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福祥书房内,松烟墨的淡香与窗外新竹的清冽气息交织。秦文指尖轻叩紫檀桌面,目光落在对面风霜满面的汉子身上。
庞图自二牛山归来已有些时日,秦文一直未予安排。
一则二牛山旧部皆是心腹,将来必有大用,眼下且让他们好生将养;
二则太福祥内外防御体系经寒雷操持,早已固若金汤,暂时无需庞图等人劳心。
“庞兄弟,回来这些日子,底下人可还安稳?”秦文问道,亲手斟了一盏新焙的龙井推过去。
庞图双手接过,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托东家洪福,兄弟们衣食无忧,比在二牛山好,兄弟都闲着。只是……”他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先前跟着我死守的十几个老兄弟,如今还打着光棍,眼看都三十出头了。山里熬日子顾不上,如今安稳下来,心里头……总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人之常情。”秦文颔首,心头微动。他随即唤人请来寒雷。片刻,一身利落短打的寒雷便至,肩宽背阔,步履沉稳。
“营里兄弟们的婚配之事,你心中可有数?”秦文开门见山。
寒雷浓眉微锁,抱拳道:“正欲寻机向东家禀报。五百亲卫,四百五十余人孑然一身。其中两百余老兵,年近而立,家中父母虽已接来奉养,然无人浆洗缝补、嘘寒问暖,终究是缺了半边天,长此以往,军心亦恐浮动。”他语气恳切,显是思虑已久。
秦文指节轻轻敲击桌面:“此事好办。太福祥工坊内外,收容的流民上万,其中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在少数。织坊、皮革厂女工尤多,何不牵线搭桥?”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穿越者特有的狡黠,“我们办个‘相亲大会’。”
“相……相亲大会?”寒雷与庞图同时愕然,面面相觑。这词儿如同天外飞来,砸得两个沙场汉子晕头转向。庞图喃喃道:“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焉能自己个儿去挑拣?”
秦文一笑,随手捋了捋自己那清爽利落的短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便如这发髻——”他指了指自己头上,“你们瞧着,是觉得有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圣人之训,还是觉得清爽便利,更利于操练厮杀?”
寒雷目光落在秦文那精神奕奕的短发上,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因常年戴盔而闷热油腻的发髻,心中那点桎梏豁然开朗。
他猛地抱拳,声如洪钟:“东家所言极是!卑职愚钝!这头发,早该剃了!东家决策,桩桩件件皆是为我等兄弟谋长远、图便利,何曾错过?卑职愿第一个剃!”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服从与对新事物的接纳。
庞图也受其感染,黝黑的脸膛泛起红光:“算我一个!跟着东家,刀山火海都闯得,剃个头算个甚!”
秦文朗声大笑,唤来厨娘李香草。李香草提着裙角匆匆而来,乍见书房里两位剽悍的统领,又闻“剃头”二字,惊得杏眼圆睁:“哎哟,二位爷这是……”她掩口,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莫非是要出家不成?
“非也非也,”秦文摆手,“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我太福祥所有军士,无论新旧,一律剃发!长发累赘,藏污纳垢,更碍战阵。香草嫂子,烦你预备些皂角热水,再叫几个手巧的妇人,拿我让牛大新打的那批精钢剪子来。”
军令如山。纵有那新募的兵卒,私下里抱着脑袋哀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对着铜镜依依不舍,更有甚者偷偷抹泪,终究不敢违抗。
军营中,只听得精钢剪刀“咔嚓”作响,青丝簌簌而落。一个下午,太福祥军营气象焕然一新。
数百颗青皮寸头在夕阳下泛着光亮,士兵们互相打量,初时别扭,伸手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继而咧嘴大笑,顿觉头上轻快,脖颈清爽。
寒雷对镜自照,抚着刺手的短发,畅快道:“好!这才像个厮杀汉的样子!”
秦文瞧着牛大打造的精钢剪刀虽利,效率却慢,心中暗忖:有了好钢,这推子也该提上日程了。
剃发风波刚平,相亲大会的筹备便紧锣密鼓。卫队持着盖了秦文印鉴的告示,分赴各工坊、田庄大声宣讲:“东家有令,为军中弟兄觅良缘!凡太福祥治下,家有待嫁之女,年岁相当,品行端正者,五月初五,皆可至南校场‘相亲大会’!管饭管酒,看中意了,东家做主!”
告示一出,整个太福祥都沸腾了。
流民聚居的窝棚区里,面黄肌瘦的老妇人攥着告示,浑浊的眼里燃起希望:“妮儿,去!当兵的吃皇粮哩!跟了去,饿不着你!”
也有那在皮革厂熬得手指粗糙的女工,躲在晾晒的皮子后头,红着脸偷听,心中惴惴又期待。
砖窑、田垄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混杂着对“自选夫婿”的惊骇与对“东家管饭”的向往。
两千人的皮革厂,一千三百女工,此刻成了最瞩目的所在。她们打破了“女子不出闺阁”的旧规,此刻又将成为打破“盲婚哑嫁”的先声。
五月初五,端阳。民间俗谓“恶月恶日”,本非嫁娶吉期。秦文却浑不在意:“赛龙舟是赶不及了,咱太福祥今日,就图个喜庆团圆!”
南校场上,早已杀鸡宰羊,大锅炖肉的香气混着新酿“陶醉”的酒香,弥漫四野。
临时搭起的彩棚下,三百余位姑娘,或羞涩垂首绞着衣角,或大胆张望,被家中父兄或女伴簇拥着。
对面,三百余剃了青皮寸头、换了干净短打的军士列队而立,紧张得手心冒汗,目光却忍不住在姑娘堆里逡巡。
更多的,是附近田庄工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青壮男女,人头攒动,喧嚣如潮。
大会简单得很。秦文立于高台,声音清朗传遍全场:“诸位!今日不讲虚礼!男儿保境安民,女儿勤劳持家,皆是太福祥的脊梁!看中了,大大方方递朵绢花!对方接了,便是两厢情愿!东家我,备足聘礼嫁妆,为尔等主婚!”
规矩一出,满场哗然,继而爆发出更大的声浪。起初是拘谨,姑娘们红着脸不敢抬头,兵士们搓着手不敢上前。
待酒肉入肠,篝火燃起,气氛便如解冻的春水,活络开来。有胆大的兵士走向心仪的姑娘,笨拙地递上代表心意的绢花。
有泼辣的织坊女工,径直走到相熟的卫队小旗官面前,叉腰问道:“喂!张大头,你那花,莫不是留给土地奶奶的?”
哄笑声中,绢花易手,成就一对良缘。庞图手下几个老光棍,竟也红着脖子,被热情的农妇拉着去相看自家闺女。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鲜活的脸庞。卑微与希冀,在这打破陈规的夜晚交织。
有人找到了归宿,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眼中泪光闪动;也有人失意,默默退回角落。
更有不少年轻女工,目光总忍不住飘向高台,窃窃私语:“瞧见没?那就是东家……”
“可惜了,东家身边都是公主小姐,哪轮得到咱们……”她们对场中那些“土老帽”似的兵丁,颇有些看不上眼。
秦文将一切尽收眼底。见场中气氛渐入佳境,他悄然离席,将喧嚣与篝火留在身后。
回到福祥楼书房,推窗望去,南校场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欢歌笑语隐隐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唇角微扬,今日,他不仅剃掉了士兵们累赘的长发,更在这千年礼法森严的土地上,种下了一颗名为“自择”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