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余瑾俯首跪拜的那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太和殿内,那句“请陛下,恩准”的余音,如同一圈无形的涟漪,扩散至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激起千层浪。
百官的嗡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寂静。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现在,轮到天子落子了。
龙椅冰冷的触感,透过繁复的龙袍,清晰地传递到赵汝安的背脊上。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推到了风口浪尖。
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那不是帝王的怒火,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以及……憋屈的火焰。
憋屈。
是的,无比的憋屈。
就在刚才,他还准备好了,要以九五之尊的无上权威,力排众议,强行保下自己的这把刀。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想好了如何平衡各方,如何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可以接受余瑾的失败,但他不能接受余瑾的……认输。
这不对。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余瑾!
他记忆中的余瑾,是那个在北境面对贪官横行,敢以身家性命为百姓立誓的余县令。是那个在朝堂之上,面对旧勋贵集团的围攻,舌战群儒,锋芒毕露的余尚书。是那个哪怕身陷困境,也依旧能搅动风云,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余相!
他的余爱卿,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是一往无前的战矛,他可以被击败,可以被折断,但绝不应该,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敌人面前,俯首称臣!
赵汝安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余瑾的背影上。那背影依旧挺拔,可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
为什么?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跪,跪掉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颜面,更是朕刚刚建立起来的,属于新君的威严!你这是在告诉满朝文武,朕的刀,钝了!朕,输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最信任的盟友,从背后捅了一刀。不疼,但诛心。
与天子的憋屈不同,司空卢颂的心中,此刻却是一片惊疑不定的迷雾。
胜利的果实,来得太快,太轻易,轻易到让他这个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都感到了一丝不真实。
他身后的那些党羽,已经按捺不住脸上的喜色。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眼角眉梢,尽是久旱逢甘霖般的狂喜。
革新司,这个悬在所有勋贵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要完了!
范仲淹,那只推行清田令、到处惹事生非的“过江龙”,终于要被绳之以法了!
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最核心的利益——土地,保住了!
这的确是一场大胜,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旧党对新锐的辉煌胜利。
然而,作为主帅的卢颂,心中那丝疑虑,却如同一根纤细的毒针,越扎越深。
他反复咀嚼着余瑾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太平静了。
余瑾的表现,平静得可怕。那不像是兵败将倾的绝望,更不像是断尾求生的挣扎,反而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
他在图什么?
以退为进?他退的可是革新司,是他新政的根基!是范仲淹,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如此代价,他能进什么?
卢颂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队列另一端,那个始终如老僧入定般的太师闻泽。他看到闻泽那双浑浊的老眼,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余瑾,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
卢颂的心,猛地一沉。
连闻太师都觉得不对劲。
此事,必有蹊跷!
可无论如何,眼下的局面,对他们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余瑾主动认罪,自请罢官,皇帝就算想保,也找不到理由。范仲淹被拿下,清田令必然搁浅,他们勋贵集团的根基便安然无恙。
这是一碗递到嘴边的肥肉,就算知道里面可能有毒,也必须得先吃下去!
想到此处,卢颂压下心中的疑虑,朝身旁的官员们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龙椅之上,那个隐忍了许久的年轻天子,终于再次开口了。
“余爱卿。”
赵汝安的声音,无比的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阴沉。
“抬起头来。”
余瑾闻言,缓缓直起身,但依旧低着头,没有与皇帝对视,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臣在。”
“你方才所言,朕都听到了。”赵汝安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朕不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凭区区一封来路不明的血书,就想给你定一个‘与民争利’的罪名?凭一桩尚未查明,只有一面之词的命案,就要让你折损一员大将?”
“余瑾,朕问你!”
赵汝安的目光如电,直刺下方那个低着头的身影。
“此事,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其中,就没有任何蹊跷?就没有任何冤情?”
“你只需说一句‘有’!”
“朕,便可下令三法司,彻查到底!还你一个公道,还范仲淹一个清白!”
这番话,已经不是暗示了,这几乎是把“朕给你撑腰,你快反击”这句话,摆在了台面上!
所有人都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
卢颂一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最怕的,就是皇帝不顾一切地偏袒!
而王安石等人,则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们齐刷刷地看向余瑾,期待着他能顺着皇帝给的台阶,奋起反击!
整个大殿的焦点,再次回到了余瑾身上。
机会,就摆在眼前。
只要他点一下头,说一个字,这场看似已定的败局,就能瞬间逆转。
然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余瑾,却依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皇帝那番掏心窝子的话。
他沉默着。
一息。
两息。
三息。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赵汝安看着他,眼中的期盼,渐渐变成了失望,又从失望,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怒火。
终于,余瑾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那般古井无波。
“陛下圣明。”
“臣,无话可说。”
“臣……认罪。”
“你!”
赵汝安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他把梯子都递到余瑾的脚下了,他却一脚把梯子踹开,然后自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好,好得很!
你余瑾有风骨,有担当!你宁愿自污,也不愿让朕为难是吗?!
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才是让朕,最难堪的!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彻底吞噬了年轻的帝王。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更无法忍受余瑾那副“我为你着想”的沉默姿态。
赵汝安猛地一甩龙袖,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冬的朔风。
“好一个……忠臣!”
说完,他看也不看下方跪着的余瑾,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后殿走去。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内总管梁宇,见状心中一凛,连忙追上两步,随即转身,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悠长的嗓音,划破了这死寂的朝堂。
“退——朝——!”
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百官们如梦初醒,面面相觑,随即,乱糟糟地跪了一地。
“恭送陛下!”
在一片混乱的告退声中,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对决,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草草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