰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小盒子,又是看又是闻,觉得十分新鲜。床边叠放着四只红色皮箱,上面用金漆分别写着“春”“夏”“秋”“冬”四个字。她走到床前,没敢打开衣箱查看。最后,黑兰走进浴间,心想洗净身子,才不会弄脏李夫人的被褥。浴间中央有个木盆,旁边放着木勺,墙角有两只水缸,一缸是冷水,一缸是热水。窗户糊着不透明的油纸,窗外竹林在阳光下摇曳,竹影映在窗纸上,像一幅雅致的水墨画。
黑兰揭开热水缸的盖子,只见热气腾腾,水面漂着香叶。她用木勺从热水缸舀水倒入木盆,又从冷水缸舀水调和,待水温适中后,便脱下衣裤准备洗浴。就在这时,房门口传来声响,她急忙转身掀开布帘查看,只见李夫人拄着手杖走了进来。李夫人笑道:“是我,别害怕。我也有些累了,想上床休息,你洗完再睡,会睡得更香甜。”
黑兰见李夫人步步走近,眼中闪过诡异的光,顿时心生恐惧,慌忙蹲身去拿衣裤。李夫人上前一把夺过衣裤扔到角落,问道:“怎么又不洗了?”
黑兰慌乱中连连道歉。李夫人冷笑一声:“看你这身段倒是个美人,何必装正经!”
黑兰又羞又怕,酒意瞬间惊醒,伸手一推,李夫人踉跄后退。她站稳后沉下脸,眼中凶光毕露。黑兰浑身发抖,正不知所措时,李夫人已扬起手杖打了过来。疼痛让黑兰忘了害怕,她伏身去捡地上的木勺,想砸向李夫人,手还没碰到木勺,第二下杖击又落了下来,疼得她惨叫一声跳到一边。
李夫人狞笑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竟敢算计我!今天先让你尝尝老娘手杖的厉害!就算你比白兰性子野,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让你乖乖听我摆布!”
黑兰突然听到“白兰”的名字,顿时忘了疼痛,大声骂道:“你这个老怪物,把我姐姐弄到哪里去了?”
李夫人反问:“你想见她?”说着扔掉手杖,左手从衣袖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钗,右手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她已经成了这把刀下的亡魂,这根银钗就是她留给我的‘遗物’。等我解决了你,你就去倪寿乾的迷宫里找她吧!”
黑兰吓得尖叫一声,呆立当场。李夫人把首饰塞回衣袖,用拇指抹了抹刀锋,咬牙道:“你既然来了,就别想出去!别怪我心狠,今天放你活着出去,明天我就没命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送你上路!我一看就知道你野性难驯,动起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想毒死你,家里又没有毒药,只好把你灌醉诱到这里下手。现在,你逃不出我的尖刀,就算让你跑了,你这副样子,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这几句话点醒了黑兰,她心想保命要紧,顾不上其他,一边高呼救命,一边打算破窗而逃。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窗纸上,李夫人见状慌了手脚。黑兰趁机退到角落,抓起衣裙裹在身上。等李夫人反应过来举刀扑来时,窗户已被撞破,一个大汉跳了进来,抓住她持刀的手腕向后一拧,尖刀“当啷”落地。大汉解下腰带,将李夫人的双手捆住。
黑兰这才反应过来,哭喊道:“马荣大哥,是你!这个妖婆杀了我姐姐白兰!”
马荣说:“我知道,我是受老爷派遣来救你的。”
黑兰趁马荣把李夫人拖进卧房时,赶紧穿好衣裤。等她来到卧房,马荣已将李夫人五花大绑捆在床上。马荣见她穿戴整齐,便说:“快去打开大门,衙役马上就到。我在东坊坊正那里打听到这婆娘的住处,立刻骑马赶来,才抢先一步。”
黑兰擦了擦眼泪,急忙出去开门。
黄昏时分,狄公和四位亲随在内衙书斋相聚。吴峰进来行礼后低声禀报:“老爷,白兰的尸身已收敛妥当,衣衾棺椁都由我负责,不日便可下葬。”
狄公问:“方缉捕现在怎样了?”
“回老爷,他知道白兰的不幸后,渐渐平静下来,现在黑兰在身边陪着他。”
吴峰作揖后离开了内衙。
狄公说:“这人现在总算清醒了。”
马荣问:“他总在县衙里出入,为什么?”
狄公说:“我想白兰遇害,他自觉有责任,帮忙料理后事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白兰落入恶人之手,受尽折磨,她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明。”
洪参军问:“老爷,您在迷宫怎么知道白兰的死和李夫人有关?”
狄公轻抚胡须答道:“李夫人行凶并不意外。倪寿乾不让任何人知道迷宫捷径,连儿子倪琦和妻子梅氏都不知情,可见知道去亭阁路径的绝非普通人。李夫人常和倪寿乾夫妇在花园品茶论画,我猜倪寿乾画《虚空楼阁》时,被李夫人撞见。她是丹青高手,鉴定艺术品眼光独到,看出这幅画非同寻常,加上她熟悉迷宫入口,最终猜出了画中秘密,而倪寿乾对此一无所知。”
陶甘说:“可能倪寿乾先画松树,后画其他景物,李夫人刚好在松树画完时看到,才悟出了玄机。”
狄公点头继续说:“李夫人拐骗良家女子的动机有待审问,但她对年轻姑娘有不良企图,在白兰之前就有先例。当初倪夫人出嫁前是农女,李夫人不顾尊卑年龄与她交友,就是证明。她怀着这种念头,便把迷宫秘密藏在心里以备不时之需。白兰天真温顺,经不起李夫人的哄骗、恐吓和殴打,屈服于她的淫威,被软禁在家中一个月左右。白兰偷访三宝寺让李夫人寝食难安,于是把她偷偷带到倪寿乾别院,锁在带格栅窗的房间里。衙役搜查东坊没发现白兰,就是这个原因。李夫人大概被此举吓破了胆,决定杀人灭口,迷宫亭阁成了她下手的地方。”
陶甘说:“我们昨天上午去东郊调查,如果早动身半个时辰,白兰或许就能保住性命了。昨天肯定是李夫人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
狄公叹息道:“这也是天意,偏偏昨天早晨倪夫人来县衙见我。后来我们到迷宫入口时,我确实看到了地上有女子的脚印,却没有声张。当时一阵寒意袭来,一定是白兰的冤魂在身边徘徊,倪寿乾的阴魂也仿佛从迷宫深处向我招手,只可惜阴阳两隔,否则……”狄公的声音渐渐低沉,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内衙一时寂静无声。狄公定了定神,又说:“幸亏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避免了又一起血案。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各自去用晚膳,饭后好好休息,夜间还要护城,胡兵的动向实在难以完全预料。”
当天下午,乔泰将守城事宜一一安排妥当。他挑选精壮兵丁在水门埋伏,又命其余军卒编队分段守城。四方坊正奉乔泰之命,将胡兵可能当夜攻城的消息告知全城百姓。城中成年男子纷纷忙碌起来,把擂木、滚石、干柴、松香、硫磺等物资堆积在城墙上,还赶制竹枪竹箭准备迎战。一更时分,他们五十人一队,由一名军卒带领登上城墙助战。
鼓楼安排了两名军卒,一旦番军接近界河就擂鼓报警,城墙上立即火把齐明。若番军胆敢强攻,定会让他们马革裹尸、葬身火海。
狄公在内宅用过晚餐,到书房小憩,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雨龙宝剑,便取下观赏。这是狄家祖传宝物,吹毛可断、削铁如泥。他抽出利刃,只听出鞘声如金钟初鸣,余韵悠长、萦绕耳畔;又似丝竹停歇后,余音若有若无。狄公将剑插回鞘中放在书案上,到屋角的小床上睡下。
子时一到,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在官袍内穿上甲衣,拿起书案上的雨龙宝剑,戴上官帽,随马荣策马疾驰向水门。
乔泰在水门处向狄公报禀:洪参军和陶甘已带四名军卒去钱宅望楼防守,若有人上楼点火就立即拿下。
狄公点头,沿石阶爬上水门门楼,在箭垛前站立,双手抱定雨龙宝剑眺望远方。右侧旗兵、左侧马荣各举王旆、令旗侍立身旁。狄公虽文武全才,却是首次阵前领兵,见头顶杏黄旗幡迎风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火光由远及近,大队胡骑正向兰坊奔袭而来。火龙逼近到离城约半里时停下,显然番军在等钱宅望楼升起信号。
狄公立于门楼静观其变,守城军卒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敌。但番军不见望楼火起不敢进兵,僵持半个时辰后不战自退。至此,番军偃旗息鼓,倪琦策动的叛乱最终被平定。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狄公升堂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为被马荣当场抓获,人证物证都在,清楚自己罪行确凿,抵赖不过,觉得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在大堂上受皮肉之苦。
倪寿乾去世前不久,有一天李夫人和倪夫人在花园小轩里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趁机看了倪寿乾的几幅画作,偶然看到那幅风景画的草稿,还从倪寿乾标在草稿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这幅画其实是找到迷宫中亭阁的路线图。
李夫人原本住在兰坊的一个邻县,娘家姓黄,父亲是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小时候跟着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因为一向喜欢作画,十六岁时就拜邻街的画工王春为师,学习画艺。她见王春风度潇洒、待人殷勤,心里产生了爱慕之情,便常和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只是因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从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王春的父母去世后,他只能靠卖画为生,所以年近三十还没钱娶妻。王春收了李夫人这个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里已经很高兴,如今又遇到这样的情缘,更是觉得喜从天降。从那以后,他们二人一个心甘情愿,一个情意相投,便有了一段私情。
