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南凌延月依旧安静地闭目养神。
这车里无声,不代表师雪妍静得下来,相反,她现在脑子里已被另一个声音教训了无数次。
她努力想把脑中的声音甩掉,摇了摇头,却又更吵了,她立时堵住耳朵,想要让脑子也安静些。
“怎么,嫌吵?”南凌延月淡淡望了她一眼,掀开帘帐,发现外面确实很热闹。
原是廊桥夜市开了。
去师府的路本不远,但要从廊桥夜市穿过去便慢了,若要从其他路绕过去又远了,索性叫停马车,在师雪妍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对她道:“吃夜宵吗?”
师雪妍摸了摸鼓鼓的肚子道:“晚食用的多了些.......”
“那正好,走着回去消消食。”
师雪妍顿感无言,她又捶了捶酸痛的小腿哀哀念叨:“今日路走得也有些多......”
“你近日胖了。”
这句仿佛在平静的水池里丢下一块巨石。
师雪妍下意识摸向自己腰身和脸颊,心中大喊道:好像真的胖了!
南凌延月见她真的信了,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瞿岩十分识相,与车夫先行回了王府。
许久未曾逛过廊桥夜市了。
依旧是那般热闹,只是心境不同以往。
她身边的人是手握大军的淮安王,她不能像与蓁胥一起时那样放松,因此人的气场太强,她见周围人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便有些局促,自觉落后了三步,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南凌延月见她走得如此之慢忍不住回身催促:“吃太饱走不动路?”
师雪妍只得往前挪了一步。
南凌延月只得停下来等她:“是我走得太快?”
师雪妍又挪了一步。
南凌延月这才觉察出她的异常来,却没再说什么,只与她一前一后的走着,直至到了西月酒楼才停下来。
师雪妍咋舌,不就是吃个宵夜,有必要来西月酒楼么?
路边的烤饼、肉串......还有各式各样的面食不好吃吗?
“殿下,我真吃不下......”
师雪妍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只因宫里的吃食还不错,故而她每次进宫都会多吃些,更何况苏贵妃宫里的又是不同,她总觉更合自己的口味些,所以她今日是吃撑了才出的宫。
“没让你吃。”南凌延月淡道:“听闻这几日西月酒楼上了朔州新酒,珺宁说你喜欢,不想去尝尝?”
师雪妍因喝酒误了多少事,犯了多少错,更何况这几日她心情不佳,更没有心情喝酒了。
“殿下......我酒品差,若是喝醉了对殿下做出什么事来怕万难赎罪。”
“无事,恕你无罪。”
师雪妍:“......”
南凌延月是真饿了,不耐烦与她打太极,抛给她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就跟着酒楼的小侍上了楼。
那小侍带着两人上了二楼,坐在了靠窗的雅间中,南凌延月点了三个佐酒小菜与一壶朔州新酒,待东西上齐后,南凌延月给她斟酒,师雪妍忙将酒盏递了过去接住。
“皇后今日让你过去,说了些什么?”
正在品尝朔州新酒的师雪妍因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被呛到,咳了两声才道:“并未说什么......不过是训斥我两句......给韶怡出出气罢了。”
“就如此简单?”
师雪妍笑着点头,又灌下一杯酒,随即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她情愿撑死也不愿在南凌延月面前说太多谎话,总觉良心上受了不小的谴责。
南凌延月看她许久,突然发问:“你为何不问蓁胥?”
虽说蓁胥走时闹得有些不愉快,但她心里到底有些愧疚,为了父亲的事,她从未考虑过蓁胥的感受。
她如今要做的事关乎师家满门,容不得她有丝毫的心软。
可是……一想起蓁胥她还是忍不住会难受。
师雪妍垂眸望向自己杯中的酒,又想起那一次他拿剑指着自己的模样。
那样骄傲的一个少年郎,卸去了所有羽翼,却偏偏在自己这里受了伤。
她饮尽杯中的酒,又自顾自斟上,一连喝下三杯才对南凌延月道:“殿下……这是我与蓁胥之间的事,为何你总是特别操心,比他亲兄长还操心……”
南凌延月见她两颊慢慢爬上了一抹红晕,知道她已开始有了些醉意,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劝她别喝了,反倒是又为她斟上一杯,才半开玩笑似的叹道:“淮安王府里的人都还没有着落,眼看便要人丁凋零了……”
师雪妍听后竟笑了起来:“常正憨直,连与姑娘说个话都要脸红,瞿大哥……瞿大哥是真不错,性子好,人也有趣,但整日跟在殿下左右,怎会有时间出去会姑娘?”
“说的不错,是我误了瞿岩……”他见师雪妍一杯接一杯地喝,眼看着要倒下去,便收了她的酒杯,放到自己面前:“别喝了,再喝真的醉了。”
“殿下真奇怪……明明……是殿下……叫我喝酒的……”
连丹淑都说她喝了酒后胆子壮,若是皇帝陛下在这里都敢骂,更何况在她面前坐的是一向温和的南凌延月。
“是殿下说的……恕我无罪……”
师雪妍摇摇晃晃站起来,南凌延月去扶她,却被她推开:“我没说完呢……还有蓁胥……他那个臭脾气……若不是……不是我……谁肯容他又骂又捆的……还拿剑指着我……除了韶怡那个……疯子……淮洛城的姑娘听见他的名字……都会跑……”
此刻南凌延月庆幸蓁胥不在这里,否则听见这些话定会气得给这姑娘捆了。
“那我呢?”南凌延月忽道。
师雪妍喝醉酒后力气不小,她甩开南凌延月的手,夺回自己的酒盏,拿起酒壶为两人都斟上酒,再次举杯:“殿下喝了这杯酒……我……才说……”
“……”南凌延月看着面前的酒盏上染了一圈的口脂,眉轻轻一皱,耳根却渐渐开始发烫。
少女的口脂红如枝头熟透的荔枝,剥开外皮,内里馨香诱人。
他握酒盏的手缓缓收紧,又松开,将酒盏放回了桌上。
师雪妍呵呵笑了起来:“殿下定是不敢听……对不对?”
