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源棺、初孽
我趴在冰冷的卵石河床上,右腿膝盖处传来的碎裂般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比剧痛更刺骨的,是那迅速逼近的、无声的脚步声。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卵石被极其精准地踩压、移位的细微摩擦声,稳定得令人发疯。
它来了。
来拿回那块骨头,或者……来拿回我这具已经被打上标记的“容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疼痛和绝望。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锁定几步开外、那块静静躺在灰白卵石间的黑色引路骨。不能让它拿到!爷爷临死前塞给我的,用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落回它手里!
我伸出还能动的左手,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指尖在粗糙的石面上磨破,留下暗红的血痕。每挪动一寸,右腿便传来钻心的抽痛,背上的诅咒也如同被惊扰的蜂群,更加疯狂地窜动,冰冷的恶意几乎要透过皮肤喷薄而出。
卵石摩擦声停了。
一股混合着陈年棺木与冷香的、带着我自身气息的阴寒,笼罩了我的后背。
它就在我身后。咫尺之遥。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垂落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落在我竭力伸出的左手和那块近在咫尺的引路骨上。
它的影子,被稀薄的晨光拉长,投在我前方的卵石上,与我的影子部分重叠。那影子的轮廓与我一般无二,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凝固的质感。
它的手,缓缓从影子的范畴里伸出,越过我的肩膀,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径直抓向那块引路骨!
不!
就在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骨头的瞬间,我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狠劲,左手猛地向前一探,抢先半步,死死将引路骨重新攥回掌心!
几乎在握住骨头的同一时刻——
“嗡!”
引路骨不再是灼热,而是爆发出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震颤!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冰冷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顺着我的手臂经络悍然冲入!这一次,它没有撞向我背心的诅咒,而是……径直冲向我的头颅!
“轰!!!”
世界在我眼前炸裂、重组。
不再是破碎的记忆碎片,而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画面和感知。
---
**寒冷。刺骨的寒冷,仿佛灵魂都被冻僵。
视线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的灰雾,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哀嚎的阴影,它们试图扑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
脚下,是冰冷坚硬的触感。低头,看到的是一口棺材。一口巨大无比、通体由某种非金非玉的黑色材质打造、表面刻满了与引路骨、与我背上诅咒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复杂的符文的……棺椁。
我(或者说,是某个视角)正站在这口巨棺的棺盖上。手中握着一件东西——一块菱形的、中心镶嵌着暗红色晶体的黑色金属牌,晶体内血气氤氲,仿佛封印着无数生命。
前方,灰雾深处,传来一个宏大、混乱、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意志。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它就是这片灰雾,就是那些哀嚎的阴影,是某种……超越了理解的“存在”。它在咆哮,在冲击着巨棺散发出的无形屏障。
“不够……还不够……”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某种决绝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与爷爷有五六分相似,却更加苍老、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的脸。他穿着古老的、早已褪色的麻布衣袍,眼神里是看透了无数生死与恐怖的麻木,以及深处一丝近乎熄灭的疯狂。
“陈家……不能绝于此。”他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手中那块血气氤氲的金属牌。“以此‘血祀牌’,窃阴阳之机,转嫁业力于棺……以吾等后嗣血脉为薪,世代供奉……或可……暂缓其噬……”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古老的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坟墓里抠出来的,充满了不祥。
“暂缓?”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讥讽和绝望,“不过是饮鸩止渴!将这‘大孽’之业力,引入吾等血脉,代代相承,开棺折寿,以自身阳寿为柴,平息其躁动……这哪里是救赎?这是永恒的诅咒!”
“那你要如何?!”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放任它出去?让这方天地化为鬼蜮?!吾等窥见‘源棺’,惊扰‘初孽’,这便是代价!要么现在一起死,要么……用子孙万代的命,去填这个无底洞!选!”