风声传到李夫人父母耳中,他们十分气恼!但家丑不可外扬,于是采取了“三十六计,嫁为上计”的办法,匆忙请媒人给她择婿。三个月后,她就嫁到了城北一个名叫李文的员外家里。李文发现她已不是清白之身,知道她早已和别人有染。无奈自己年纪较大,只好忍下这口气,一边告诫她以后不许再犯,否则绝不轻饶。谁知她恶习难改,和以前的相好王春依旧明来暗往,藕断丝连。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天晚上,她趁丈夫外出赴宴,约王春到家中私会,没想到李文在席间突然腹痛,提前回来了。她和王春在楼上正相处时,李文撞进房里,将他们二人当场抓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就要砍翻这对男女。李夫人本来就对这桩婚事不满,如今丑事败露,觉得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她起了杀机,一面跪下抱住丈夫的双腿假意求饶,一面暗中给情夫使眼色。王春心领神会,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厨刀,李夫人见状,从下面猛地拽住李文的腿,李文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李夫人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长凳就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场死亡。随后,李夫人和王春把尸体推下楼梯,制造了李文酒后不慎从楼梯坠落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的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府家奴赵六一起嫖赌的酒友,那天晚上他来找赵六一起喝酒,因为李夫人早就把赵六支使走了,没遇上,却听见楼上传来吵闹声,他上楼从门缝里偷看,恰好看见李夫人用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没有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暗自高兴。王春是个穷书生,自然没什么油水,可李家在北城外有几顷良田、上百头牛羊,自己下半辈子的吃喝嫖赌还愁没有着落吗?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在街上自己买了一壶好酒,回家独自喝起来,喝到二更天,才上床睡觉。
牛二等到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敲诈,一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果不答应,他就去衙门告发她通奸杀夫的罪行。李夫人无奈,只得顺从。为了表明自己会守节,她没有再嫁,暗地里却和王春继续来往。
时光飞逝,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和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然看不起他,牛二就要求她买一个绝色女子送自己为妻。李夫人失去了王春这个依靠,更怕牛二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如果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觉得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到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然暂时避开了牛二,但牛二那奸恶的样子时常在她眼前出现,牛二让她送美女的事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还是未婚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见过的世面少,年轻无知,何不和她交朋友,再找机会骗她许配给牛二,这样也能搬掉压在心里的石头。但不久倪寿乾把倪夫人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但她又转念一想,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肯定会把倪夫人赶出倪家。倪夫人本是干粗活的乡下姑娘,有什么见识!等她走投无路时,自己正可以利用以前的交情引她上钩。她年轻漂亮,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把这个计谋藏在心里,只和倪夫人交朋友,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看到一对老夫妇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但倪夫人早就关照过他们,不让把自己和孩子藏身的地方告诉任何人。李夫人一时找不到倪夫人,又没见牛二来找自己,日子久了,以为太平无事,就渐渐把送牛二美女的事忘了。
谁知牛二当了真,找了十年,终于在三年前在兰坊东坊找到了她,还打伤了她一条腿,限期让她送美女来。李夫人忍气吞声,只说自己不小心摔坏了腿,一面暗中凑了些银两打发牛二暂时回去,发誓一定想办法成全他的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去衙门告自己,便着意想办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原本不少,但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开销,只出不进,怎么经得起坐吃山空?所以渐渐钱财短缺,只能靠教几个学生来补贴生计、支撑门面,再想用重金买美女送人已经做不到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学生的主意,又一想,她们都是当地富豪官宦人家的女儿,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办法。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好用好话安慰他,又送些银两,拖延时间。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说三个月内一定来领人,如果到时交不出来,就非把她告到官府治罪不可。李夫人心急如焚,生怕牛二真的去告发,那样自己就没命了!于是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前,李夫人再次访问倪家东郊别院,想再向老门房打探倪夫人的下落,却见那对老夫妇已经死了,便趁机进入迷宫,按照风景画的标志,果然找到了捷径,只是没有跨过小池进入亭阁中。
第二天,李夫人在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就把她骗到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抓走后,便借此大做文章。她说自己和钱牟交情很深,如果白兰老实听话,她保证方虎平安无事;如果不听使唤,她在钱牟面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只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样的恐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任李夫人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和一个后生见面后,怒火中烧,把她拖到一间库房,将双手绑住吊在房梁上,反复拷问她是否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那个陌生人。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的拐杖就狠狠抽在白兰身上,嘴里不停地怒骂。白兰疼得高声求饶,这更引起了李夫人的猜疑,于是她挥舞着手杖,劈头盖脸地打向白兰,直到自己手臂酸麻才停下。她又拔下白兰头上的银钗刺向她,刺得白兰身上鲜血直流。尽管受尽折磨,白兰仍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泄露一丝风声。
但李夫人哪里肯信,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把白兰装扮成尼姑的模样,送到倪寿乾的东郊别院,锁在门丁夫妇生前住的房间里。为防止她逃跑,李夫人拿走了她所有的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给她夜间御寒。之后,李夫人每隔一天给她送一壶开水和几块大饼,本想等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确实没有说谎后再把她带回去。然而,县衙差役为了寻找白兰,把东坊搜了个底朝天,李夫人惊恐万分,一来怕秘密已经泄露,二来怕衙门派人去东郊倪家别院搜查。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赶到东郊,用手杖逼着白兰进入迷宫,抄近路来到亭阁,一刀杀害了白兰。因为逃离时匆忙慌乱,她甚至没注意到石桌上的玉匣。
