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定残局
定安城的春雪落在金銮殿的蟠龙柱上,将那柱子染成惨白。
萧锦羡的战靴踏上玉阶,靴底还沾着拓跋部的残血。
殿门大开。
韩宥安端坐在龙椅上,冕旒的玉藻断了大半,额角几缕鬓发散乱垂落肩头。
“你总算来了。”
他就知道,萧锦羡没那么容易死。
毕竟,祸害遗千年。
心里甚至是放松的,竟然,还有一丝藏头露尾的骄傲。
他还是那么会算计,非得等到拓跋破城,才出动大军将其一举歼灭,赢尽天下人心。
韩宥安苦笑一声。
棋案上摆着未尽的残局。
白子困守东南,黑子如利刃悬顶。
萧锦羡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从军前的那晚,两人留下的棋局。
彼时韩宥安执白,萧锦羡落完第一百二十手突然起身,“殿下,不下了。这残局,待我归来再续。”
时光如流水,浑然不觉间从指缝溜走。
眨眼,已过十二年。
此时,萧锦羡缓缓坐在棋枰一侧,手里还杵着一杆长枪。
第一百二十一手黑子捏在萧锦羡指间,玉质的棋子被手中的温度捂得温润。
“陛下可知,胡人如何制棋?”他落子如刀,斩断白棋最后一缕生路,“他们善用狼骨,足足磨上数月,才得这枚透光玉色。”
韩宥安攥紧手心,忽而掀翻棋罐。
棋子滚过舆图,将淮源一线以北的北宁疆域砸出凹痕。
“当年,你说要替朕奉上北宁江山,如今倒要拆了朕的国门?萧锦羡,你既要这天下,何不连我父子性命一并拿去!”
殿外有孩童清诵传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五岁的韩时衍蹲在廊下,用树枝教蚂蚁列阵。
他的腕上还有一道疤,当初被内侍带离皇城时,那太监不小心弄破了孩子细嫩的手腕。
其实,当初的韩时衍就被萧锦羡藏在定安城中,由宋管事贴身看顾着。
而掳走韩时衍的人,正是东庆先帝驾崩时,瞥见韩宥安入殿的小太监张德全。
是他遣人告知萧锦羡,先帝驾崩一事与韩宥安有关。才叫萧锦羡顺着钱太医的暴毙,一路追查出当时的真相。
而那张德全,曾在东宫受人欺辱,不过是得萧锦羡仗义执言,便对他另眼相待。
没有等来回答,韩宥安默默垂了眼。
半晌后,他道,“罢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朕都该送你一件大礼。”
韩宥安蘸着砚中墨汁,在素娟上笔走龙蛇。鲜血突然从鼻腔滴落,砸在“罪己”二字上。
是当初送先帝归天的回春丹。
只不过,剂量大了十成不止,足以让他在服药后一个时辰内毒发。
萧锦羡深吸一口气,还是用枪尖挑起诏书,绢帛的撕裂声在空旷的殿中尤为刺耳。
枪穗扫落香炉,灰烬里滚出半块玉珏。
是当年韩宥安及冠时,萧锦羡所赠。上头刻着的“莫逆”二字,依稀可见。
孩童好奇地捡起半枚残玉把玩,浑然不觉殿内剑拔弩张。
“用十万金珠与东北三城换胡人入关只为取我性命,陛下当真是千古明君!”
萧锦羡抖开两张盟书,鲜卑文与汉文并列,“可惜拓跋宣到死都没发现,你给他的舆图是假的!”
韩宥安低笑出声,齿间有血沫溢出,“假的?那三城之下,还埋着火龙出水呢,若他拓跋敢要,迟早朕也会将十万狼骑送上西天!”
他从小就被当成储君培养,若非慌不择路,怎肯引火烧身?即使要烧,也是要烧得胡人片甲不留。
“所以呢?”萧锦羡斥责道,“你是要东北沿线边城小镇中的无辜百姓,为拓跋宣陪葬吗?!就算拓跋全族覆灭,就能抵消你引外族入关的罪孽吗?!”
棋子被鲜血打湿。
韩宥安面上刷白,自嘲地笑了笑。
走不下去了,路被封死,等着他的结局,犹如棋枰上的白子。
溃不成军。
随后,他割下龙袍下摆,“今日朕以血为墨,以罪为召——东庆韩宥安,弑父弑君,得位不正,引狼入室,祸乱苍生……”
萧锦羡落下最后一子。
黑子落定,屠龙局成。
韩宥安望着棋枰,在殿中发出一阵惨笑,“朕呐,果真一生都赢不了你。”
他在此刻,输得心服口服。
他深知,萧锦羡就是一柄未出世的利剑。一旦现世,便是无人能挡其锋芒。
红缨枪尖已经抵住他的咽喉:“陛下,承让。”
韩宥安忽然握住枪头,锋刃割破掌心亦不松手:“时衍的名字……”
他猛然发力前扑,枪尖贯穿心口。
韩宥安贴着枪身滑跪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指向背对着他的懵懂孩童。
“他的名字,取自‘君子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若他恨你,便告诉他,他父皇是个昏君,是……天下的罪人。”
听见韩宥安虚弱的声音,韩时衍陡然转身,“父皇!”
他的尖叫声划破金銮殿。
苏豫拦住冲向两人的孩子。
萧锦羡单膝跪地,怀中躯体沉如巨石。
韩宥安的声音渐渐低去,“这样……你就不算……弑君……”
罪己诏被血浸透,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朕以命偿债,唯愿新主善待稚子。江山天下,当归英杰。”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那些年少的回忆,终于随着萧锦羡眼角的一滴热泪,幻化成风。
*
萧锦羡以帝王之礼,将韩宥安厚葬在东庆皇陵。
春风卷起新雪,盖住宫阶上的血痕。
万宁将拓跋余孽尽数消灭在西渡川畔,正在整编东庆残军。沈清带着人,在修补破损的东庆山河图。
韩时衍站在萧锦羡一侧,小小的他指着北方:“萧伯伯,那边是东岭关吗?那里的蚂蚁也会列阵吗?”
萧锦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只孤雁正掠过残破的城楼。
他摸出半块玉珏按在孩子掌心,没有回答,反问道,“时衍,从今日起,你可愿改为萧姓?”
懵懂的孩童,眼眸里是清澈的星光,他点了点头,“萧伯伯,父皇告诉我,不要恨你。父皇说,他错了。他让我……不要学他……”
如今的萧时衍捏着玉佩,“莫逆”两字在他眼底泛着温润的光。
幼童喃喃道,“我虽不懂父皇的选择。可他让我告诉你,棋局终了时,要你替他看看天下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