不怪蓁胥想将这姑娘捆起来教训,是真的缺教训才会如此胆大妄为!
“也对……殿下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媳妇儿……定是心中芥蒂……不说了……”师雪妍朝他东倒西歪地行礼:“雪妍知错了……”
“知错了?”南凌延月蓦然勾唇冷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拽起来正视他。
“说来听听,若答的不好,本王收回‘恕你无罪’四字。”
威胁她?
师雪妍不以为然地指着他笑道:“因为殿下是手握大军的淮安王……皇帝的亲皇叔……平时对别的女子也冷冰冰的……只有对亲近的人才会……才会……”
“才会如何?”南凌延月蹙眉看着眼前的醉猫,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回想南凌延月对皇后,对韶怡,对珺宁,对谢锦,对自己……
他对皇后是敬,却为她打了皇后的亲妹妹,不惜与皇后撕破脸。对珺宁是亲,又总保持着些许距离。对谢锦是旧情,却也是淡漠疏离的态度。
可是他对自己……
……
第一次醉酒,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却说:“你这一巴掌,不算什么。”
在黔州九死一生他恰好赶到时,他用衣袖擦了擦她面上的眼泪,道:“我来晚了……”
除夕夜,他在清烨池旁对她道:“本王救你,不为恩义。”
还有与蓁胥定亲前,南凌延月给她的洒金笺上写着“雪妍,愿你此生欢娱,岁岁年年。”
……
她手中的酒盏落在地上,她一时慌乱想要趴下去捡起来,却被南凌延月紧紧桎梏,动弹不得。
那双始终波澜不惊的双眸像是腾起了一把火焰,烧的她脸愈发红了。
“殿下……”
少女的口脂带着淡淡酒香,肆意撩拨不自知,声音绵软无力,却似挠在他的心口。
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姑娘……
可他偏偏对这种姑娘毫无招架力……
“为何不说?到底是我怕了,还是你怕了?”
师雪妍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喝多了,胆子才会如此之大。
“你……喜欢我?”
良久之后,师雪妍听见南凌延月叹了一声,那眉便皱了起来,仿佛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
师雪妍没想到南凌延月会反问她。
她认真想了想。
或许是:我从未喜欢过你,你自作多情。
又或许是:小姑娘一天胡思乱想。
可她为何感觉心中有一种失落感萦绕着她呢?
难道她是脚踏两条船的渣女?
她努力摇头,想要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南凌延月却不给她喘息之机:“若我说喜欢……你当如何?若我说只当你如亲妹,你又当如何?”
“殿下……”师雪妍忽然有些气恼:“你耍赖,你根本没有想回答我……”
看来还没完全醉……
南凌延月再次斟酒给她:“喝。”
“我已经醉了……”
师雪妍偏过头,纵使她的脑子昏昏沉沉,但对于情爱一事她不愿糊里糊涂。
“醉了?那你为何不敢答?”南凌延月步步紧逼,声调也渐渐提高:“到底是谁一直在逃?这样的耍弄,你还要与我来几次?”
“我没有!”师雪妍大声辩解道:“我从未如此对你!”
“那你为何不答!”南凌延月握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拉,师雪妍倒在了他身上,再抬眸时,两人的眼里已满是倾泻而出的情愫。
一个蓄满了泪,却不知为何想要哭。
一个放弃压抑,却不知为何更难受。
不是早就应该放弃了……
为何又一直想要靠近……
“南凌延月……”师雪妍的泪滑落下来:“你是淮安王……”
“那又如何?你怕了吗?”
手握大军,杀戮无数,偏对她温柔以待,呵护备至,她如何不怕……
她受不起这份情……
“我怕……”师雪妍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是淮安王……”
最后这句似告诫,似叹息的回答让南凌延月苦笑一声。
“你难道就没有因为我只是南凌延月而……喜欢过我?”
人人都想要这身份,他看似高高在上,可心里那份孤独与束缚谁能懂?
如今看来,她是能看懂的……
可是她不愿……
“我从未叫过你的名字……”师雪妍含泪笑了起来:“若我真的只当你是南凌延月而喜欢你……”她直视南凌延月的眼睛:“为何我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所以……淮安王只是淮安王?”
“对。”师雪妍用力点头:“淮安王只是淮安王。”
“好……”
师雪妍拿起桌上那壶酒灌了下去,直至再也没有酒滑入口中才扔了酒壶道:“我早与殿下知会过……我不能喝酒……”说完缓缓滑了下去,被南凌延月一把捞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轻轻叹息,却重重咬牙。
骗骗他又何妨。
就当是一场梦,待蓁胥回来,两人成婚,他想看着二人的孩子在自己面前疯跑,玩闹。
不想孤独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不愿占有,更想成全。
放开。
南凌延月心里的声音在告诫他。
他的手却下意识收紧,像是怕怀里的人缓缓消失……
“不要怕我……”
他是淮安王……
也能只是她的南凌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