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聊了许多,关于岭南的风土人情,关于海上的奇闻轶事,关于长安最新的动向。
冯盎讲起岭南俚人的趣事,逗得柳叶哈哈大笑。
柳叶则分享了些登州船厂的新技术,听得冯盎两眼放光。
屋内的炭火渐渐暗了下去,酒壶也见了底。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更鼓声远远传来,已是深夜。
冯盎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脸上带着酒意和畅谈后的满足红晕。
“夜深了,不打扰你了,我就在四方馆,有事随时招呼!”
他用力拍了拍柳叶的肩膀,力道依旧沉厚。
送走冯盎,柳叶没有立刻休息。他独自回到书房,重新坐回软榻,书房里还残留着米酒的甜香和沉香的幽韵。
仆人换上了新炭,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思的脸。
去岭南?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幅巨大的寰宇坤舆图。
南洋诸岛、天竺海岸、乃至更远的波斯湾,在图上清晰可见。
冯盎说得没错,岭南是块跳板,一块极佳的跳板。
将竹叶轩的前哨推进到那里,能省下大量时间和成本。
冯盎的配合更是关键,能解决无数落地生根的麻烦。
但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边。
时机……
冯盎心急,他却要稳。
海图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但转化为全民性的、持续性的海外开拓热潮,还需要一个过程。
需要更多的故事传回来,需要第一批冒险者真的满载而归刺激所有人的眼球,需要朝廷的国策更加明朗地倾斜。
现在就去岭南砸重金,固然能抢占先机,但也可能用力过猛,或者成了孤军深入。
他要等,等这股风潮从长安的权贵、商贾圈真正吹向大唐的每一个角落,等“出海”成为街头巷尾热议、人人向往的出路。
那时候,他再带着蓄积已久的力量和全天下汇聚的目光南下岭南,才能真正撬动南海,将那里变成大唐通向无尽财富与未知世界的真正门户。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火候,还得再等等。”
柳叶低声自语。
他看着跳动的炭火,仿佛看到了未来海上千帆竞发的壮阔景象。
岭南,是重要的一步棋,但落子的时机,必须由他来精准把握。
...
翌日,辰时三刻,天光已然大亮,但冬日的阳光透过两仪殿东暖阁高窗上的细密窗棂,只带来些许清冷的明亮。
殿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温暖如春。
李世民端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一份奏章,目光却落在刚刚被内侍引进来,正躬身行礼的冯盎身上。
“臣,岭南道安抚使、耿国公冯盎,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冯盎的声音洪亮中带着恭敬,一丝不苟地行着大礼。
“耿国公快快平身,赐座。”
李世民放下奏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昨夜在四方馆可还安好?一路风雪兼程,辛苦了。”
“谢陛下关怀!四方馆安排周全,老臣休息得很好。”
“能为陛下分忧,些许路途辛苦,何足挂齿!”
冯盎谢恩后,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端正坐下,腰背依旧挺直。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角落鎏金兽炉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李世民打量着冯盎,这位雄踞岭南数十载的“南天王”,须发已见灰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依旧,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昔日的桀骜,多了些圆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李世民心中了然,果然是为海图而来。
“耿国公星夜入京,说有关于岭南海疆及海外开拓之要务面陈?”
李世民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仪。
“正是,陛下明鉴。”
冯盎拱手,神情恳切。
“岭南僻处南疆,赖陛下天威庇佑,近年来仰仗朝廷新政及竹叶轩扶持,茶业兴盛,民生稍安,已无大的叛乱滋扰。”
“但臣更知道天下之大,也知道岭南的位置,于朝廷经略南海,开拓海外,实有莫大便利!”
冯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岭南的便利。
比扬州更靠近南洋诸国的航程优势、天然良港众多、与南洋诸国长久以来的民间往来基础、以及他正在努力扩大的造船厂规模。
他讲得很细致,也很务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就像在汇报一份详实的工作计划,强调了岭南作为“跳板”的独特价值。
但他所说的内容,李世民通过其他渠道早已大致掌握,并无太多新意。
李世民耐心听着,偶尔点点头,或问一两句细节,心中却在快速盘算。
冯盎表现得极为恭顺,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副为朝廷海外大计殚精竭虑,献计献策的忠臣模样,但李世民深知这老狐狸的城府,他如此积极热忱地推销岭南,所求为何?
冯盎的话音落下,暖阁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再次躬身,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陛下,臣尚有一请,恳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眉梢微挑:“哦?耿国公但说无妨。”
“岭南虽安,然地处边陲,海岸线漫长,毗邻番邦,且未来海外商旅往来必然剧增。”
“臣虽竭尽全力保境安民,然冯家部曲,守土尚可,若论震慑宵小,维护海上商路畅通,彰显我大唐天威,终究力有不逮,恐误朝廷大计。”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李世民。
“因此,臣斗胆恳请陛下,调派朝廷精锐水师一部,常驻岭南!”
“一则守护海疆,震慑不臣,二则护佑往来商船,使其无后顾之忧,三则……亦可向四方番邦,展露我大唐雄师之赫赫威仪!”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侍立一旁的内侍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思量。
主动要求朝廷派兵进驻岭南?
这完全出乎李世民的预料!
岭南,历来是冯盎经营数十年的独立王国。朝廷对其的控制力更多是名义上的羁縻。
派兵进驻,而且是精锐水师,这无异于在冯盎的心腹之地插入一根钉子,直接威胁到冯家对岭南的实际掌控!
冯盎此举,是真心归附?
还是另有所图?以退为进?
或者…是看到了更深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