李夫人供述完毕,在供单上画了押,再次被押回大牢。
狄公在堂上又审讯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以为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大商号时,自己能趁乱捞一把,却糊里糊涂地犯下了附逆之罪。狄公罚每人重杖五十,剃去头发戴上重枷,在街头示众十日。
当天下午,丁宅管家来衙门报案,称丁禕上吊自杀,丁虎国的四夫人也服毒身亡,两人都没留下任何遗言。世人大多说这二人因丁将军惨死而悲观绝望,所以双双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正值青春年华,竟为夫殉节,堪称烈女,于是募捐为她树碑立传。
此后十多天,狄公全力以赴了结钱牟一案,又处理了倪琦案中不属于死罪的各项事宜。钱牟的两名策士攀附权贵、助纣为虐,本应判处流刑,施以刺字之刑,发配到北州牢城。但因他们在堂上情愿招供,又在堂下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便各罚纹银五百两,作为购买新鼓、修缮鼓楼的费用。其余手下党羽助纣为虐、欺压百姓,各被鞭打二十下后释放。狄公还派人把倪寿乾的真正遗嘱转告给倪夫人,一旦京城来了批文,就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一场战乱扼杀在摇篮中,本该轻松一阵,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固执己见,时而反复无常。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什么事,而狄公也把心事深藏,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天早晨,街上的铜锣声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二百名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军官英姿飒爽,曾在北疆抗击番军,十分骁勇。军官到衙中行过军礼,呈上一份公文。狄公接过拆开一看,是兵部的军令,除了写着派镇军驻守兰坊,还明确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官军大营设在钱牟的旧宅,乔泰将军务交接完毕后,回到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本应高兴,但不到一天,他又眉头紧锁、沉默寡言。除了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的衙务中。
白兰的丧葬事宜都由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十分隆重,共花费三百多两银子,吴峰坚持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让吴峰完全变了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和他吵得面红耳赤,邻里的酒友也说他们与吴峰的交情到此结束。吴峰把字画全部卖掉,在文庙旁租了间小屋居住,每日起早贪黑、专心苦读,只有去县衙看望方正时才出门。吴峰和方正似乎成了忘年之交,交谈十分投机,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天午后,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城来的驿骑刚到,这份公文请您过目。”狄公面露喜色,急忙拆开阅读,片刻后将公文折起,点点头对洪参军说:“这是刑部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损害汉胡亲善,朝廷已派使臣与番王交涉,他们将得到应有惩处。这样,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以安宁了。明天我就了结这三案,此后,我就是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洪参军不明白狄公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还没等他询问,狄公就急忙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第二天寅时,衙役书差们都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通明,众衙卒借着火光打点槛车,只等把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批百姓早已来到县衙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个个伸长脖子、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率领赶到县衙,将槛车团团围住。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名衙丁在衙门口连擂三通大鼓,随后衙门大开,人群涌进大堂。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脚踩黑鞋,头戴乌纱帽,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步履稳健地走出内衙,走上高台,在公案后坐下。堂下一片肃静,廊下的看众一见端坐公座的县令肩披红带,就知道案犯必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跪在公案前的水青石板上。老书办将批文呈到公案上,狄公把蜡烛移近,高声宣判:“经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但念其生父倪寿乾是朝廷功臣,功勋卓着,且他本人留下遗书,亲自为逆子说情,故免去凌迟,减为斩首之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的声誉,倪琦的人头免予悬挂城门示众,其财产也不予没收。”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狄公把一份公文交给堂役班头,说:“让案犯本人阅读生父的遗文。”方正将遗书交给倪琦,倪琦低头读完,没说一句话,又交还给方正。两名堂役上前绑住倪琦的双手,方正又把早已备好的白色法标插在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着案犯的名字、罪行及刑罚,为顾全倪寿乾的名声,特意略去了案犯的姓氏。两名堂役将倪琦押下堂去。
狄公又宣布:“番王已派长子出使长安,为乌尔金等案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违背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将乌尔金等六名案犯交给番王治罪。又以贵宾之礼对待王子,邀请他游览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等风景名胜。”廊下的看审众人立刻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看其实是把他扣押为人质。有番王子在京城当人质,就不怕番王反悔,乌尔金等案犯必定会受到严惩。”周围的人都斥责他:“休得胡言!这是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念诚意,更会加倍惩处乌尔金等人。”
狄公重重拍击惊堂木,喝道:“肃静!”众堂役也连忙呼喊堂威维持秩序。
大堂渐渐安静下来。狄公向班头示意,倪夫人母子被引到堂前。狄公说:“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在迷宫中留下遗嘱,据此,倪家全部家产由你母子继承。本县相信,有你抚养教导,倪珊将来定会像他生父一样有所作为。”倪夫人母子连连道谢,感激涕零地退下堂去。
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到狄公面前,狄公说:“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命案的批文。”批文内容为:“经查,丁虎国将军中暗器身亡,暗器藏于笔管,笔管刻有一书斋名。但仅据此认定暗器为书斋主人所藏、丁将军为其杀害,证据不足,故丁虎国之死按意外事故登记备案。”洪参军卷公文时低声对狄公说:“批文只提书斋,未说书斋主人是谁。”狄公点头:“上司显然是有意略去倪寿乾的名字。”
狄公又掷下一根火签,两名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李夫人在死牢候审期间,对死亡的恐惧逐渐袭来,此刻面色憔悴,死死盯着狄公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的行刑官。行刑官面无表情,肩扛明晃晃的斧子,两名副手分别持钢刀、手锯和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被堂役按跪在案前。
狄公宣判:“犯妇李黄氏昔日行为不端、杀夫害命,如今又拐骗民女、杀人灭口,血债累累,判处斩立决!先鞭笞二十,再枭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其全部家产归苦主方正所有,作为抚恤。”李夫人听判后大声怪叫,堂役用油纸膏药贴住她的嘴,反绑其双手并插上法标,押下堂去。
