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牢房之内,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方平的手脚,冰冷的石床硌得他后背生疼。
从九天之上的会元,到阶下之囚,不过短短数日。
方平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心中却异常冷静。
愤怒有之,冤屈有之,但更多的是看清了功名利禄场的龌龊与险恶。
对于自己接下来的下场,他出奇的竟没有心生恐惧。
内心反倒是多出了一丝宁静,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气节,默诵诗书打发时间。
这牢狱之灾足足持续了七日。
七日里,狱卒仿佛受到了指使,对其极为苛刻,所给的食物多是如潲水一般的残羹剩饭。
好在的是,并未对其用刑。
一日深夜,牢门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下一刻,只见一位披着黑色斗篷,身形窈窕的女子缓缓走来。
昏暗的灯光下,方平感觉女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有些熟悉。
随着女子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忧色的面庞。
赫然是方平此前在山道之上救下的少女。
“方公子,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女子对着方平试了施了一礼道:“那日我任性微服去探望外祖母,不料泄露行踪引来仇家,公子救命之恩未报,反害你身陷囹圄,我……我心中实在难安。”
说到此处,她眼角带着泪意。
方平略带惊讶道:“姑娘何出此言?在下身陷囹圄,与你何干?”
女子缓缓讲述道:“家父乃当朝宰相,与宁王势同水火,小女子回家后曾向父亲提及过你,父亲碍于身份不好见你,便暗中派人关注你,不料被宁王知晓了,而此前派人来拉拢你的便是宁王。”
她眼眸中闪过自责:“现在想来,若不是因为我的话,你又如何会得罪宁王?”
方平顿时恍然。
原来如此。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却又平静道:“林姑娘言重了,当日在下路见不平,对你施以援手乃人之常情,方某从未后悔,至于身陷囹圄之事,是奸人欲排除异己,与姑娘无关。”
林姑娘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公子高义。”
“公子放心,家父已知此事,此案疑点重重,物证伪造痕迹明显,构陷之人行事仓促,留下不少马脚。”
“家父正在暗中收集证据,联合清流大臣,定会还公子清白。”
她抿了抿红唇,柔声安抚道:“公子只需安心等待,保重身体。这牢狱之灾不会太久,殿试在即,公子才华横溢,三元及第,方是正理!”
她留下一个装有干净衣物,书籍和餐盒,又深深看了方平一眼,然后悄然离去。
方平打开餐盒,只见其中放着一壶温好的酒,一只烧鸡,外加几碟小菜。
“倒是忘了问此女的名字。”
他低声喃喃了一句,心中依旧荣辱不惊。
……
三日后,沉重的牢门终于被打开。
刺眼的阳光让方平下意识眯了眯眼。
身上的镣铐尽数被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纸宣告他清白的公文。
那场突然而来的构陷,在当朝宰相沈儒林的运筹与铁证之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消融殆尽,真相大白于天下。
狱外,有人听闻消息欢欣鼓舞,为这位连中两元的才子洗脱冤屈而庆幸。
也有人,如那幕后黑手宁王一党,听闻后自然是脸色铁青,失望与恼怒交织,却又无可奈何。
方平并未理会这些纷扰。
他拖着略显疲惫但依旧挺直的脊梁,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一桶温热的水洗去了数日牢狱的晦气与阴冷。
等到他换上干净的青衫,整理完毕,房门便被轻轻叩响。
一名身着素雅,眼神清亮的侍女恭敬的奉上一份请柬。
请柬以撒金朱笺为底,字迹娟秀雅致,上面写着:“文轩阁静候,略备薄酒,聊表谢忱。”
落款处是一个小小的“沈”字印记。
“我家小姐有请方公子。”侍女恭声道。
方平心中了然,点头道:“告诉你家小姐,在下会去。”
文轩阁并非喧嚣的酒楼,而是一处临水而建的雅致小筑。
当方平被引到阁内时,只见临窗的位置,一位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少女正凭栏远眺。
此女正是那日山道被他相救,又到牢中探视他之人。
偌大的雅间,竟只有她一人。
听到脚步声,少女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清浅而明媚的笑意:“方公子,你来了,快请坐。”
“牢狱之苦,清涟每每思之,心中实在难安。”
“沈小姐言重了。”方平拱手为礼,从容落座。
他终于知道了此女的名字。
沈清涟,如清水芙蓉,不染尘埃。
“救命之恩未报,反累公子遭此无妄之灾,是清涟思虑不周。”
“好在父亲明察秋毫,还了公子清白。”
沈清涟亲自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动作优雅。
方平诚恳道:“沈小姐与相爷恩情,方平铭记于心。”
两人正说话之际,一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渊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中年男子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与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充盈了小小的雅间。
来人正是当朝宰相,沈儒林。
“父亲。”沈清涟连忙起身。
方平亦起身,执晚辈礼道:“学生方平,见过沈相。”
沈儒林微微颔首,目光在方平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更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方会元,请坐,不必拘礼,此番让你受委屈了。”
方平再次致谢:“奸佞构陷,幸赖相爷明察秋毫,还学生清白,感激不尽。”
沈儒林在主位坐下,示意方平也坐:“些许宵小伎俩,欲坏朝廷选才大典,老夫岂能容他?”
“你心性坚韧,不卑不亢,身处囹圄犹能持节自守,很好,这份胆识与定力,非常人能有。”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殿试在即,你乃连中两元之才,三元及第,并非不可期。”
“陛下励精图治,尤重实务,近来常忧北疆蛮夷反复,侵扰边民,辎重转运,军略谋断,皆需良策。”
“今后你殿前对策,当以社稷为重。”
这番话,看似闲谈,却字字珠玑。
沈儒林没有直接说出题目,但无异于将皇帝的心事和最可能问策的方向,清晰地摆在了方平面前。
聪明人都知道,殿试题目,十有八九便是东征蛮夷之策。
方平瞬间领会了他的深意,不禁起身拱手道:“学生谨记相爷教诲,定当穷尽所学,思虑周详,不负圣恩,亦不负相爷期望。”
沈儒林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又与方平闲谈了几句,随即起身道:“老夫还有些公务,就不多留了,清涟,替为父送送方会元。”
“是,父亲。”沈清涟应道。
宰相离去,雅间内又只剩下两人。
气氛似乎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微妙的亲近。
沈清涟送方平走出文轩阁。
门外杨柳依依,微风拂面。
她停下脚步,月光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期待,看向方平:“方公子大才,诗词一道想必也是极好的,今日月色甚美,不知清涟可有幸,得公子赠诗一首?”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方平看着眼前这位于己有恩,清丽脱俗的少女。
月光下,她眼眸亮如星辰,带着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