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谨慎地补充道:“房相所言有理,且扬州船厂所造,皆是朝廷规制的大舰,用于水师主力与大宗物资运输。”
“但海外开拓初期,灵活快速的中小型海船亦不可或缺,是否也应鼓励民间船厂……”
自高句丽之战后,重新回归朝堂权力核心的李靖,沉吟道:“陛下,水师战船建造,非一朝一夕之功。”
“新募将校熟悉海情、操练新船,更需时日。”
“目前首要,是确保船厂能稳定产出合格海船,臣建议,可先从倭国航线开始,积累经验,再图远洋。”
他更关注的是军队的实用性和形成战力的时间。
侯君集则显得激进得多。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该倾力扬州!造大船,造快船!”
“水师这边,臣可亲自去扬州盯着,招募沿海熟悉水性的健儿,严加操练!只要船下水,臣保证拉出去就能用!”他看到了巨大的军功机会。
李世民坐在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听着房玄龄、长孙无忌、李靖、侯君集等人或谨慎或激进的陈词。
民部尚书唐俭的算盘珠子在心里拨得噼啪响,脸上愁云密布,既要满足皇帝的雄心,又要维系朝廷其他用度,这平衡术实在难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刻意加重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明光铠的殿前侍卫统领在门口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禀报。
“启禀陛下!宫门外有紧急奏报,岭南道安抚使、耿国公冯盎,已至朱雀门外,请求觐见!”
“冯盎?”
“耿国公?”
“他……他不宣而至?”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几位重臣脸上都露出惊愕之色。
房玄龄眉头紧锁,长孙无忌捻胡须的手也停了下来,眼中精光一闪。侯君集更是直接哼了一声。
李世民敲打桌面的手指也顿住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不是因为被打断,而是这个消息本身带来的分量。
冯盎,这个雄踞岭南数十载,名义上归顺朝廷,实则拥有极强自主权的老狐狸,此刻不在他的岭南当他的土皇帝,冒着风雪突然跑到长安来!
还直接堵在宫门口了!
“可曾说明来意?”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侍卫统领低头回道:“耿国公言,有关于岭南海疆及海外开拓之要务,需面陈陛下,刻不容缓。”
果然!
李世民心里暗道一声。
这张海图的威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柳叶在年会上一番鼓动,这远在万里之外的冯盎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扑过来了。
说明他早就知道柳叶的打算!
岭南,那片地方,山高皇帝远,海岸线漫长,与林邑、真腊等番邦接壤,民间与南洋的私贸本就活跃。
更别提柳叶那个半死不活但确实存在的造船厂,稍微拾掇一下就能用……
冯盎这是看到泼天的富贵和巩固自身地位的良机了。
“哼!”
一声清晰的冷哼打破了寂静,是御史台的一位官员,他面色不虞地出列。
“陛下!耿国公身为外镇节帅,未经宣召,擅离职守,星夜入京,直闯宫门,此举甚为逾矩!”
“实乃藐视朝廷法度,有失人臣之礼!臣请陛下严加申饬!”
他这一开头,立刻有几位言官和较为守旧的大臣附和。
“正是!冯盎久镇岭南,威福自专,此番不告而来,形同逼宫!”
“海外开拓乃朝廷大计,自有中枢统筹,岂容藩镇自行其是?此风断不可长!”
“陛下,冯盎此来,怕是挟地利以自重,欲向朝廷讨要更多权柄!”
议论声嗡嗡响起,矛头直指冯盎的“不守规矩”。
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绷。
李世民听着这些议论,倒没怎么生气。
他太了解这些臣子了,他们维护的是朝廷的体统和中央的权威,担心的是地方势力借机坐大,这本身没错。
但他更清楚,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开拓海外,讲的是速度,是抢占先机。
扬州固然重要,但岭南的地利,尤其是冯盎在当地的掌控力,是朝廷短期内难以复制的优势。
放着这么一块现成的跳板不用,那不是傻吗?
他心里盘算着,冯盎能这么快赶到,说明他反应极快,而且对海外之事绝非毫无准备。
他主动来,总比朝廷去请、去压要好。
至于规矩……
非常时期,讲点实际的比死守规矩强。
见了面,正好摸摸这老狐狸的底牌,看看他手里到底有多少干货,又能为朝廷的海外大计出多少力。
岭南若能利用好,其便利程度和前期投入的节省,恐怕真比青雀在扬州从头铺开还要划算。
想到这里,李世民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殿内的议论声立刻平息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好了。”
“耿国公远道而来,必有其因,他坐镇岭南,保境安民,于国有功,此番不辞劳苦星夜入京,想必确有紧急军情或关乎国策的要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还想进言的官员,那眼神让后者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
“至于是否逾矩,待朕明日问明情由,自有公断,眼下不必妄加揣测。”
他转向那位还跪在门口的侍卫统领,道:“传朕口谕,耿国公一路辛苦,命鸿胪寺即刻妥善安置于四方馆,好生款待,让其安心歇息,明日辰时三刻,于两仪殿东暖阁召见。”
“臣遵旨!”
侍卫统领领命,迅速起身离去。
李世民重新看向殿内诸臣,脸上露出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诸卿也辛苦了,今日所议扬州船厂及海外开拓诸事,暂且到此。”
“你们回去再仔细斟酌,尤其是资源调配与风险分担,明日午后,朕要看到更详实的条陈,都散了吧。”
“臣等告退!”
众臣齐声应诺,行礼后依次退出两仪殿。
李世民独自留在殿内,走到那幅巨大的《寰宇坤舆图》摹本前,目光落在了大唐疆域最南端那片蜿蜒漫长的海岸线上。
冯盎,岭南!
他手指轻轻点在那个位置。
明天,得好好跟这位岭南王聊聊。
希望这老家伙,真能带来些惊喜,而不是只想着讨价还价。
海外的饼太大,一个人吃不下,但谁先拿到勺子,谁就能先吃到最肥美的那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