观审众人正要离堂,狄公拍击惊堂木高声道:“本衙衙员听宣!”随即念出方正等众人的名字。众人疑惑地立于公案前,狄公环视一圈说:“方缉捕等人与本县萍水相逢,危难中同舟共济、忠心耿耿,助本县度过难关,不胜感激。如今兰坊安宁,本县信守承诺,你们愿去愿留,各自决定。”
方正恭敬地说:“老爷宽厚待人,我们才得以保全。我等铭感五内,本不忍离去。但白兰在此丧命,留下常触景生情,不如远赴京师。吴峰生父的挚友府中缺主事管家,他已修书举荐我;且吴峰托媒提亲,许诺来年高中后八抬大轿迎娶黑兰。故我意早赴京师,不负美意。另请老爷恩准犬子方虎留下,他虽木讷,却有报恩之心,望老爷收留。”
狄公说:“方缉捕不必多言,你我患难与共,岂会卸磨杀驴?方虎留下之事,我应允了。正所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罪案终引两家喜庆,可谓塞翁失马。黑兰洞房花烛时,定能冲散你的愁云。你决意离去,我虽不舍也不强留,本欲委你校尉之职,仍以此衔授之。明日起与新任缉捕交割公务,到账房领取路费,尽早打点行装。”方正父子跪地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愿离职重操旧业,其余人请求留任,狄公一一准允,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黄氏已被锁入槛车,法标上的名字和罪行清晰可见。狄公的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下上街,马荣、洪亮、乔泰、陶甘四骑并列护卫,隶役衙卒执牙仗前后随行,衙丁鸣锣开道,官军护着槛车断后,浩浩荡荡向南城门行进,百姓紧随其后。轿队经过石桥时,荷花池中的白虎塔已沐浴在晨曦中。
法场位于南城外,四周有栏杆环绕。狄公下轿,镇军下马行礼,引他在夜间搭好的公案后坐下,命军卒在案前围成方阵。行刑官将斧子插在地上,挽袖束腰,操起刑刀。副手将二犯从槛车牵出,按跪在法场中央。
狄公高声喝道:“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人头滚落,鲜血喷出三尺高。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百姓不忍直视,多以袖掩面。行刑官提头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在额上标记,随后将头颅与尸身碎块掷入竹筐。
副手将李黄氏抬到一旁,用香熏醒,拖回法场中央。行刑官手提带倒钩的竹节钢鞭走近——此鞭仅用于法场,十鞭即可致命。李夫人见状高呼饶命,但行刑官职责在身,岂会理会。一名副手打散她的发髻,揪着头发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剥去她的上衣,反绑双手,准备行刑……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高高举起右手,朝着李黄氏的后背狠狠抽了一鞭。只听“啪”的一声,李黄氏背上的皮肉瞬间开裂,鲜血四处飞溅。若不是副手紧紧揪着她的长发,她定会被打得脸朝下摔在泥地里。
李黄氏半天才喘过气来,发出凄厉的怪叫。行刑官哪管她杀猪般的嚎叫,又连续抽了五鞭,李黄氏的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再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示意停止用刑。两名副手又点燃香火熏她的鼻孔,李黄氏半天才醒过来,两人将她拖起,让她跪在地上。行刑官高举斧头站在一旁,狄公“斩”字刚出口,他手中的刑刀便“咔嚓”一声砍了下去,李黄氏的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像之前一样,用朱笔在她的前额做了标记,行刑官将人头也扔进竹筐,命令副手带回去悬挂在南城门上。
狄公离开公座,乘轿回衙。此时,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天际缓缓升起。官轿在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也同时到达。二人在城隍像前焚香跪拜,将城中发生的罪案及处决犯人的情况禀告给菩萨。禀告完毕,二人在庙院中磕头作揖,然后各自返回官署。
狄公回到县衙,径直去内衙书斋稍作休息。他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洪参军,你去膳房用餐吧,吃完后我们还要准备公文,把行刑的详细情况禀报给上级官府。”
洪亮走出内衙,看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站在大院一角闲聊,便上前细听。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我娶黑兰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日在山中相遇,她差点一刀杀了我;后来她被困在李黄氏家中,眼看就要成为刀下冤魂,是我及时赶到才救了她一命。你们说,这难道不是缘分吗?还有,她在李家还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马贤弟别烦恼,在我看来,黑兰嫁给别人反而是你的福气。那丫头一向伶牙俐齿、说话刻薄,要是娶了她,你这辈子耳边都别想清静。”
马荣恍然大悟,用手拍着额头说:“你这一句话点醒我了!这样的话,我就把吐尔贝娶了。她丰满健壮、脾性又好,还不会说汉话,娶了她何愁家里不安宁?”
陶甘摇头道:“未必,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依我看,用不了多久,那胡女学会了汉话,你耳根照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今晚我就去北寮找她。你不妨跟我一起去,那里有很多贤淑的女子,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腰带,不耐烦地说:“你们三句话不离女人,难道不觉得饿吗?我看还是找家酒店喝几杯,先解了解饥渴才是正经事!”
众人都点头同意,一起出了衙门,朝市井走去。
狄公换上一身便服,让马夫从马厩牵出一匹良驹。他腾身上马,用围巾裹住口鼻,挥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纷纷议论处决犯人的事,自然没留意骑马的人是谁。狄公过了南城门,连续挥鞭,胯下的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此时,众衙卒还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时公案,有的在血污上覆盖干净的沙子。
狄公骑马来到郊外旷野,才勒住马慢慢前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爽,玉露微凉,但在这空气清新、四野寂静的乡间,狄公依旧心绪不宁。每次在法场监斩,他心中都难以平静。勘案时,他一向穷追不舍、毫不留情,可一旦血案告破、案犯招认,他又总想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法场上的恐怖、流血和残忍,让他实在不愿再担任督刑监斩的职务。
鹤衣先生在万寿山与他的一番谈话,让他心灰意冷,辞官的念头渐渐萌生。如今各案都已了结,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他心想,不如早日弃官回乡,守着祖上留下的几顷薄田、几间陋室,做诗撰文、教育子女,自由自在,岂不清静安乐?人间有这么多美好的事情,何必总是心里装着凶残、邪恶与罪孽?朝中贤能之士众多,兰坊县令的职位自会有人接替。他早就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经典注疏来惠及百姓。如今刚四十出头,精力旺盛,辞官后正好可以埋头苦读,完成这个夙愿,同样是报效国家。
但狄公又犹豫不决:读圣贤书,所学为何?受朝廷任命,为君王效力,本是地方官的根本职责。如果满朝文武都如此洁身自好、归隐山林,国家将怎么办?再者,眼下子女年纪还小,教导他们将来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吗?想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要解开心中的疑惑,答案还得从鹤衣先生草堂里的那幅单条中寻找:
**天龙升空成仙果,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从那日在山中拜见鹤衣先生,狄公对这幅条幅每日思索。他长叹一声,在马上加了一鞭。究竟何去何从,还需要鹤衣先生当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下马落地。路边有个农人正在田间锄地,狄公请他帮忙照看马匹。正要上山,却看见一个樵夫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来。樵夫是位老翁,脸如树皮般粗糙,手像干柴一样皲裂。他走到狄公面前,放下柴担,擦去额上的细汗,看了狄公一眼,开口问道:“敢问先生要去哪里?”
狄公答道:“老丈既然问起,就告诉你吧,我要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
老翁缓缓摇头:“先生请回吧,恐怕找不到鹤衣先生了。四日前我从他门前经过,看见风雨吹打,残花遍地,门也破败不堪,进去一看,屋里已经没人了。从那以后,我就把干柴存放在里面。”
狄公听了,顿时感到一阵孤寂。
旁边的农人听了,把马缰交还给狄公:“先生,既然这样,也省了你翻山越岭的辛苦。”
狄公没理会农人,问樵夫:“鹤衣先生到底怎么了?山里见到他的尸体了吗?”
