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村,方平,甲等第三!”
这道声音虽然不大,甚至不曾引起旁人关注,但在方平耳中却如天籁之音。
方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县试,他过了。
但县试只不过是童试的第一关罢了。
要想取得秀才资格,还需经历府试与院试。
距离之后的府试还有两月时间。
想到来回一趟并不容易,方平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府城落了脚。
功名要争,肚子更要填。
他褪下那身为应试浆洗得发白的体面长衫,换回更破旧却便于行动的短打。
白日里,他在城南墨香斋寻了个抄书的活计。
蝇头小楷,不过千字一文。
铺子里墨臭混着陈纸味儿,熏得人头晕。
掌柜是出了名的视财如命,经常借机克扣方平的工钱,好在管吃住。
方平偶尔也会接些替人代笔写家书,诉状的私活,能多挣几个铜板。
抄书的空档,他如饥似渴的啃着借来的府试,院试历届考题和经义注解。
晚上回到掌柜给他安排的马棚,就着马灯熟读经卷。
抄书挣的钱,一部分被他托回乡的行商捎回了家中。
每次不过十几个铜板,用油纸包了又包,
他知道这点钱,杯水车薪,顶多让爹抓副便宜草药,让家里多买几升糙米。
但也算是方平为家里分担一些压力。
两月的光阴一晃而逝,方平混迹在众多考生中步入考场。
此刻已经到了农历四月,气候不再像院试那般寒冷了。
但方平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认真填写着答卷。
好在是抄书的活计,让他练出了一手好字。
等到府试放榜那天。
方平挤在人群里,心提到嗓子眼。
“青州府青柳村,方平,位列甲等第七!”
“方贤弟,恭喜恭喜啊。”
“方贤弟这般学识,看来三月后的院试十拿九稳。”
周围不少相熟的寒门士子,纷纷朝方平投来敬佩的目光。
纵然是一些家境富裕的学子,也隐隐有与方平结交之意。
方平迎着众人善意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惶恐,却还要向他们拱手还礼。
接下来的日子再度归于平静。
方平依旧回到墨香斋继续着抄书的活计。
但好在掌柜知道了他的府试成绩,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
不但将工钱涨到了百字一文,更是将他安置在后院的柴房里,甚至允许他借阅店里的书。
这让方平再一次感受到身份变化带来的好处,越发孜孜不倦的刻苦攻读着。
三月后,气候已经来到了夏末。
方平原本瘦弱的身子恢复了不少肉色,再次奔赴考场。
院试考场,肃杀威严。
方平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那象征身份跃迁的龙门。
虽然已是夏末,可气候却酷热无比。
五日煎熬,暑气蒸腾,考棚如同蒸笼。
半年来的世事磨炼,他的阅历不再局限于表面上的民生艰苦,也不再是自家一己之私。
而是从圣贤微言中,探寻苦难的根源和解法,字里行间是磨砺后的厚重。
放榜日,方平没去挤。
他径直用身上的钱租下一个大通铺,倒头就睡
半年来紧绷着的心在此刻终于松懈。
直到午时,方平才从凉席上睡醒。
腹中传来饥饿感。
忽然,外面的街市之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一个相熟的,同考的书生冲进铺子,满脸通红,一把拽住方平的胳膊:“方贤弟,哦不,方兄,中了,你高中秀才了,院试第九名,你是秀才公了!”
这一刻,方平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仿佛长途跋涉后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
成了?
他真的……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青柳村。
……
青柳村,晌午,热气沉沉。
方老实蜷在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像破风箱。
秦氏对着空了大半年的米缸,用瓢刮着缸底最后一点麸皮。
这半年来,方平陆陆续续寄过来数百文钱,不过二老都没花一个字儿,而是攒着准备给方平考不中娶个媳妇。
方安闷头坐在门槛上,用肿胀的手指编着草鞋。
不到二十的他,看起来如同三十岁,给人一种极为稳重之感。
“大娃子他爹,你看看要不要找陈太奶奶去李赖头给二娃子说门亲事?”
“我听说李赖头那闺女屁股大,还是个干活的好手,将来一定能生个带把的。”
秦氏边忙活边问道。
方老实瓮声瓮气的道:“先给大娃子说吧,和他同龄的都有娃娃了。”
门槛上的方安老脸一红,露出腼腆之色:“爹,李癞子他根本就看不上我,前些日子,我就在河边和他姑娘说了两句话,他看到后立马把姑娘训了一顿,拉着就走。”
二老一时无言。
突然,村口传来震天的锣响。
不多时。
一群村民们领着两个差役冲进方家的土坯房。
“喜报,贵府老爷方讳平,蒙钦命提督山东学政正堂王大人取中,院试第九名,入泮青州府学,为生员!”