沉默。只有灰雾中无尽阴影的哀嚎和那宏大意志的冲击声。
最终,那讥讽的声音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连灵魂都一同叹出的叹息。
“我”看到,那苍老的先祖,颤抖着举起手,开始念诵一段冗长、拗口、每一个音节都引动周围灰雾翻腾、让脚下巨棺符文逐一亮起的咒文。他手中的“血祀牌”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红光如同活物,缠绕上“我”的身体(或者说这个视角的身体),然后猛地扎向脚下的巨棺棺盖!
剧痛!并非肉体,而是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本源的撕裂感!仿佛有什么最根本的东西被强行抽离、打散、烙印进了这口巨棺之中!
“以陈氏血脉为引,业力转嫁……封!”
苍老的先祖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整个人在红光的反噬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衰老。
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永恒的失落,一种被打上囚笼印记的束缚,以及……一种对那灰雾中“初孽”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和……畸形的联系。
画面破碎,切换。
一口口形制各异、但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冥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被开启。穿着不同朝代服饰、却都带着陈家特有阴郁气质的男丁,手持特制的工具,念诵着镇煞咒,脸上是同样的麻木与决绝。每一次开棺,都伴随着折损寿元的虚弱,和他们脖子上玉牌内血丝的增多。他们是在平息各地因“源棺”泄露而滋生的“小业”,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持续不断地向那口“源棺”输送着……“薪柴”。
爷爷年轻时的脸出现在画面中,他开启一口水煞棺后,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看着玉牌里又多了一缕血红,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最后一个画面。
是爷爷,年迈的爷爷,站在陈家老宅的祠堂里,对着那本《棺谱》发呆。他的手指摩挲着书页边缘,那里有一行被刻意磨损、但依稀可辨的小字注释:“……然血祀转嫁,业力沉淀,终有显化之日。‘业身’成形之日,便是因果清算之时。或可……以‘引路骨’导其归于‘源棺’,行‘同归’之法,或有一线……”
后面的字,彻底模糊了。
---
所有的画面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依旧趴在冰冷的卵石河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右腿的剧痛和背上的阴寒依旧存在,但大脑却因为那庞大的信息冲击而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无边的寒意浸透。
源棺……初孽……血祀转嫁……业力沉淀……世代为薪……业身显化……因果清算……
一个个冰冷的词语,串联起一个跨越数百年的、残酷而绝望的真相。
我们陈家,根本不是所谓的镇棺人!我们是囚徒!是祭品!是先祖为了暂时苟活,而与某个恐怖存在签下血契的后裔!世代开棺折寿,不是在积德,而是在偿还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孽债!而我这具身体,就是这笔债最终爆发的载体!那个“它”,那个业身,就是来讨债的!
引路骨……它的作用,是引导业身回归源棺?行“同归”之法?和什么同归?和那个“初孽”?还是……和这口承载了陈家业力的源棺同归于尽?
爷爷他……知道!他可能不完全清楚,但他从《棺谱》的残篇里猜到了部分真相!所以他给我引路骨,所以他临死前的眼神如此复杂!他是在给我一个……或许能彻底终结这一切、但也必然毁灭我自己的选择?
就在我消化这惊天秘辛,心神剧震之时——
那只苍白的手,已经越过了我的肩膀,因为没有抓到引路骨,它停顿了一下。随即,它改变了方向,不再是抓向骨头,而是……缓缓地,落向我的后颈!
冰冷刺骨的触感,透过衣领,直接贴在皮肤上。
它的指尖,轻轻划过我背上那活物般诅咒最活跃、搏动最剧烈的中心区域。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都被冻结的寒意,顺着那触碰点,瞬间蔓延全身。
它不再索求骨头了。
它似乎发现,直接触碰这诅咒的源头,更能……加速某种进程。
我僵硬地趴着,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感觉到,背上那东西,在它的触碰下,如同被注入了兴奋剂,以前所未有的活力疯狂脉动、扩张,那些冰冷的根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扎向我的心脏,我的大脑……
意识,开始不可逆转地滑向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它俯下身,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似乎贴近了我的耳畔。
没有呼吸。
只有一句直接回荡在意识最深处的、带着无尽冰冷和一丝……嘲弄的低语: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