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方平返乡,再次为青柳村这个上百年未曾出过秀才的村落,增添了浓烈的热度。
还不等方平与家人叙旧。
三四个媒婆便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们脸上堆着甜腻的笑,挤开门口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一窝蜂涌到方平面前。
“哎哟哟,我们的秀才公回来啦,瞧瞧这气度,这仪表,真真是文曲星下凡呐。”
王媒婆声音最响,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方平脸上。
“老身手里可攥着好几门顶好的亲事,城西张员外家的嫡女,年方二八,知书达理,陪嫁光良田就有二十亩!还有城南开绸缎庄的刘老爷家……”
“去去去,王婆子你那都什么货色。”
李媒婆不甘示弱地挤上前:“秀才公这般人才,那得配官家小姐才不委屈,县丞大人的外甥女,正经的书香门第,模样那叫一个水灵……”
小小的院子瞬间被媒婆七嘴八舌掩盖。
方老实和秦氏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挤在角落里,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欣喜,全程插不上嘴。
方平被吵得脑仁疼,强忍着不耐,拱手作揖:“各位婶婶好意,方平心领,只是功名初立,还需潜心向学,婚姻大事,日后再说。”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稳,竟奇异地压下了满院的喧哗。
媒婆们面面相觑,见他态度坚决,只得讪讪笑着,留下一叠厚厚的庚帖退了出去。
媒婆们刚走,刘地主亲自登门了。
不过这次不再是仆役挑担,而是带着一个背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
“秀才公,恭喜恭喜。”
刘地主很是慈眉善目:“听闻令尊素有咳疾,刘某特意从城里请来了回春堂的赵老先生,医术高明,定能为老兄解忧。”
那赵老先生也不多话,坐下便为方老实搭脉,开了方子,态度和蔼。
方老实受宠若惊,咳嗽都憋回去了几分。
紧随其后,王有财来了,这次带来了村里几位族老。
王有财搓着手,陪着笑道:“秀才公,方老哥,经族里商议,村东头那片挨着河沿的,最肥的三亩水浇地,以后就归你家了,这是地契,还请勿要推辞。”
将一张盖着红印的契纸塞到方老实颤抖的手中。
那三亩地,是青柳村最好的地,旱涝保收,以往都是村里大户轮流租种的,如今竟白白给了方家。
方老实和秦氏摸着那光滑的契纸,老泪纵横,嘴里只会念叨:“托平哥儿的福……托平哥儿的福啊……”
方家的变化可谓是翻天覆地。
草鞋不用编了,秦氏也不用刮米缸底了。
方老实在名医的调治下,咳嗽竟真的减轻了许多,蜡黄的脸上有了血色。
更让一家人喜出望外的是,那个曾嫌弃方安,嫌他家有个痨病鬼爹的李赖头,竟然主动托人上门,要把女儿秋兰许给方安。
李赖头搓着手,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方老哥,以前是咱眼皮子浅,没看出方安这孩子的纯良耿直。”
“秋兰那丫头,心里头其实一直念着她方安哥的好呢,嫁过来,一准儿勤快孝顺。”
这门婚事当场定下。
二老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下。
方安更是终日露出傻笑。
他的婚事办得简朴却热闹,村里能来的都来了。
看着穿着新衣,羞红了脸的秋兰,以及满面红光,乐个不停的方安,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方平看着大哥憨厚的笑容和新嫂子的勤快劲儿,心头也涌起暖流。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土坯房修葺了,漏风漏雨的地方堵上了,屋里添置了像样的桌椅板凳。
饭桌上不再是稀得照影的糊糊,有了干饭,偶尔还能见点荤腥。
夜晚,油灯也比以前亮堂了些。
一家人围坐,秦氏和秋兰做着针线,方安说着田里的活计,方老实半眯着眼。
其乐融融。
静谧的夜晚,繁星点点。
方平坐在窗前,听着家人的笑语,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
考中秀才的狂喜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他如愿以偿了,不是吗?
父母的身体在好转,家境在改善,大哥娶了媳妇,再也不用为丁口捐,火耗银发愁。
他成了受人尊敬的秀才公,连刘地主都要巴结。
这一切,不正是他当初在破庙里啃着硬饼,冻得瑟瑟发抖时,梦寐以求的吗?
可为何,心底那片地方,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时间过得很快,次年农历三月,方平离家参加科考,成功获得乡试资格。
一直到农历八月,他这才正式拜别父母兄长,以及已有五月身孕的嫂嫂,再次踏上征程。
此次出行,他的心境却与上次赴考截然不同。
行囊里除了书籍笔墨,还多了家人塞的盘缠和干粮。
……
省城贡院,庄严肃穆。
这一次,他住进了干净的客栈单间,不必再栖身破庙。
三场考罢,他走出贡院,步履沉稳。
放榜之日,贡院前人山人海。
方平站在外围,并未向前拥挤。
当那熟悉的,曾宣告他方平之名的报喜声再次响起,现场炸开了锅。
“青州府青柳村,方平,高中甲等第一名解元。”
“解元,是解元公。”
“方解元,恭喜方解元。”
人群一片哗然,无数道敬畏与羡慕的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方平身上。
此人高中举人,当真跨越了阶层,完全当得起老爷二字了。
而且还是甲等第一,解元!