此言如平地惊雷,炸得众多村民们一懵,随即惊呼了出来。
“生员是什么?二娃子生了?”
“蠢驴,生员就是秀才,二娃子高中秀才了。”
“二娃子成秀才老爷了?方老实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大胆,怎敢直呼秀才公之父名讳?”
村民们瞬间炸了锅,羡慕,惊叹,嫉妒,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多少代了?
青柳村多少年没出过一个正经的秀才了?
怎么就轮到他方老实家了呢?
土坯房里,方老实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颤颤巍巍的走出家门,望着热闹的庭院,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顺着眼眶滚滚而落。
秦氏则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哭嚎。
“老天爷开眼,菩萨显,祖宗保佑啊,二娃子中了,我儿是秀才老爷了!”
方安则是瞪大了双眼,巨大的惊喜让他有种天旋地转之感。
差役刚走,众多村民围着方平一家各种道贺,羡慕已经说麻了。
第一个登门的是村长王有财。
他手上提着两吊钱,一进门就对着炕上的方老实和地上的秦氏连连作揖,腰弯得极低。
“恭喜方老爷,贺喜方老太爷,老太太,平哥儿……不,方秀才公为咱青柳村光宗耀祖了。”
“日后村里大小事务,还望秀才公多多指点,多多指点。”
方老实和秦氏手足无措,恍如梦中,只会哆嗦着嘴唇,喃喃重复使不得,使不得。
第二个到的是村西头的刘地主家。
刘地主本人,穿着一身崭新的,闪着光的绸缎长衫,腆着肚子,身后跟着四五个挑着沉甸甸担子的健仆,亲自登门了。
仆人们肩上的扁担都被压得弯弯的。
刘地主脸上堆满了和蔼笑容:“哎呀呀,方老哥,恭喜恭喜啊,天大的喜事,光耀门楣,光耀门楣啊。”
“刘某闻讯,特来道贺,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给老哥老嫂压压惊,补补身子。”
他说完,当即挥挥手,仆人们立刻将担子放下,揭开盖子。
好家伙。
一担是颗粒饱满,散发着米香的上好粳米,白得晃眼。
一担是细腻如雪,一看就知是精磨的白面。
还有一担,竟是两只肥硕流油的老母鸡,一只嘎嘎叫的麻鸭,外加一只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大白鹅。
这些东西,在这物质贫瘠青柳村,简直是天降的富贵!
仆人们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搬进方家堂屋。
方老实与妻子秦氏被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
刘地主恭维道:“老哥老嫂这些年为了供秀才公读书,真是吃了天大的苦了。”
“不过往后则是好了,秀才公如今有了功名,月月有官府发的廪米,见了县太爷都不用跪,还能免丁口税,免徭役,家里的好日子在后头咧。”
“往后啊,方秀才公若是回乡省亲,还望务必赏光,常来寒舍坐坐,指点指点犬子功课才好。”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与此前视方平一家为乞丐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第三个到的是方平的大伯方同川。
“让让,都让让,给我家秀才侄儿贺喜来了。”
只见方同川,穿着一件崭新的褂子,额头冒汗的拖着一板车的东西挤开人群。
板车上,赫然是半扇刚宰杀好,还冒着热气的肥猪。
猪血顺着板车缝隙淌了一路,腥气扑鼻,却带着极大的豪气。
方同川把板车停在方家院门口,抹了把汗,叉着腰,声音响彻半个村子。
“我就说嘛,打小看平哥儿那眼神就不一样。”
“透亮,有股子灵气,比村里那些只会撒尿和泥的崽子强百倍,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这不,你们瞧瞧,瞧瞧,这才几年?他就成了秀才公。”
他拍着胸脯,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这功名有他一份功劳。
院外围观的村民里,有个平日爱说笑的汉子,忍不住调侃道:“同川叔,你这话说得,县试前,你不还说平哥儿不是读书的料,想考功名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咱祖坟没冒那股青烟吗?”
方同川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恼羞成怒的朝瞪了汉子一眼,嘟囔道:“去去去,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相反,我心里一直觉着他能行,那孩子打小尿尿都比别人滋得远,我就知道有出息。”
这粗鄙又强词夺理的话,引得人群一阵哄笑,方同川的脸更红了。
但他手上却没停,招呼着儿子赶紧把那半扇沉甸甸的猪肉卸下来,往方家那小小的堂屋里抬。
方老实和秦氏看着那半扇油光水亮,还滴着血的猪肉。
再看看堆满角落的米面,听着满院鸡鸭鹅的聒噪。
还有院外围得水泄不通,眼神复杂的乡亲,只觉得一阵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