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吐蕃,真是麻烦。”秦文搁下手中狼毫,墨迹在粗糙的草纸上洇开一小片,他揉了揉眉心,连日安置山洞涌出的难民,又思虑这西陲的纷扰,颇感心力交瘁。“冬雨,”他扬声唤道。
依着秦文定下的规矩,侍女也是人,该有自己一方天地。冬雨素日便在他书房边上的小隔间里候着,闻声即出,垂手立于门边,身形纤细如初春柳条。“东家,您找我?”
“安排人去纸工坊,取些大张的宣纸回来,莫要裁切过的,定要整张。”秦文吩咐道,视线仍落在桌案上摊开的简陋草图,最新的设想,大梁地图。
“好的东家,奴家亲自去。”冬雨应得干脆,毫无犹疑,转身便走,裙裾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她是周冷月昔日的贴身婢女,如今满心满眼只装着秦文一人。
原来在山洞中居住的难民,包括柴家,眼下最大的麻烦仍是安身之所。虽有半数已得遮风挡雨之处,余下的人却只能蜷缩在单薄的帐篷里,在日渐凛冽的秋风里瑟瑟发抖。
秦文原想让他们自建,奈何各家手艺参差,垒出的土坯墙歪斜如醉汉,一场雨便能泡塌。只得由太福祥统一营建。
砖,成了最紧俏的物事。太福祥镇内的砖窑日夜吞吐黑烟,产出的青砖却杯水车薪,附近几县砖窑的存货也早被秦文搜刮一空,仍是捉襟见肘。
“东家,鎏金坊送了个物件来。”狗蛋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讨好又好奇的笑。
这孩子不过十六,机灵腿快,是冯五手下跑腿的王毛九捡回来的孤儿,名儿贱,人却伶俐。
鎏金坊,是张青执掌的金银器作。
秦文嫌工坊名号混乱,便一一赐名。他打开盒盖,黄澄澄的光芒晃了一下眼。取出一看,称手得很,正是他月前吩咐张青试制的钢笔,共得两支。
笔身乃纯铜所铸,打磨得光滑锃亮,扭开笔帽,露出纯金打造的笔尖,接口处还精巧地嵌着个黑色橡胶圈,显然是防漏之用。
秦文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这张青的手艺愈发精进,已懂得主动琢磨细节。他蘸了特制的墨水——里头掺了酒精防腐,在废纸上划拉几下,墨线流畅均匀,远胜那蘸一笔写三字的狼毫。
“妙极。”秦文低语,总算不必再受那磨墨之苦。
“东家,这是甚新奇物事?”周冷月抱着一摞账册进来,正瞧见秦文手中那支金灿灿的笔。
她身着月白绸衫,裙角绣着缠枝莲纹,发髻簪着点翠步摇,通身透着大商之家的干练与贵气。在太福祥,她早已习惯秦文层出不穷的“奇技淫巧”。
“钢笔。”秦文随口道,又在纸上流畅地写下“太福祥总章”几个字。
“钢笔?”周冷月走近两步,纤指好奇地轻触冰凉的铜笔身,“此物……竟能写字?”她明眸中满是讶异,看着那无需蘸墨便能吐露乌痕的笔尖,如同瞧着戏法。
“自然。好处便是,往后你也不必总替我研墨了。”秦文头也不抬,专注于测试笔尖的弹性。
周冷月闻言,故意撅起嘴,带着几分江南女儿家的娇嗔:“东家这是嫌奴家研墨的手艺粗陋了?太福祥上下千百号人,奴家难道只配做个研墨添香的使唤丫头不成?”
“岂敢,你周大掌柜管着整个玄枢金窟的银钱出入,白日劳心劳力,夜里……”秦文话到此处,忽觉不妥,抬眼正撞上周冷月瞬间飞起红霞的脸颊。
恰在此时,冬雨抱着厚厚一叠雪白宣纸回来,步履轻盈:“东家,纸取回来了!云集坊新出的纸,又韧又光洁,您瞧瞧。”她献宝似的将纸铺开一角在案上,全然没留意到一旁周冷月神色间那丝微不可察的滞涩与薄嗔。
冬雨眼中只有秦文,昔日的主仆情分,在秦文的身影前已淡如烟云。
秦文捻了捻纸,触手细腻柔韧,远胜从前,满意地点点头:“甚好。”他心中盘算着即将召开的全集团大会,若能人手一册印制精美的《太福祥总章》,权威自显。
活字印刷……毕昇用泥,他秦文何妨用铜?太福祥不缺这点黄白之物。“冷月,鎏金坊现下有多少匠人?”
