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书房内暖意融融,只听得炭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柳叶斜倚在铺着厚厚熊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听着对面冯盎洪亮的声音。
冯盎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里,身板依旧挺直,像一棵饱经风霜却依旧虬劲的古榕。
他带来的几个大箱子敞开着,散发出岭南特有的浓郁气息。
一饼饼茶叶,一袋袋晒干的荔枝肉,红艳艳的如同凝固的琥珀,还有几块纹理细腻、散发着幽香的顶级沉香木料。
“看看,这都是咱岭南的土产。”
冯盎拍着大腿,嗓门带着岭南人特有的爽朗。
“这茶,是黎母山深处老树采的,五年陈化,滋味醇厚,比那些新茶强多了!”
“荔枝干,岭南一绝,冬天也能尝到夏天的甜。”
他指了指那几块黑褐色的木头。
“还有这沉香,点上指甲盖大小一块,满室生香,清心凝神,给你这大忙人最合适。”
柳叶拿起一块茶饼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沉稳的茶香沁入心脾,他笑着点点头。
“老冯,你这哪是送礼,你这是要把岭南的山水都搬来啊,有心了。”
他放下茶饼,看向冯盎。
“岭南现在如何?听说你那里现在安静得很。”
冯盎端起手边的热茶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自从按你说的,大力鼓动种茶、制茶,又开了几个大集市,搞起了你说的那个‘茶叶合作社’,百姓有了正经营生,谁还乐意提着脑袋去钻山沟当山大王?”
“现在岭南道上,不敢说路不拾遗,但大的叛乱是真没了。”
“茶成了岭南的金叶子,家家户户都指着它吃饭穿衣盖房子呢!”
他脸上露出由衷的得意。
“你是没见,那些茶山,层层叠叠,绿得发亮,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柳叶赞许道:“民安则地宁,这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你那个造船厂呢?”
他想起李泰在扬州热火朝天的造船场面。
“在弄,在弄了!”
冯盎来了精神。
“按你早年给的那些图样思路,还有从登州、辽东船坞挖来的几个老师傅,厂子规模扩大了不少。”
“现在能造些结实耐用的中型海船了,虽然比不上扬州那边的大手笔,但胜在方便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热切地看着柳叶。
“所以,我今天厚着脸皮来找你的发展门路了。”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开眼前的茶香。
“岭南的便利,是扬州比不了的!你看地图!”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虚空中比划。
“咱们岭南,离南洋那些盛产香料、稻米、奇珍异宝的地方更近!顺风南下,比从扬州出发要省多少路程、多少时间、多少风险?港口条件也好,水深浪平,天然良港不止一处。”
冯盎越说越激动。
“扬州是好,但那是朝廷和越王殿下的重心。”
“我们岭南,位置得天独厚,就是大唐向南海、向更远的西方探索最好的跳板!”
“柳叶啊,你得亲自去一趟!带上你的眼光,带上你的计划,带上竹叶轩的资源!”
柳叶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冯盎往下说。
冯盎拿起酒杯,给柳叶和自己都满上,酒是岭南带来的米酒,甜润中带着一丝辛辣。
“只要你柳叶的大旗往岭南一竖,你信不信?天下商贾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会从扬州、登州,转到岭南来!”
“那些精明的商人,谁不想走更近更安全的路?谁不想跟着你柳叶发财?”
“岭南的潜力,只有你亲自去点这把火,才能真正烧起来,烧成燎原之势!”
“到时候,岭南就是大唐真正的海上门户,财富之门!”
柳叶端起酒杯,没有立刻喝。
他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听着冯盎描绘的蓝图。
冯盎的意思他懂。
这位岭南王是看到了海图掀起的巨浪,敏锐地意识到岭南在即将到来的海洋时代无可替代的地理优势。
他想借自己的势,把岭南彻底推上风口浪尖,让冯家也在这泼天富贵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这老狐狸,眼光确实毒。
柳叶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冯盎说的便利性,他心知肚明。
岭南的地理位置,对于面向南洋和印度洋的探索,确实比扬州更具优势。
把竹叶轩的重心向南倾斜一部分,是迟早的事。冯盎的主动靠拢和提供的平台,省去了很多前期麻烦,条件相当诱人。
他抿了一口米酒,甜辣感在舌尖蔓延。
冯盎期待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期盼。
柳叶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个略带思索的笑容。
“老冯,岭南的位置,确实是个好地方,得天独厚,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冯盎心中一喜,正要开口,柳叶却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不过,这事急不得,我得再想想,方方面面都得盘算清楚。”
“竹叶轩的摊子铺得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去岭南,不是换个地方喝茶看风景那么简单,那是要投入真金白银和核心资源的。”
他顿了顿,看到冯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心中了然。
老冯是怕夜长梦多,怕扬州那边抢占了所有风头。
柳叶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也别急,现在大唐上下,刚被那幅海图点着了火苗,但这火,烧得还不够旺。”
“百姓、商贾、甚至朝廷,对海外到底有多少金山银山,还停留在听故事、画大饼的阶段。”
“这决心,这投入的热忱,需要点时间发酵,让它真正沸腾起来,变成一股非去不可的洪流。”
“那时候,我们再去岭南点那把火,才能事半功倍,烧出个通天大道来。”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冯盎满腔的热切像是被浇了一勺温水,虽然没灭,但也冷静了几分。
他仔细咂摸着柳叶的话。
“发酵…沸腾…”
他慢慢点头。
“是这个道理,是我心急了点,海上讨生活不是赶集,确实需要准备万全,人心齐了才好开船。”
他重新端起酒杯。
“行,你有你的考量,我信你!”
“那我就回去先把跳板给你搭得更结实些,船厂再扩,港口再修,等你来看的时候,保管让你满意!来,喝酒!”
柳叶也举杯:“好!为了岭南的好山好水好前程,干!”
两人相视一笑,杯盏相碰,清脆的响声在暖融融的书房里回荡。
之前的急切被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