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背后的诅咒
我像一颗被投石机甩出的石子,踉跄着撞开陈家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头扎进门外弥漫的、灰白色的晨雾里。背后那扇门在惯性作用下重重合拢,发出的闷响如同墓穴封土,短暂地隔绝了宅院内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和冰冷注视。
但我知道,这隔绝脆弱得如同蝉翼。
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停下喘匀一口气。背上那活物般的诅咒在最初的惊愕后,再次躁动起来,阴寒的触须更深入地往骨髓里钻,像是在重新确认它对这具“容器”的所有权。引路骨在我紧攥的左手中沉寂下去,只留下掌心被棱角刺破处的微弱刺痛和一抹暗红。
跑!离开这里!
本能驱策着双腿,沿着老宅外泥泞不堪的小路发足狂奔。雾气浓得化不开,舔在脸上,带着一股河底淤泥般的腥湿气,粘稠而冰冷。视线被压缩到身前不足十步的范围,路旁枯草的影子在雾中扭曲变形,像是无数窥探的鬼手。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雾气的阴冷。腿脚因为背上传来的、试图干扰我平衡的隐晦力量而不断发软,好几次险些栽进路旁的烂泥沟里。我只能凭借多年在山里行走的模糊记忆,朝着与老宅相反、通往更深荒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窜。
背后的诅咒不再满足于单纯的侵蚀。它开始“低语”。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的、混乱而充满恶意的碎片。破碎的画面,扭曲的人脸,尖锐的哭嚎和癫狂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智。那是陈家十几代人开棺时目睹的恐怖、承受的怨念、积攒的业障,此刻正通过这诅咒,如同污水倒灌,疯狂涌入我的脑海。
“滚出去!”我低吼着,用力甩头,试图驱散那些令人发疯的杂音,但毫无用处。反而因为精神的剧烈波动,背上的蠕动更加猖獗,皮肤下的凸起甚至开始微微搏动,与我狂跳的心脏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共振。
手中的引路骨依旧沉默,只有当我精神恍惚、脚步趔趄,方向稍有偏离时,它才会传来一丝微弱的、修正方向的冰凉触感,像是个冷漠的导航罗盘。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喉咙干渴得冒烟。雾气似乎淡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前方是一片更加茂密、光线难以透入的老林子。就在我即将冲进那片黑暗的怀抱时——
“沙……沙……”
一种细微的、不同于我自己脚步声的摩擦音,从身后浓雾的深处传来。
很轻,很有规律。
像是有人,踩着和我同样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狂奔的脚步猛地刹住,僵在原地。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浸透了早已湿透的衣背。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雾气缭绕,来时的小路在十几步外就被吞没,一片模糊。
但那“沙沙”声,依旧清晰可闻。
它停住了。
就在我停下的同时,它也停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被雾气填充的距离。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它来了。它就跟在后面!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的仓皇,保持着压迫,却不急于一击致命。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我猛地扭回头,爆发出残存的力气,一头扎进了前方漆黑的老林。
林子里的光线骤然暗淡,高大的树木枝桠扭曲,如同怪物的臂膀,遮挡了本就稀薄的天光。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的声响,更加难以分辨那紧随其后的“沙沙”声。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紧紧黏在背后。
它在玩我。
它利用这诅咒,精准地把握着我的位置,我的恐惧,我的疲惫。它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这样跟着,用这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一点点碾碎我的意志。
我在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窜,树枝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背上的低语越来越响,那些混乱的业障碎片开始变得清晰,我甚至能“看”到某个先祖在开启一口布满诡异苔藓的石棺时,被棺中涌出的黑气吞噬的画面;能“听”到另一个先祖在镇压某具凶尸时,口中念诵的、与我爷爷所念相似的、却更加古老拗口的咒文……
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正强行挤占我的意识空间。
就在我精神即将被这些碎片彻底冲垮的瞬间,左手握着的引路骨,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不是之前的冰凉,而是如同烧红的炭块!
“呃啊!”我痛呼一声,下意识就想松手,但那骨头仿佛烙铁般粘在了我的掌心,灼热的气流顺着手臂经脉逆冲而上,并非驱散寒意,而是像一股狂暴的洪流,狠狠撞向我背心的诅咒核心!
“轰——!”
意识中仿佛炸开了一团无形的火焰。那些混乱的低语和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纸张,瞬间尖啸着蜷缩、消散。背上的阴寒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逼退,那活物般的蠕动也停滞了一瞬,发出一种类似受伤野兽般的、无声的嘶鸣。
我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撑着地面的右手微微颤抖。这灼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引路骨迅速恢复了冰冷的沉寂,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背上诅咒传来的、短暂而清晰的“退缩”感,告诉我那不是错觉。
这引路骨……并不只是指引方向。它似乎在以某种方式,与这诅咒对抗?或者说……在某种条件下,它能激发力量,暂时压制诅咒?
代价是什么?
我抬起左手,摊开。掌心被棱角刺破的地方,血迹已经发黑凝固,而整个手掌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被高温炙烤过的淡红色,隐隐作痛。
是用我的血?还是……别的什么?
没时间细想。身后那短暂的停顿结束了,“沙沙”声再次响起,而且,似乎……近了一些!
它被激怒了?
我强撑着站起来,继续向林子深处逃去。这一次,我分出一丝心神,关注着手中的引路骨和背上的诅咒。我发现,当我精神高度紧张,恐惧达到某个临界点,或者背上的诅咒异常活跃时,引路骨就会传来微弱的冰凉感,指引方向;而当我几乎要被诅咒的低语吞噬时,它又会爆发出那种灼热,强行将我“拉”回来。
这鬼东西,像是在用我当电池,或者说……当磨刀石?它在利用我和诅咒之间的冲突,积蓄着什么?还是仅仅为了维持某种平衡,确保我能被顺利地带到某个地方?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体力在飞速流逝,背后的“沙沙”声如同催命符,越来越近。雾气在林间流动,偶尔散开的缝隙里,我似乎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与我身形别无二致的轮廓,在不远处的树影间,一闪而逝。
它不再满足于跟在后面了。它开始出现在我的侧翼,我的视野余光里。那双灰翳般的、空无一物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终于,我冲出了这片老林,眼前是一条干涸的、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对岸,是更加陡峭荒芜的山岭。
河床宽阔,雾气在这里淡了不少。能见度提高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河岸,脚踩在圆滑的卵石上,几次险些摔倒。
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就在林子的边缘,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它清晰地站在那里。
不再是雾中模糊的影子,也不再是视野余光里的闪现。
它就站在那里,隔着近百米干涸的河床,静静地望着我。
晨光穿透稀薄的雾气,落在它身上。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下面却仿佛没有任何血肉,只有一片空洞的灰暗。嘴角不再有那模拟的弧度,而是平直地抿着,没有任何表情。
但它的眼睛……
那双灰翳般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焦点。
它聚焦在我……或者说,聚焦在我左手上那块引路骨上。
然后,它抬起了手。
不是勾动手指,而是平伸出来,掌心向上,对着我。
一个无声的,索求的姿态。
它在要这块骨头?
就在它做出这个动作的刹那,我背上的诅咒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躁动起来!阴寒的触须不再是钻探,而是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狠狠刺向我全身的关节和神经节点!
“咔嚓!”
我的右腿膝盖处传来一声脆响,剧痛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卵石河床上。
手中的引路骨脱手飞出,在卵石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到几步开外。
完了。
我趴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不远处那块黑色的骨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缓慢,而是变得清晰、迅捷,正快速地穿过干涸的河床,向我而来。
那索求的、冰冷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