周冷月被冬雨那副浑然忘我的姿态气闷了一下,一时竟没回过神,稍顿才答道:“啊?鎏金坊……张青手下,匠徒合计三百余众。”
“冬雨,叫狗蛋速请张青来见我。”秦文吩咐道,随即展开一张最大的宣纸,取过那支沉甸甸的钢笔,“我要绘一幅舆图。你且替我寻几个画工精绝、口风极紧的人来。此图干系重大,断不能泄露半分。”
他深知此界舆图之珍贵,若让北燕、吐蕃乃至朝中某些虎视眈眈之辈窥得大梁虚实,必生祸端。
“东家放心,人手现成。账房下头养着几十个专司誊抄账目的丫头,皆是买断身契的,口舌最是牢靠。”周冷月应道。
这些丫头是她未禀秦文,自人市上精挑细选买回的,专为处理核心账目,身契在手,生死皆操于太福祥,自然稳妥。这便是这世道的法则,底层人的命途,往往系于主家一念。
秦文遂以钢笔勾勒山川河流、城郭关隘,笔走龙蛇,间或以炭笔标定方位。周冷月执一管紫毫小楷,侍立一旁,将秦文口中道出的地名、关隘、驻军要点一一誊录于素笺。
她身姿窈窕,神情专注,灯下侧影如画,与窗外远处难民窝棚区隐约传来的孩童啼哭、妇人叹息,构成了这大梁盛世下刺眼的两个世界。
不觉间日影西斜,将书房染成一片暖金色。
张青早已在门外廊下肃立恭候,如泥塑木雕般站了足有两个时辰,额角沁出细汗也不敢稍动。
冬雨几次欲通传,见他只是摇头,便也噤声。这便是匠人面对主家的本分,亦是这森严等级下的常态。
“你们到了,怎不早些通禀?”秦文推门而出,见张青垂手侍立,略带责备地看向冬雨。
“看您与周掌柜正忙着要紧事,小的便想着等等无妨。”冬雨小声解释。
张青忙躬身作揖,姿态恭谨:“小人张青,参见东家。”
“张青,你工坊匠人,可通晓刻字?”秦文开门见山。
“会的,东家。坊内有几十个学徒,正跟着老师傅习练刻工,金石竹木皆可。”张青答得小心。
“若刻在铜上呢?”
“金石同源,道理相通,只是铜质坚韧,费时费力些罢了。”
“好!”秦文眼中光芒一闪,“我要你将常用之字,尽数刻出铜模。常用字每字刻二十个,次常用字刻十个,生僻字亦不可缺,至少刻五枚备用。”
张青闻言,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重击。他是识字的,粗略一算,所需铜模何止数万!就凭他那三百来人,一日拼死拼活,又能刻得几何?一年光景也未必能成!他脸色微微发白,声音都带着颤:“东……东家,这……这工程浩大,恐非短时可成啊!”
“人手不够便招!专设一‘字模坊’,只做此事。”秦文语气不容置喙,随即向他详述活字印刷之法——如何制版,如何刷墨,如何覆纸压印。
末了道:“此物一成,天下书籍,皆可如我太福祥货物般源源产出,何须再费人力一笔一画誊抄?”
张青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微张,半晌合不拢。脑中如惊雷炸响,又似有醍醐灌顶。
原来……原来书册竟能如此炮制!这简直是夺天地造化之功!他看向秦文的眼神,已从敬畏转为近乎狂热的崇拜,仿佛窥见了神迹的一角。这等奇思妙想,若非神仙点化,凡人如何能想得出?
周冷月早已拿着秦文绘就的草图与周冷月记录的详注,匆匆赶往福祥总部六楼,安排信得过的画工精心誊绘舆图。
张青便在秦文书房用了简单的饭食,席间秦文又详细指点字模大小、深浅、排版等细务。
张青听得如痴如醉,心中那点畏难早已被这开天辟地般的构想冲刷得无影无踪。
夜色渐深,秦文独坐灯下。活字印刷虽好,然距大会仅余十多日,铜模刻字断然赶不及。
他蹙眉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忽而,一段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蜡纸!油印!学生时代刻试卷的简陋法子,此刻竟成了救命稻草。
烛火摇曳,映着他专注的面庞。他取来薄韧的皮纸,熬化蜂蜡,细细涂抹,又寻了极细的钢针,在蜡层上反复试验刻画的力道与深浅。窗外更深露重,远处难民区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太福祥工坊区的炉火映得天边微红,间或传来几声守夜人的梆子响。
秦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中苦笑:“这破地方,连个像样的速印机都没有,还得靠这土法炼钢的手艺……穿越者的日子,真他娘的是技术扶贫。”
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秦文方长舒一口气,面前一张蜡纸,已用钢针刻满了《太福祥总章》开篇的蝇头小楷。他唤来值夜的丁南,将蜡纸与连夜绘制的简易纱网框图纸交给他:“速去寻刘泉,让他木工坊依此图样,天亮前务必做出十套框架来。至于这蜡纸……”他顿了顿,“我亲自来弄。”
晨光熹微,秦文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与烟火气的空气。蜡纸油印虽简陋,却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墨印新章,便从这粗陋的蜡版与油墨中,悄然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