一省乡试之魁首!
这般荣耀远非秀才可比。
报喜的差役分开人群,满面红光地向他道贺讨赏。
方平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赏钱递过去。
这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功名带来的巨大声威。
空虚感似乎被这巨大的荣耀冲击得淡了些,但内心深处却多出了迷茫。
然而他的迷茫挡不住巨大的名利场。
方家实现了真正的腾飞。
方解元与青柳村三个字,传遍整个青州府。
县令亲自坐着轿子上门慰问。
实在是解元二字太过于震撼。
乡试解元之资,谁能保证方平未来不会在未来的会试高中?
其次,无数乡绅,地主,络绎不绝,几乎将方家的门槛踏平了。
送米送钱,送田,更有甚者直接带着工匠上门,为方家重新修建别院。
方平宛若化身局外人,心中古井无波的注视着这一切的一切。
越是往高处爬,他心中越是孤寂,往昔日思夜想的名与利,却给他一种不真实之感。
但好在,家人的生活因他而改变。
隆庆十九年,秋闱将至。
方平赴京参加会试的途中。
这一日,行至一处山道,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打斗呼喝之声,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方平并非好勇斗狠之徒,本想绕路,不过听到那呼救声凄厉不已。
他心中不忍,还是循着声音上前查看。
只见几名彪形大汉正围攻一辆看似普通却做工精良的马车。
车夫已倒在血泊中,护卫也仅剩两三人勉力支撑。
一名衣着素雅,容貌清丽的少女被护在中间,脸色苍白,眼中却无太多惧色,反而带着一丝倔强。
方平虽无武功,但身为举人解元,自有几分胆识和气度。
他心念转动,从行囊中取出几枚在省城买的特制响炮。
这是他备来防野兽或惊马的。
他掏出火折子,迅速将响炮点燃,用力朝那伙歹徒身后的空旷处扔去。
“嘭嘭嘭!”
几声巨响突如其来,在山谷间回荡,惊得人耳膜生疼。
正在围攻的歹徒猝不及防,以为有大批官军或厉害援兵赶到,顿时阵脚大乱,攻势一滞。
仅剩的两名护卫抓住机会,奋力打退敌人,护着那少女迅速退到方平这边。
方平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官兵即将抵达,还不速速退去!”
歹徒们惊疑不定,为首者不敢赌,只得很是不甘的一挥手:“撤!”
一伙人快速离去,危机顿时化解。
那少女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对着方平盈盈一礼,声音清脆悦耳:“多谢公子仗义援手,小女子感激不尽。”
她目光清澈,打量着方平,见他虽衣着简朴,但气度从容,眉宇间自有书卷清气,绝非寻常路人。
方平连忙还礼:“路见不平,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速速离开为是。”
他并未多问对方身份来历,也未索要回报,只是提醒尽快离开险地。
少女深深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样貌记在心里,再次道谢后,在护卫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方平只当是行路中一段插曲,护送她们下山后,便继续自己的赶考之路。
十日后。
方平终于来到了天下所有读书人都魂牵梦萦的梁国京城。
诸多同行的学子,深谙人情世故,到处求见贵人,拉拢人脉。
也有人三五成群,聚会游玩,勾栏听曲,好不风流。
但这都不是方平所好,而是将自己关在客栈温书。
有认识他的人打趣:“方兄这人也太闷了,我等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这满城风月吗?他居然把自己关在客栈里。”
这一日。
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带着厚礼登门拜访。
此人自称是某位贵人府上的管事,言语间极尽拉拢之意。
暗示只要方平拜入贵人的门下,不仅保他荣华富贵,更是能让他会试无忧,将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而所赠礼物之丰厚,让人心惊肉跳。
方平见状,心中没有半点喜悦,更多的是凛然。
他深知这是朝中权贵在提前网罗门生,结党营私。
自己虽出身寒微,却读圣贤书,深知为官之道首在立身持正。
念及至此,他面色平静,起身拱手,语气不卑不亢的道:“在下寒窗苦读,只愿凭真才实学报效朝廷,功名富贵,自有天定,非学生所能妄求,阁下所请,在下万难从命,厚礼不敢受,还请收回。”
管事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无比,拂袖离去。
两日后,会试来临。
会试考场,戒备森严。
方平摒除杂念,心无旁骛,凝神答卷。
他将自己多年所学,对治国安邦的思考,对民生疾苦的体察,尽数融入文章之中,论理精辟,文采斐然。
放榜之日,贡院外再次人山人海。
当黄榜展开,方平二字赫然高悬于会元之位时,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连中两元,这是何等罕见的天纵之才。
一夜之间,方平的名字瞬间传遍京城,成为无数士子倾慕与议论的对象。
就在方平准备迎接殿试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降临了。
数名落第举子联名上告,言之凿凿,指控新科会元方平科场舞弊。
负责监考的主官更是承认,收受方平的贿赂,物证更是毫无漏洞。
这盆污水来得又快又狠,瞬间将方平推向风口浪尖。
负责此案的官员似乎急于结案,不容方平过多辩白,便以嫌疑重大为由,将其革去功名,锁拿入刑部大牢,等候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