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君澜指尖拂过信笺上秦文那笔力劲健的字迹,唇角终是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香儿产子,母子平安……”她低低念出声,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无论如何,这是丁家的骨血,是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丁兴旺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
想到丁兴旺这些年荒唐度日,丁君澜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便被新生命带来的暖意冲淡。丁家,终究是续上了香火。
京都的局势,如同早春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面上却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郑侍郎与章阁,一个兵部实权人物,一个天子亲卫,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刑部派员来查兵部边上的小院被袭、“囚犯”被劫之事,声势不小。郑侍郎自是咬紧牙关,抵死不认那死牢与自己有半分瓜葛。
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使出去,砸在那些前来“查案”的官员手中。真相?于这些只认黄白之物的禄蠹而言,远不如袖中沉甸甸的银票实在。
一番“彻查”之后,结论含糊其辞,此事竟也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便销声匿迹。
损失惨重的郑侍郎,独坐书房,指尖发凉。这次到底是谁做的局,如此周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秦文,但是他没证据。
他不知秦文手中究竟攥着自己多少把柄,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落下。
年前派往阳县截杀丁君澜、抢夺自己手书的杀手,按理应该得手,烧了车,应该手书被焚。否则丁君澜却始终未曾将那要命的凭证亮出……这不合常理的沉默,比明刀明枪更让他坐卧难安。
章阁的心情却是另一番光景。龙庭军大营里,他掂量着新到手的银票,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劫了郑侍郎的货,转手在陈渭城脱手,净赚万两!加上卫霆给的那笔,这一趟进项着实丰厚。对一个手握万军的将领,两万两或许不算巨款,但对章阁个人的腰包而言,已是沉甸甸的惊喜,足够他在京都最好的销金窟里快活好些时日。
笑声在营帐中回荡:“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顺天楼雅间,檀香袅袅。丁君澜压下心头的喜悦,磨墨提笔,将香儿平安产子的消息,连同对那新生儿的关切与期许,细细写入呈给静德皇太后的密信之中。
翌日,慈宁宫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静德皇太后斜倚在凤榻上,听罢丁君澜的禀报,保养得宜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真切的欣慰:“好,好!丁家添丁,是桩大喜事。哀家便赐个名儿给他,愿他承继家业,光耀门楣。”她略一沉吟,凤目微垂,似在斟酌,“便唤作‘承业’如何?丁承业,望他承祖宗之志,拓家业之新。”
丁君澜连忙跪谢:“谢太后隆恩!民女代我那侄儿,叩谢太后赐名!”丁承业,这名字既含长辈期许,又暗合经商之道,确是极好。
太后抬手示意她起身,话锋却是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秦文那孩子……哀家听闻郑侍郎与章阁近来颇不安分,屡屡寻衅。他远在太福祥,是如何应对的?”她捻着腕间佛珠,目光落在丁君澜脸上。
丁君澜心知这是考校,亦是关切。她斟酌词句,将秦文如何借力打力,利用章阁的龙庭军“救”出侯启林,又如何挑动虎卫营劫走龙庭军的“赃物”,龙庭军反手端了虎卫营账物的老巢,以及最终救下姚长河等事,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地道来。至于门巴族秘术这等过于惊世骇俗的手段,她自是隐去不提。
“砰!”太后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茶水溅出少许。她面罩寒霜,凤目含威:“好个郑侍郎!竟敢私设刑狱,构陷大臣!哀家即刻便让皇帝下旨,彻查此獠!”
“太后息怒!”丁君澜连忙俯身,声音清越却带着劝阻,“郑侍郎所为,虽为私利,中饱私囊,然据绣衣天使密报,其尚未有通敌叛国之实迹。眼下……”她微微一顿,抬眸迎向太后锐利的目光,语气沉凝,“陛下根基未稳,朝中诸王心思各异。郑侍郎、章阁之流,乃至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互相牵制,反倒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若骤然打破,恐令某些潜藏之辈窥得可乘之机,反使陛下处境更为艰难。不如……暂且隐忍,静观其变?”
