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平略一沉吟,趁着月色与佳人,轻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方平迈出一步,目光深邃:“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清涟静静地听着。
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落下时。
她仿佛被诗中那纯净而深挚的情感击中,整个人都怔住了。
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眼神瞬间变得迷离而沉醉。
她久久无语,只是痴痴的望着方平,脸颊比方才更红。
许久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带着醉意轻叹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好美的意境,方公子,此诗……当真是妙绝人寰。”
她望向方平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感激,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醉与情愫。
方平微微颔首,向她施了一礼,转身融入京城的夜色。
夜色之中,只剩下佳人与明月彼此共情。
沈清涟久久才回过神来,当即唤来下人:“将方公子先前所作的诗词抄写一百份,贴到各大驿馆门前,并且写上方公子名讳。”
“此等佳作,不该我一人独享。”
……
方平回到客栈便熄灯睡下,忽然不知道他为沈清涟所作的诗词,便在一夜之间便传遍整个京城,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次日还不到晌午,这首词便如同长了翅膀,先从相府仆役口中流出,接着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京城。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词句太美了,美得不像人间该有的东西。
它写尽了月色的清辉,写尽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写尽了无法团圆的遗憾,最后却又升腾起一种温暖豁达的祝愿。
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人心坎上。
京城彻底炸锅了。
茶馆酒肆里,文人士子们拍案叫绝,激动得面红耳赤。
“神作,此乃千古绝唱啊!”
“方会元大才,我等苦读诗书,在他面前简直如同孩童涂鸦!”
“先前只道他经义文章做得好,没想到诗词一道,竟也如谪仙临凡!”
“快,快抄下来,我要带回去日夜诵读!”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自诩风流的才子们,此刻对方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争相打听他的住处,削尖了脑袋想要求见一面,哪怕能说上一句话也好。
方平所住的客栈门槛,一大早就差点被前来递帖拜会的各路人马踩烂。
更热闹的是各大青楼。
那些卖艺不卖身,清高孤傲的顶尖才女们,听到这首词后,一个个都痴了。
有人捧着抄录的词句反复吟诵,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有人坐在琴边,试着为这词谱曲,指尖拨动,琴音呜咽,唱到“人有悲欢离合”时,已是泣不成声。
“这才是真正的才情啊……”
一位名动京城的清倌人幽幽叹息,对身边的侍女说:“放出话去,若是方会元肯来我这儿坐坐,哪怕只喝一盏茶,我愿为他抚琴三日,不收分文。
若能得他一首佳作,便是……便是春宵一度,我也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立时在风月场中传开,引得无数才女纷纷效仿,都以能得方平一首诗为最高荣耀。
一时间,方会元三字成了京城风月场中最炙手可热的名字。
连那些平日里端着架子的达官贵人们,也坐不住了。
之前因他连中两元而观望,因他被诬陷入狱而避嫌的,此刻都被这首词震住了。
这已不是简单的有才了,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文采。
这样的人物,未来前途岂可限量?
就算不为了拉拢,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于是,各府精美的请柬,带着示好意味的礼物,如同雪片般飞向方平所在的客栈,管事,门人络绎不绝。
整个京城都在为方会元疯狂,他的名字和他的词,成了所有人谈论的中心。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处在风暴中心的方平,却将客栈的房门关得紧紧的。
外面沸反盈天,敲门声,通报声不断。
里面却是一片寂静。
方平端坐在书桌前,静静抄写着一本道经,仿佛将功名利禄视为空物。
他心中的那片宁静之地,仿佛不是京城,也不是世人追逐的一切。
但具体是哪里,他想不出,也猜不透。
京城喧嚣,赞誉如潮。
方平却愈发觉得心头空落落的。那高处不胜寒之感,日夜萦绕。
这一日,他索性换了常服,独自一人往城郊僻静处行去。
山野萧瑟,游人罕至。
方平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一处荒凉山亭。
亭中石凳上,歪坐着一个道士。
这道士身形枯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尤其头顶一块赖疤,甚是显眼。
他倚着亭柱,抱着一只酒葫芦,正自得其乐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对走近的方平恍若未见。
方平见他形容虽不堪,眼神却偶尔清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便上前拱手道:“道长有礼了。”
那赖头道士醉眼惺忪的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也不起身:“礼?礼在何处?在你这会元郎的诗词文章里?还是在满城赞誉里?”
方平心中微惊,他并未表明身份,这道士却一语道破。
他按下惊疑,在道士对面石凳坐下,诚恳道:“学生方平,偶游至此,见道长逍遥,心生惑然。
世人皆求功名利禄,小子亦曾孜孜以求,然今日得之,反觉心头空空。敢问道长,何解?”