老翁诡秘地一笑,摇头答道:“先生,像鹤衣先生这样的隐逸仙翁,怎么会像我们尘世之人一样老死在屋内呢?他们本就不是凡胎肉体,临终时自然会像天龙一样展翅飞升天界,只留下空空的尘世躯壳!”说完,老翁背起干柴,迈着小步慢慢离去。
狄公听罢,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答案在这里!他对农人微微一笑:“没错,我本就是这尘世之人,应该像蚯蚓一样,埋头于泥土中不断掘进。”
狄公一身轻松,踩蹬上马,扬鞭策马回城。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二章
狄公听着这话感觉亲切,心中却猛地一惊。正要再问,只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边喘着气笑着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下棋吗?”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又急促。
狄公一愣,正要回答,见白莲花应声绕过桌角走来,便退后半步,不再作声。白莲花笑盈盈放下酒盅,颤巍巍伸出一条手臂,和香花从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抹酒渍,摇晃着站起来,双手搂住杏花的腰乞求道:“杏花,你跳支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速从韩咏南怀中抽身,理了理鬓边的发簪。轩厅的水晶珠帘被挂起,内厅地上早已铺好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响,两侧响起丝竹之声,一时弦管齐鸣,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脚步,摇摆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有一支玉笛伴奏,声音嘹亮清润,合着节拍。远远看去,杏花笑容灿烂如三春桃李,舞姿轻盈如风中柔条。渐渐的,她额角渗出细汗,鬓发微湿,白皙的肌肤透出红霞。
狄公听着音乐,不知不觉拍手赞叹。但片刻后又有些不耐,转念一想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怎会藏有异常?杏花刚才的两句话真的暗示着凶信吗?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出苗头?还是说只有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刚才躲躲闪闪的样子,像是怕被席间某人看破,故意做出姿态迷惑他人。——难道席间有人卷入了危险的阴谋?如果真有,会是谁呢?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只盼宴席早点散,好让杏花详细诉说。此时他像泥塑木雕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然间繁管急弦齐鸣,舞曲变得气势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般旋转腾跃,像一团霓虹闪烁明灭,一簇仙葩摇曳绽放。忽然听到一声如中天鹤唳般的高音,音乐戛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到后厢卸妆。
狄公这才恍惚回过神,随众人鼓掌喝彩。见韩咏南又站起来拱手道:“请众位再稍坐片刻,以尽余兴。”他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已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难免三三两两地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站在窗槛下赏月,有的到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给他,只怕本利都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说:“怎能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去冒这风险,万一……”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再作声。
“你这吝啬鬼!父母的家产你占去大半,竟厚着脸说这是你的钱。”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劝道:“怎能为了区区钱财兄弟争吵,岂不教狄县令耻笑,让他如何看待我们汉源人物。”
狄公走过来笑道:“刘先生说得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句话问你。”
刘飞波连连应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时常见面吧。”
刘飞波恭敬回答:“正如狄县令所说,过去倒是天天见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很方便。近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糊涂,说话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所以也很少走动了。”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而和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觉得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怎么还不回来?”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狐媚娘子梳妆打扮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心急。”
狄公有些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称赞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鲂鱼,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姿,辗转侍奉。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回来。
韩咏南狡黠地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直放心不下。今夜这酒也因此品出味道了。”
片刻后白莲花回到轩厅禀告,说杏花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没遇见杏花。
狄公沉默不语,起身低声对韩咏南说:“下官去去就回,这鲂鱼凉了更好吃。”
韩咏南并不在意,又搂住白莲花两人自顾取乐。
狄公走出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的山水早已漆黑一片,模糊不清。洪亮、乔泰、马荣和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见马荣手舞足蹈地吹嘘趣闻,众人不时发出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匆忙赶来,心知有异,连忙拍了拍马荣的肩膀。马荣会意,便和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们三人可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经过?”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说:“恐怕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们跳舞后是否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还说:“我们伙计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和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或许还在左舷那头的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点头,便率领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放,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一人。
狄公心中暗叫不好,命乔泰、马荣分别去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合,都一无所获。狄公长叹一声,心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漆黑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浮出波浪间,正睁着一双木然的眸子紧盯着他,眼中隐隐有两汪怨恨。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经发胀。
“确实是溺水而死,但为什么尸身这么快就浮起来了?”狄公心中疑惑,“这南门湖中从没有浮起过死尸。”
马荣跨过舷栏,蹑手蹑脚潜入水中,将杏花的尸身托起。只听“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了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了裙角,才让尸身没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
杏花的额头和后脑都被砸破,长发间血迹斑斑,一双秀美的眼睛还没闭上。
狄公心中又惧又怒:如此惨剧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发生,还是在杏花要向他吐露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才导致变故。他当即命令乔泰、马荣将杏花的尸身藏在中舱的夹壁里。
洪参军忽然发现杏花的右手紧紧攥着,用力掰开后,里面是一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有一张折叠的纸片。狄公小心摊开,发现是一幅棋谱残局,顿时想起杏花最后问的那句话:“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叠起棋谱放入衣袖,命乔泰守护尸身,不许闲人靠近,随后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
韩咏南见三人回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呢!”
狄公沉下脸说:“各位委屈了,筵席立即中止。本县要在这船上审理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大惊失色,酒全醒了,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的座位坐好,依次陈述杏花跳舞退下后各自的行踪,由证人作证,再听候审问。”又命洪参军取来笔砚记录供词。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说:“狄老爷,座中都是汉源的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宴饮,怎能突然变成审案公堂?这样恐怕不妥。各位乡贤都是宾客,怎能无端受审?在下的脸面也挂不住,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责道:“在歌舞之地临时审案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杏花被杀事出突然,常言道‘官法如炉’,岂能留情?若在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却置之不理,那才枉为父母官!韩员外快退到一边,静候勘察。”
韩咏南被训斥一番,又见狄公一脸严肃,完全不给主人面子,顿时羞愧交加,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敢再作声。
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怎能只盘问宾客?这花艇上有十七八名杂役火夫,这些人偷摸嫖赌无所不为,早和杨柳坞的舞女们有牵扯。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性情轻浮,因吃醋引发杀人案很常见。狄老爷怎能单单放过这些人?”
王玉珏停顿一下,望向轩厅外漆黑的湖水,继续说:“这南门湖平白无故溺死过不少人,有几个见到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吃人肉,还时常兴风作浪掀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的死因,但这一层也不能排除。”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赞同,佩服王掌柜的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就会审问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有杀人嫌疑。此外,杏花的尸身就在这里,并未被水妖吞食,所以王掌柜水妖作祟的猜测可以排除。”
王玉珏冷笑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之言,那鄙人愿先接受盘查,早日洗脱嫌疑。”
狄公赞许道:“王掌柜带了个好头,后面的人就有榜样了。我问你,杏花退下后你做了什么?慢慢说,越详细越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上厕所,完事就回来,正好听见康氏兄弟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当时过去劝解,可以作证。”
“王掌柜路上遇到什么人没有?”狄公追问。
“没有。”王玉珏摇摇头。
洪参军记录下供词。
狄公又让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说:“我和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得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儿湖中景色,然后在舷栏边的瓷凳上坐下。没过多久,白莲花就来扶我回轩厅了。之后的事老爷都亲眼所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点头,洪亮记录下供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说:“杏花跳舞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发白,像是要呕吐,急忙扶他走出轩厅,靠在右边舷栏站着,让夜风吹一吹。见他吐了几口酸水,好像舒服些了,我们就一起回了轩厅。没多久就听见康氏兄弟争执起来。后来老爷问我梁老相公的事,这就不用多说了吧。”
狄公又传彭玉琪供述,他所说的果然与刘飞波一致。
接着是苏义成。他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烁不定,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亲眼看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先后走出轩厅。我和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小心把肉卤泼在了衣襟上,就赶紧出去洗刷。正好看见杏花小姐从左舷匆匆转出来。我远远喊了一声,她没听见,好像转到船头去了。我自顾自洗了半天,还有油迹,只好自认倒霉。我回轩厅时,除了杏花,其他人都在。”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她穿扮如何?”狄公急忙问。
“我记得她已经不是跳舞时的装扮了,当时她把簪钗首饰都卸了。”
狄公没说话,皱眉沉思了半天。
最后是康氏兄弟,他们声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隐约记得当时两人确实都在轩厅,没有离开。
狄公又命人传来“杨柳坞”的院主问话。这“杨柳坞”坐落在汉源东郊湖滨的角落,是汉源有名的风月场所,院里几十名女子能歌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上无论公私宴集,都可以点名传唤。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就是随院主来花艇应局的,所以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院主名叫庆云,听说狄县令传问,一边撞进轩厅一边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活泼灵动的,竟被水妖拖走吞了!真是让人悲痛啊!”