太后闻言,沉默良久。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她缓缓靠回软枕,脸上的怒意渐渐化为一抹深沉的疲惫与了然。“罢了,”她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你虑得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便由着他们去斗吧。告诉秦文,若遇难处,哀家这里,总还能替他撑一撑腰。”
“谢太后体恤。”丁君澜再次行礼,“秦文亦有言,郑侍郎虽在明处,其背后牵连,恐涉宗室,是四王还是八王尚未可知。诸王对至尊之位虎视眈眈,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小心为上。”
提及宗室,太后神色更显凝重。她忽又想起一事,语气带着惋惜:“宁丫头在公主府深居简出,哀家召她几回,也只说身子不爽利。朝中那些老顽固,近来逼得紧,竟要她下嫁吐蕃以换边境安宁……吐蕃踞高原而窥蜀地,兵锋正盛,那些酸儒,便只想着和亲!”
丁君澜心头微震,长公主被逼和亲的消息如一块寒冰投入心湖。她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只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心系社稷,自有主张。”此事牵涉太深,她不便多言。
辞别太后,丁君澜回到顺天楼后宅,立刻修书一封寄往太福祥。信中详述京都动向:太后赐名“丁承业”,对香儿母子甚为关切;郑侍郎与章阁表面相安,实则暗流涌动;太后震怒欲惩郑,被劝下,默许秦文自行应对;长公主处境艰难,被朝臣施压和亲吐蕃。末了,她殷殷叮嘱秦文定要护得香儿母子周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那丁家血脉的珍视与感激。
郑侍郎的报复,终究还是来了,迅疾且刁钻。来自二牛山的公文快马送至沛县太福祥前楼,措辞冠冕堂皇:为肃清关防,严防不法,凡过往二牛山关隘之货物,无论品类,一律加征“厘金”,税额陡增三倍!凡涉及铁器、盐茶等“敏感”之物,不问缘由,即刻扣押!想要绕道?
那崎岖难行的山路,要多走一百五十余里不说,沿途盗匪出没,风险陡增。
这分明是掐住了太福祥北上货物流通的咽喉。秦文看着冯五呈上的报告,眉头紧锁。
眼下之计,唯有化整为零,靠那些盘查稍松的散商小贩,蚂蚁搬家般一点点将货物偷运过去。效率低下,成本激增,非长久之计。
与此同时,几封来自远方的信笺也送到了秦文案头。
一封来自北境大都。卫霆的字迹略显潦草,透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东家钧鉴:仆已安抵大都。闻阿善公主在黑鹰部落,行踪难觅,故未贸然寻访。此地北燕人与蛮族势同水火,蛮族正大力清剿北燕细作,风声鹤唳。仆假扮蛮族行商,于西城盘下一处客栈,价极廉。地方甚阔,稍加修葺即可开张。为免树大招风,另拟店名‘归云驿’,取其行旅暂歇、望云思归之意。待诸事停当,再往北都探路。此地耳目混杂,书信往来恐不便,暂不多叙,一切安好,勿念。卫霆拜上。”
另一封来自江南苏城,是周冷月派去收购祖产的心腹所书,字里行间透着愤懑与无奈:“禀东家、周掌柜:属下已抵苏城。周家旧宅三处,确如传言,皆遭火焚,已成焦土一片。上好田产、临街旺铺,早被城中几大豪绅瓜分殆尽,名目繁多,追索无门。便是那赖以养蚕的桑林山地,亦被官府强收,不知所踪。
属下现只能先将那几片烧毁的宅基买下,花费银钱一千三百两。已雇人清理废墟,筑墙围起,以待他日重建。睹此惨状,实令人扼腕!属下必当尽心,守好这最后一点根基。”
最后一封是冯五从泸县发回,语气则轻快许多:“东家大喜!泸县西河边那五百亩滩涂地,属下已派当地人用一百两纹银拿下!县衙的文书上写得明白,准建货仓、工坊、码头,水面可泊船。当地人都笑话,说那地方水浅泥淤,做不得正经码头,是块废地。可属下记得东家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不就是水浅么?咱们搭它几里长的‘廊桥’栈道伸到深水处便是!古时筑城修堰的法子,挪来用用,无非多费些工料。这价钱,简直是白捡!”
秦文放下信笺,目光投向窗外。郑侍郎的刁难如芒在背,卫霆在北地扎根,周家祖产艰难回收,泸县新港的蓝图初现……千头万绪,如同交织的网。
他揉了揉眉心,嘴角却浮起一丝穿越者特有的、近乎顽劣的笃定。网再密,也总有破开的口子。
这滩涂浅水之地,在古人眼中是废地,在他眼中,却已是未来巨轮起锚的港湾。他铺开一张泸县舆图,指尖点在那片新购的滩涂上,仿佛已听见了未来码头喧嚣的号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