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当晨光刚染红郑府的琉璃瓦时,万公公的仪仗便已浩浩荡荡抵达。钦天监的堪舆使手持罗盘,郑经准备的账簿契约,在万公公随意翻阅几页后,被收进了木匣。
郑经躬身一礼,恭敬禀道:“万公公,矿山诸事琐碎繁杂,矿脉勘探走向、矿工雇佣契约、矿洞安全防护等事宜,皆需熟稔门道之人统筹管理。若无多年矿山经营经验,恐难以妥善经营。如此宝贵矿脉,若因管理失当而无法盈利,实在令人惋惜!”
“郑公子所提着实是紧要之事。”万公公轻抚着袖口金丝滚边,笑意不达眼底的目光扫过郑经躬下的脊背:“只是皇上钦点本宫督办矿务,总不能让圣心蒙尘。听闻郑公子府上有位陈师爷,在矿业上素有贤名?”话音未落,身后小太监立刻捧出封烫金委任状:“不如就请陈师爷暂代监工之职,郑公子每月只需将账目呈送内务府核查即可。”
万公公分明是要将矿山彻底从郑家剥离。郑经强压下心头惊怒,再度行礼:“万公公思虑周全,只是陈师爷年事已高......”
“哦?”万公公打断郑经的话,慢条斯理地掏出翡翠鼻烟壶,氤氲白雾中,万公公身后的侍卫突然拔刀出鞘,寒光映得郑府影壁上的“福”字都渗出几分肃杀:“郑公子莫不是觉得,圣上的旨意还比不上陈师爷的一把老骨头?”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郑经望着木匣中昨日连夜核平的账簿,喉间泛起酸涩。晨光愈发耀眼,却照不暖万公公袖中滑出的密旨——那上面赫然盖着内务府鲜红的关防大印。
“万公公,在下并非虚言,陈师爷已是耋耄之年,老态龙钟,着实无法为朝廷效力。”郑经如实禀道:“在下这就请陈师爷来拜见万公公!”
万公公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同意郑经将陈师爷叫到厅上来,以辨郑经所言是否属实。
郑经额角沁出冷汗,强作镇定地退下。穿过九曲回廊时,郑经踉跄着扶住朱漆廊柱,指尖深深抠进雕花纹路里。小厮候在垂花门外,怀里抱着个檀木药盒,郑经抓过盒子便往陈师爷住的西厢房奔去。
到的西厢房,推开门,陈师爷正伏案整理账本,白发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少东家?”老人闻声抬头,目光扫过郑经紧绷的下颌:“可是万公公那边……”
“来不及细说了!”郑经扯开药盒,露出里面暗格藏着的瓷瓶:“把这药抹在脸上,再往关节处缠上绷带。等会见了万公公,您就装成连笔都握不稳的模样!”
陈师爷望着瓷瓶里青黑色的膏药,轻笑道:“二十年前,那时我与老爷在南山寻矿遇到劫匪,老爷把最后半瓶金疮药留给我。”陈师爷接过瓷瓶,将冰凉的药膏抹在脸上,皱纹瞬间被拉扯得扭曲变形:“放心吧,少东家!我老骨头能演好这出戏。”
当二人回到前厅时,万公公正用帕子擦拭鼻烟壶,见陈师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跨门槛时险些摔倒,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陈师爷这是……”
“老奴拜见万公公,老奴不中用了……”陈师爷剧烈咳嗽着,枯瘦的手去接茶盏,却“啪嗒”一声将茶盏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在万公公绣鞋上,小太监们顿时慌乱成一团。
陈师爷哆嗦着去捡碎片,布满绷带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大口喘息着道:“前些日子不慎摔了一跤,大夫说……说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万公公嫌恶地将脚往后缩了缩,目光在郑经和陈师爷之间游移。忽然,万公公伸手揪住陈师爷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既是将死之人,倒不如现在就去见阎王!”寒光一闪,侍卫的刀已架在陈师爷脖颈上。
郑经大骇,不顾尊卑礼数,扑身上前,用手拦住侍卫架在陈师爷脖颈上的钢刀,惶恐央求:“公公息怒,陈师爷年事已高,确实担不了管理矿山的重任。在下愿替陈师爷接下这个担子,为朝廷效力。”
这边郑经话音未落,却听的一声闷响传来。陈师爷瘫软在地,失禁的秽物顺着裤管蔓延开来,刺鼻的恶臭瞬间弥漫整个正厅。周遭侍卫纷纷皱眉后退,郑家精心布置的雕花檀木家具,此刻也掩不住这令人作呕的气息。
万公公嗅到屎尿味,急忙掏出袖中的绣花锦帕捂住口鼻,顺着屎臭气味抬目寻找,才见瘫坐在地的陈师爷身下已湿了一大片。万公公紧皱起眉头,向郑经连连摆手。
郑经趁时机会,忙喝令门外小厮,将陈师爷迅速搀下去。又令其他小厮,打水上厅,冲洗被陈师爷拉脏的地面。一时间,厅上忙成一片。
万公公怕小厮冲洗地面的脏水弄到自己身上,忙起身来,捂着鼻疾步往厅外去。到的厅外,万公公才将锦帕拿开,大口换气后,尖着嗓子骂着:“这个老匹夫,着实是不中用了。熏死本宫了……”
随后跟出厅来的郑经,忙跪下身来替陈师爷向万公公赔罪:“万公公息怒!陈师爷年迈体衰,绝非有意冒犯!”郑经声音发颤,掌心死死按在冰凉的地面上:“陈师爷自十八岁入府,六十余载如一日为矿山殚精竭虑,如今风烛残年,郑家实在不忍弃之不顾。恳请公公开恩,容郑家为陈师爷养老送终,也算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万公公被陈师爷的屎尿熏的头晕眼花,也无心再做纠缠,对郑经抬了抬手:“郑公子起身说话。”
待郑经诚惶诚恐地爬起身,垂首恭立在侧时,万公公摩挲着翡翠扳指沉吟良久,忽而嗤笑一声打破凝滞的空气:“罢了,郑公子既这般护短,本宫便再给你个机会。”万公公眼底寒芒一闪,语调陡然冷硬:“但丑话须说在前头。郑家矿山即日起收归朝廷,你不过是替圣上代管。若敢阳奉阴违,或是账目上出半分差错……郑公子莫要忘了,圣心难测。”
万公公阴恻恻的威胁之语,在郑经听来,如同恶鬼索魂般。郑经强打起精神,恭声回道:“万公公教诲字字千钧,在下定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必让矿山日进斗金,为朝廷充实军饷、稳固社稷,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好,郑公子有此觉悟,甚幸!”万公公满意地转动着指上晶莹剔透的玉扳指,眼底泛起算计的精光:“这矿山账本本宫先带回京都。待三司会审细细核查后,自会定下一个公允数额。此后,郑家矿山每半年需按定额上缴盈利,分毫不得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