狄公忙问:“院主可看见杏花进了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着说:“我见这宝贝丫头跳舞下来,一头是汗,那模样楚楚动人,像天仙一样。我心里疼她,忙叫她换裙衫。杏花对着镜子卸妆时,前头有人吩咐,我应声就出了后厢。谁知一会儿工夫就被拖进湖底了。”说完,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见杏花说话?有没有人召唤她?”
庆云哭道:“这没听这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叫铃儿的小丫头侍候她穿衣。”
狄公立刻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不一会儿铃儿被传来,她怯生生的,苍白的脸上满是疑云,一双明眸闪着惊恐的光。
“铃儿,”狄公语气温和,“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是你服侍的吧。”
铃儿点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就是不说话。
“杏花为什么妆没梳完,就又走出后厢了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哆嗦起来,半晌才说:“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有些生气,“难道你亲眼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我真的看见那妖怪了,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我吓死了,杏花小姐竟然开门跟那妖怪走了,没听见一丝声响,就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心中疑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吗?”
“我看杏花小姐并不害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被‘带’走了。”
狄公心里明白了三分,挥手让铃儿退下,又传白莲花等三名席间陪酒的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按狄公吩咐出去找过杏花,回答说不知道外,其他舞妓都称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往,没留意。
狄公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时不许任何人离开。
马荣把十来名杂役火夫全传到了,只见他们一个个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问及杏花的事,都回答没看见。他们当时全围在一起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几个把舵值守的人轮番替班,换下的人也只是赌钱喝酒,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和乔泰可以作证。
侍应筵席的役工在厨房和轩厅之间穿梭,走的是右舷,不知道杏花跳舞的事,也没看见杏花。只有一个役工,曾在右舷栏边看见彭员外呕吐,没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有些懊恼,心里盘算:这些艄工火夫面目可憎,嗜酒如命,情急之下杀人也不稀奇。不过马荣证实他们没离开过后舱伙房。再听铃儿说,是一团黑影把杏花叫出去的。杏花在后厢梳妆,怎么会轻易跟人走呢?而且那里的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不敢去。杏花是“杨柳坞”的头牌,品位很高,又有志向,就算暗地里有喜欢的人,也一定在宾客中。何况今夜的事很突然,她的暴死一定和她想告诉我的秘密有关,这事涉及汉源全城,似乎不是儿女情长、恩怨小事。凶手一定是察觉到杏花要跟我透露警言,才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没离开的人,似乎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夹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紧闭着舱门。
马荣把刚才审问的情况告诉乔泰,乔泰听说湖下有妖怪,心里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他不惯水性,只觉得头晕恶心。
洪亮担忧地说:“怕是这南门湖下真有妖物,不然王玉珏和铃儿的话怎么会如此吻合?他们总不会提前预谋吧。”
狄公捻着胡须微笑:“刚才我没对湖中妖物的事仓促下结论,也没透露杏花是怎么被害的。其实我心里清楚,杀害杏花的一定是船上的人,绝非水妖,只是凶手装扮成了水妖的模样。现在我已经隐约猜到杏花被害的缘由了。”
洪参军急忙问:“老爷真的已经推断出杏花遇害的原因了?”
狄公便把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述了一遍,又复述了杏花那两句明显是对自己说的话。
洪亮三人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摇晃得更厉害了——汉源城难道真的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的形迹最可疑,”狄公叹息道,“他假装酒醉瞌睡,偷听了杏花和我的谈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成拙,丢了性命。”
洪参军说:“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息,说坐在舷栏边的瓷凳上,可谁看见了?没有一个证人。他完全有机会偷偷到左舷后厢骗出杏花,实施作案。”
狄公缓缓点头:“韩咏南固然最可疑,但筵席上其他人也有可能探听到我和杏花的对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而引起了别人的疑心也未可知。这事关罪犯的密谋大局,所以凶手才顿生杀机。”
乔泰说:“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有嫌疑,只有康氏兄弟不在其中,他们一步都没出轩厅,怎么下手呢?”
“彭玉琪年纪大了,当时又在呕吐,似乎也不可能作案,”狄公补充道,“他哪有气力把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
马荣断言:“剩下的韩、王、刘、苏四人都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他们的辩解虽然有道理,但都不足为信,没法完全摆脱嫌疑。”
洪参军忽然说:“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样子像恶煞。他动了杀机后,可能故意弄脏自己的衣襟,借故行事,这一点不能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琢磨着,那凶犯一定和杏花有私情,不然怎么会窗外一招手,杏花就抬脚跟着走,自投罗网呢?王玉珏身高不足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外形粗陋,还不懂风雅,一般女子见了都嫌弃,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贪婪的样子,杏花怎么会喜欢他?只有韩、刘两人虽然上了些年纪,却是风流雅士、情场老手,又腰缠万贯,所以最有魅力。我们现在首先要弄清哪一个和杏花的关系最深,不管是旧情还是新欢,分辨清楚后才能进一步勘查,这当然得去‘杨柳坞’打探。庆云院主未必知道多少内情,只了解些表面的应酬,其他小姊妹之间更容易探出实情,这类风流韵事通常瞒不过同行姐妹。”
乔泰说:“我们应该赶紧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是一时起了杀机,不可能立刻销毁两人往来的痕迹,杏花房里肯定有信物或字句。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先一步行动,我们不能不防。”
“乔泰说得很对,”狄公赞许道,“船到码头后,马荣立刻去‘杨柳坞’潜伏,看到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就立刻拘捕,我坐轿随后就到,再仔细搜查杏花的房间。”
花艇靠上趸船时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的灯彩被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令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的尸身到天亮,明天升堂时派人传庆云找稳婆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让洪参军告诉韩咏南等人,衙门暂时不再审问,各自回家。
韩咏南等七人如同遇赦的囚犯,垂头丧气、狼狈地下了船,钻进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走远,便和洪参军安排好轿马、差役,吩咐直奔“杨柳坞”,院主庆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让庆云指点杏花的房间。庆云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庭院,来到一幢玲珑楼阁前。她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冷不防房里冲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庆云大叫“有鬼”,险些晕厥。狄公知道是马荣,忙喝止,心中暗笑。
马荣这才知道是狄公来了,松开庆云禀报:“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没见有人偷偷来。”
狄公说:“你现在陪院主下楼,留意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就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取下庆云的钥匙放进袖中,然后点亮房中的烛盏。狄公关上门,两人翻箱倒柜,仔细搜查。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全是楷书,临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整精妙。杏花心思细腻,每次给人写信都留底稿,别人写给她的更多,抽屉里仅信札就有厚厚几叠。细读这些书信,无非是风月场中的客套话:一边刻意奉承,夹杂亲昵之语;一边虚与委蛇,敬而远之,没有十分认真的痕迹。单从书信判断,和杏花有交往的不下二三十人,韩、王、刘、苏等人都在其中。
狄公让洪参军把这些书信全部捆扎好,运到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发现杏花的枕套里还藏着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熏着檀香。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全用金色小楷书写,内容甜甜蜜蜜、香艳华丽,还夹杂着骈体诗赋的句式,落款是“绿筠楼主董沐写”。
狄公心想,这个“绿筠楼主”应该就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怎么会用这样的款式和装饰,还被仔细藏在绣枕里,与杏花的梦啼泪痕相伴呢?