赖头道士灌了口酒,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醉醺醺地指着亭外一株枯树。
“你看那树,春生夏长,秋枯冬藏。世人只道它冬时寂寥,可谁又知它根下蓄力,心中藏着一整个春天?”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珠盯着方平。
“会元郎,你心中空空,是因你只得了那枝头的繁华叶,却忘了泥土下的根。
功名富贵,金玉满堂,是那冬树上的枯枝败叶,好看则好看,却非根本。
你的根呢?你的春天藏在何处?”
方平心头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这看似疯癫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头那层模糊的迷雾。
“根?春天?”他喃喃自语。
过往寒窗苦读,家人期盼,金榜题名,权力旋涡……
种种景象纷至沓来,却都像水中月镜中花。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赖头道士摇晃着站起身,打着酒嗝道:“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万丈红尘,不过黄粱一梦。
状元郎,你灵台本有光,何苦自蒙尘?莫等白了少年头,方知大道只在白云深处……”
话音未落,他竟似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身形摇晃间,仿佛融入了山间的薄雾,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方平呆立亭中,浑身冰凉。
道士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原本稳固的世俗认知中炸开。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城中,赖头道士那似疯似癫的禅机,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殿试如期而至。
皇帝高坐龙庭,听闻方平乃连中两元之才,又刚洗脱冤屈,诗词名动京城,对他格外关注。
金殿之上,皇帝果然问及北疆边患与治世之道。
方平虽见识缺乏,但才学根底深厚,结合沈相之前的提点,将胸中韬略娓娓道来,条理清晰,见解深刻。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当殿朱笔御批,亲点方平为状元。
金殿传胪,方平高中一甲头名,真正实现了连中三元的旷世功业。
满朝文武,无不侧目。
皇帝对他恩宠有加,不仅授翰林院修撰之职,更赐下诸多金银财帛、宅邸奴仆。
一时间,方平风头无两,成为大梁朝最耀眼的新贵。
宰相沈儒林对这位才学,品性,气度皆为上乘的新科状元更是青睐有加。
这日,他设下家宴,郑重邀请方平入府。
席间,沈相谈及方平尚无家室,言语间流露出招婿之意。
沈清涟侍立一旁,闻得父亲话语,顿时霞飞双颊,羞涩地低下头去。
方平看着眼前温婉清丽,才情卓绝的相府千金,又想到她对自己的数次援手与情意,加上念及沈相提携之恩。
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
他压下心头那莫名的悸动与赖头道士的偈语,拱手应道:“承蒙相爷厚爱,清涟小姐不弃,学生……愿与小姐结秦晋之好。”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新科状元,连中三元,简在帝心,如今又得宰相青睐,将迎娶相府明珠。
这简直是所有士子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人人皆道方平真乃天选之子,鸿运齐天,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方平心中却无半分得意与沉醉。
赖头道士那番话语,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
时间一晃而逝,大婚之日。
相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嚣震天。
方平身着大红喜服,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周旋于满堂宾客之间,接受着如潮的恭贺。
夜深人静,宾客渐散。
方平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暧昧的调笑中,步入洞房。
新房之内。
红烛高烧,暖香浮动,一片喜庆的旖旎。
沈清涟身着凤冠霞帔,端坐于锦帐之中,盖头低垂,身姿曼妙,流露出新嫁娘特有的娇羞与期盼。
方平的心跳得厉害,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红烛的光映照着新娘子窈窕的身影,也照亮了他内心的迷茫。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触碰到那绣着鸳鸯戏水的鲜红盖头。
就在指尖即将挑起盖头的瞬间,赖头道士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根下蓄力,心中藏着一整个春天。”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灵台本有光,何苦自蒙尘?莫等白了少年头……”
刹那间,仿佛一道闪电撕裂了重重迷雾。
方平浑身剧震,眼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终于明白了。
这满室的红烛锦帐,娇妻美眷,功名利禄,世人艳羡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那道士所指的大道,不在金銮殿,不在宰相府,更不在这温柔乡里,而是在那渺渺白云深处,在天地之外,在自性本心之中。
一念至此,方平心中再无半分犹豫与眷恋。
他猛地收回手,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烛台。
“夫…夫君?”
盖头下的沈清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声音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方平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代表着人间极致美满的新娘。
他目光坚定如铁,穿透了满室的喜庆红光,仿佛看到了云雾缭绕的仙山深处。
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哐当!”
沉重的房门被用力推开。
门外守夜的丫鬟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方平身影融入了门外清冷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洞房内红烛摇曳,以及锦帐中,那依旧顶着盖头,身体僵住,不敢相信发生了何事的沈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