洪参军说:“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应该不难,这么好的字在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一定是风流秀才一类的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然写得一手端正的楷书,但文字却多有不雅之处,近乎粗俗,可见此人学问必然粗浅,只是喜欢摆弄罢了。”他一面把簿册放进衣袖小心藏好,一面吹灭烛火,锁上房门,轻轻下楼。
楼阁外的庭院清静幽雅,亭廊洒脱。松影映入门槛,山色浸染轩窗,夜色十分宁静。
庆云、马荣已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令庆云把杏花的年龄、户籍、卖契、批牒以及平日交往、公私应酬等情况详细整理好送到衙署,不得遗漏;又让庆云派一个稳婆明天一早去码头花艇,和当地里甲一起料理杏花的收殓事宜。庆云哪敢违抗,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的生计。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过夜,低声叮嘱了一番,然后和洪参军排开仪仗回衙。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后径直前往内衙书斋,看到狄公早已洗漱梳理完毕,正独自坐在书案前仔细阅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着说:“不出我所料,这绿筠楼主和杏花的关系确实与其他人有明显不同。我仔细读过这些书信后发现,他们的情分有三个阶段:一是两人在半年前相识,之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是期间感情日益深厚,彼此情深意笃,有很多山盟海誓,书信往来频繁;三是半月前感情热度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迫。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运笔连贯,起笔收笔都一丝不苟,看得出确实下过一番功夫。洪亮,我们得尽快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的杨主簿主持‘湖滨社’,社里有很多文苑名流,他都很熟悉。而且社中经常集会赋诗写文,所以汉源城文人秀士的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为何不请杨主簿来辨认一下,想必能探知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这话说得很对。”狄公表示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之前,不妨先看看这棋谱残局。我仔细想了一整晚,始终没看透这棋谱的奥秘。世上流传的残局棋谱,虽然千变万化、流派众多,但都有脉络可循、有生路可寻。偏偏这个棋局,如在云雾之中,像仙人摆列,始终看不明白。”
洪参军知道狄公少年时也曾酷爱琴棋,虽然不算精通,但毕竟是内行。连他都看不透的棋局,自己又如何能解读?他接过棋谱大致看了一眼,说:“这棋谱不是手绘的,是印制的,看起来像是从古本棋谱上撕下的末页,因为左下角有个‘终’字。我想既然是印制的,肯定不是孤本。虽然不能立刻判断出自哪本棋谱,但只要请城中下棋高手辨认,就能知道本末,何必让老爷劳神苦思。找到那本古棋谱,必然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个棋局也不是太难。”
两人话还没说完,马荣笑嘻嘻地走进书斋。
狄公说:“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乎已经从‘杨柳坞’打探到不少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和‘杨柳坞’里一个叫碧桃花的女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和洪参军离开后,我便悄悄到了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个迷人的女子,温柔多情,十分惹人喜爱。而且我们许久未见……”
狄公嗔怪道:“昨夜叮嘱你的是什么话?谁要听你和碧桃花的那些缠绵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打听到实情了吗?”
马荣吐了吐舌头,脸红着又说:“原来杏花和碧桃花关系十分要好。据碧桃花说,杏花大约半年前从长安来到‘杨柳坞’,一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有人说是被牙婆拐来的,也有人说是自己卖身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到‘杨柳坞’后,刺绣、歌舞、吹奏弹唱,样样精通,模样又水灵娇俏,十分惹人喜爱,于是被选为头牌,每月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把她视若掌上明珠,平日很少让她侍候客人。城中不少阔绰公子、世家子弟,想方设法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换她一笑。
“杏花在院中待一天,收到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谁送的,只有庆云心里清楚并记着账,有时也会拿给杏花看,让她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被人耻笑。杏花总算顾及庆云的脸面,稍微应酬了一些。不少人想出重金赎买她,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丰厚,价值巨大,一直妄想得到她,可惜一次也没成功。”
狄公频频点头:“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眼中似有烈火喷出。这种人野性勃发,按捺不住就会铤而走险。”
“老爷说得很对,我早就觉得苏义成嫌疑很大。他如此挥金如土却没得到半点好处,心中肯定不痛快,怎会甘心?不过,杏花也不是铁石心肠。碧桃花说她心中自有一个情人,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自坐轿进城一次办事,黄昏时分再独自回院。庆云很信任她,从不干预阻拦,也从未出过意外。平日里她端庄稳重,和姊妹们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字。碧桃花和她关系亲密,也休想套出半点线索。”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办事只有半天时间,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绿筠楼主应该就住在汉源。对了,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的功夫,杨主簿来到内衙书斋。狄公说明了原委,便把绿筠楼主的笔迹拿给他辨认。
杨主簿仔细看了那本簿册,半晌没说话。
狄公问:“杨主簿主持湖滨社,汉源县里可有哪位文苑中人自号绿筠楼主?”
杨主簿摇摇头:“湖滨社里没有此人。看这笔迹,似乎融合了诸多名家的运笔技巧,所以难以辨识真容。卑职临摹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的笔迹,但从未见过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后,狄公心中郁闷。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着红蜡。狄公急忙拆开一看,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呈送的函件。
狄公逐页阅读,脸上的阴霾逐渐散去,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的呈函所述,杏花原名叫范来仪,是河东平阳郡人,十九岁。卖断文契上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还有一行小注,称范小姐是自愿断卖给京畿汉源县,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的签押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庆云呈函的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而韩咏南、刘飞波并不在其中。狄公意外发现,庆云在列举杏花吹弹歌舞等精通技艺外,还注明她喜欢书画、通晓诗赋、会巫术,但不会下棋。这让狄公心中疑惑丛生。
他把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人看,感叹道:“杏花不会下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下棋?”
洪亮和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说:“早衙很快就要升堂了,衙里一向没有积压的案件,我想花些心思尽早侦破此案。马荣,你率领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那里的守卒,并和乔泰会同当地里甲监督稳婆收尸入殓。”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齐声呐喊,依次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般在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整齐,走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在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下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此事涉及汉源乡绅巨头和行院班首,人们正好奇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新鲜事。好事的闲汉早早吃过茶点,便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十足,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目光扫过堂下,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及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宴席上的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未到——昨夜在码头匆忙间忘了通知。狄公正想派佐吏去催促,忽听衙门外一阵骚动,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地抢上公堂,顺势跪倒在青石砖地上,一手紧紧拽着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还跟着四人跪地,狄公认出其中一人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求狄老爷作主,判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猛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暴起、满脸涨紫,吼道:“我正指望从这老狗手里要人呢!”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就把案情本末说来。即便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清楚才能判断。”
刘飞波应道:“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规矩,求老爷宽恕。小女正是被这老狗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逃,我不得已揪他父亲来喊冤。”
狄公问:“你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若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为何隔了两日才来鸣冤?”
刘飞波咬牙道:“老爷明鉴,如此血案我怎会迟报?是被这人使了拖延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向被告:“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回老爷,贫儒江文璋,丙午年举人,先前受聘为县学博士,因顽疾缠身辞去教职,在家设馆教几个蒙童糊口。”
“江文璋,你亲家告你纵子杀人,可属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案。犬子娶妻本是喜事,谁知祸从天降,如今他哀痛过度离家出走,正无处寻觅。我心里清白却凄苦无诉,偏偏刘先生血口喷人,诬我儿杀妻,望老爷明察,为我昭雪。”
刘飞波听了怒火中烧,叱道:“你这老狗骗了我女儿又害了她,藏匿儿子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急切,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似要吞噬江文璋,心中不由怜悯,便说:“刘飞波,你既告到衙门,自有本县作主。你且静下心,细细叙述当夜之事。令爱若真被杀害,王法昭昭,岂会放过凶手。”
刘飞波稍作平静,长叹道:“也是天命。老爷请听:我命中无子也就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温柔,如同月中嫦娥,故取名月娥。她自小喜爱笔墨,稍长大我让她进私塾,谁知竟遇上这中山狼。江文璋儿子见小女才貌便心生贪念,几番遣媒人撮合。偏偏月娥年少不懂事也中意他,我不知江家底细想先打听,可妻子认定江家是书香门第,江幼璧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作主收下彩礼、批了八字、换了庚帖,只等选期迎娶。
“一日,朋友万一帆告诉我,江文璋虽是读书人,却是衣冠禽兽,以前还对他女儿起过歹念,听说还是学界败类,因非议周礼被逐出学校。我闻言知上当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肯,整日哭成泪人、茶饭不思、恹恹成病,几日都没沾米汤,妻子又哭又闹,家里鸡犬不宁。我无奈心软,只得任由他们。前夜江家迎娶排场不小,我心中再不愿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两杯便告辞回家。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来报凶信,说新婚之夜月娥死在新人床上。我大惊急问详情,这老狗支支吾吾。我心中诧异,好端端的人怎一夜就死了?内里必有诈!问他为何昨日不报,他说江幼璧也失踪了,须找到儿子问明再报。至今未寻到江幼璧,想来是父子合谋藏匿,想混过官司再露面。我当即要去江家看女儿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说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柩移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锁,轻“哦”一声,略一思索,未打断刘飞波的话。
“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就偷偷入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诡计,望老爷明断,为小女伸冤,替我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位证人都跪堂下,听候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要说话,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看,可是江幼璧在洞房半夜杀了新娘后潜逃?”
刘飞波忙说:“这个……江秀才本是无用之人。我推测凶犯应是他父亲江文璋。江文璋本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早对月娥心怀不轨,必是婚筵上借酒兴有不轨行为,小女羞愤之下刚烈赴死。江幼璧自然怀恨,却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想声张又怕坏门风、伤父子情,若隐忍,婚妻已死,日后何趣?他又无吕布之勇手刃父亲,故只能半夜出走,天知道去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便匆匆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老爷作主,断明案情,让我亲手报仇,才解心头之恨!”说罢泪如雨下。
狄公听他情词可怜,心中恻隐,安慰几句后转问江文璋:“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所言可属实?”
江文璋颤巍巍地抬起头,叹息着说:“回老爷的话。我平日不管家务,犬子迎亲的事都是我妻子一手操办。月娥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家里人都吓懵了,一时没了主意,仓促间收殓停厝,这也是实情。或许不合礼法,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下葬,棺盖只是草草钉了几颗钉子。如果王法不容,我甘愿承担罪责。至于亲家翁诬陷我有不齿行为,实在是诽谤之词,毫无根据,想必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我终究是读书之人,以礼义传家,靠诗书延续恩泽,怎会去做那等猪狗不如、不知廉耻的事?只求老爷明察。”
狄公频频点头,问道:“令郎迎娶那天,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严却不凶猛,气质清正,心中稍稍踏实,便放宽心详细叙述:“昨日家里人都用过早膳,眼看已到巳时初刻(上午9点左右),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犹豫了好几次不敢敲门,便来请示我。我还笑着说‘再等些时候’。转眼巳时将过,快到午时,新房内仍毫无动静,我便让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天,里面毫无回应,也听不见声响。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子、被子、竹席全都染红了,犬子幼璧却不见踪影。我妻子上前摸她的脉搏,发现早已断气,身子都冷了。
“我赶紧去西街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的孔掌柜作见证。华大夫来验身后说,月娥是新婚初夜出血不止,引发‘血山崩’,最终死亡。华大夫还说,入伏天气里血污尸身不宜久留,必须尽早收殓殡葬。于是我又赶紧请来一位稳婆,替月娥擦洗干净,就草草收殓进一口薄木棺材,暂时移到城外石佛寺,等阴阳先生看好地脉,再重新厚殓下葬。
“新娘的事是这样,新郎失踪更让我焦虑。半夜出事时,他肯定是情急慌张、失魂落魄,又羞于呼救,才延误了时间。等发现月娥气绝,他更是慌了手脚,没脸见人,知道解释不清,就算说清了又能怎样?不如一走了之,恐怕是自寻短见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新房的门是从里面反闩的,窗棂木栅完好无损,他能逃到哪里去?又是怎么逃出新房的?我命人四处寻找,直到昨日半夜都不见踪影。
“今日天刚亮,家人拿着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说南门湖上一个渔父在湖中拾得,看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怕是要断后了。我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忽然想到还没给亲家报信,便跌跌撞撞赶到刘府,谁知被他一把抓住,不松手地拽到老爷堂上。老爷也可怜我这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变成白事,真是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啊。”说罢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狄公听完江文璋的叙述,面无表情,转而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给狄公叩头。狄公见他约四十岁上下,面皮白净无须,眼下有两泡松弛的垂囊,已显出衰老之态。他猛然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兄弟正是因为给这个牙人贷款的事发生争执,便想看看他如何为刘飞波作证。
万一帆作证说:“两年前江文璋发妻去世,不出一个月他就来我家,说想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我一听怒火中烧,天下竟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人,还是个教圣贤书的,简直是往孔老夫子头上泼粪!他连媒妁之言都没有,我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壁后竟怀恨在心,恶意中伤我,几次诋毁我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蔑我的名声。所以当我听说刘先生要把女儿嫁给江家时,便把这段经历告诉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话音未落,江文璋已气得须发直竖,脱口叫道:“狄老爷别听他一派胡言!竟在青天白日的大堂上血口喷人。那年我发妻去世,我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把女儿许配给我儿子。我素知他品行卑劣、行为不端,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当时就婉言谢绝了。”
狄公十分恼怒,万、江二人必有一人当面撒谎,这是在戏弄公堂、藐视官威,一旦查明,定不轻饶。此时暂且隐忍,转而传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述大致属实,他愿为刘飞波作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事,似是猜测,恐怕没有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具体情况,一时也难以判断清楚。
孔掌柜则作证说,江文璋一向循规守礼、人格端正、操行纯洁,绝无苟且之念,月娥的品行也没有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属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有蹊跷,但未必是凶案,望老爷迅速查明,为江文璋开脱。
狄公点头,又传华大夫上堂。
不一会儿华大夫传到,狄公询问了当时诊断验尸的经过,让他与衙门仵作对质,又斥责他催促尸主私殓,有违律法,本应重罚。但念在验尸无误,又是炎夏,便从宽处理,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再犯。
衙门仵作说:“月娥小姐的死状实属罕见,但名家医案中确有记载,只是多数患者是昏迷不醒,一旦脉象虚弱就接近死亡,失血过量偶尔会有救治无效的情况。”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本要审理昨夜花艇上舞姬杏花被害一案,不料又有人命官司告到衙门,且比杏花案早发一天,按理应先审理。本县现在就去案发现场勘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