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旨谢恩后,一名面生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侧,乌纱帽檐压得极低:“李大人,陛下在军机处候着,奴才引您过去。” 李星群指尖的海棠玉佩还凝着晨露的凉意,闻言只是颔首——他早料到这场“贬谪”不过是帝王棋局的一步,真正的考量还在后面。宫道上的晨雾已被日头蒸散,朱红宫墙投下的影子笔挺如戈,小太监领着他绕过高耸的角楼,又穿过两道仪门,刻意避开了百官退朝的主干道,沿途只遇着几个低头洒扫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约莫一炷香功夫,军机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远远便见殿外值守的不是寻常侍卫,而是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暗卫。小太监掀帘的瞬间,殿内争论声戛然而止——赵受益斜倚在主位软榻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榻边铺开的舆图,五位军机大臣分坐两侧。首辅张尧佐见他进来,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朝他点了点头;晏元献端着书卷的手微顿,目光掠过他腕间淡青色蛊纹,眸中闪过一丝探究;韩赣叟与富郑公交换了个眼神,皆是神色凝重;唯有司马君实,干脆别过脸去,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好了,关键人物来了。” 赵受益抬手示意他免礼,指尖在舆图上的上海府位置重重一点,“李玉,上海知府的印信三日内送到你府上。朕既给了你立身之地,你便该让朕看看,你这‘经脉尽废’的身子骨,还藏着多少真本事。” 这话半是敲打半是期许,目光扫过五位大臣,“诸位都是朕的肱骨,今日便一同参详,看看李知府有什么妙策。”
李星群垂手立在殿中,思绪如走马灯般转动。这些年他进言的新政已渐成气候——仿后世规制设立的军机处,成了帝王掌控朝局的利器;锦衣卫织就的密网遍布天下;就连“省、市、区”的区划改革,也让原本松散的路府管辖变得规整,江苏、浙江两省便是平定方腊后依此新设。可加强中央集权的法子终究有限,赵受益此刻追问,分明是要他拿出更具开创性的方略,这倒让他有些犯难。
沉默片刻,他上前两步,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当前新政虽顺,但四京制度仍是桎梏。历代定都皆重地理、农耕、防务三大要,我大启疆域万里,如今四京扎堆中原,政令传至南疆北漠需耗时月余,远疆管控实为不便。若将四京分设四方,互为犄角,方能如臂使指,掌控天下。”
赵受益果然颔首,指尖摩挲着舆图上开封的位置,眉头微蹙:“朕亦觉开封非长久之计,漕运虽便却无险可守,去年黄河水患,城防险些失守。但群臣力阻迁都,你且说说,除了开封,西安、洛阳、南京这几处古都,哪处更合心意?” 他说着看向晏元献,“元献,你曾在南京任职,对此应有见解。”
“荒谬!” 话音刚落,司马君实猛地拍案而起,笏板在案上磕得脆响,“四京制度承自太祖,沿用百年未有差池!都城乃国本,岂能说动就动?再者,背离古制、另择新址,恐引天下非议,动摇国本!” 他素来推崇祖制,见李星群又要“标新立异”,气得花白胡须都抖了起来。
张尧佐适时放下茶盏,慢悠悠开口:“司马大人稍安勿躁。李知府所言并非无的放矢,如今北有西凉窥伺,南有蛮夷未服,政令迟滞确是隐患。不如先听他把话说完,再论利弊不迟。” 他这话既给了司马君实台阶,又暗合了赵受益的心思,殿内气氛顿时缓和了几分。
“臣以为此三地皆不可取。” 李星群上前一步,指着舆图西侧,“西安毗邻西凉,胡骑袭扰不断,去年大将军北伐,粮草大半耗在西安防务上,压力过重;洛阳地处平原,无山河之险,一旦战事起,便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至于南京,” 他话锋一顿,看向晏元献,“正如晏大人所言,偏安标签难除,于大一统王朝而言,实非吉兆。”
晏元献合上书卷,温声道:“南京城郭坚固,长江天险可依,然正如陛下所知,历代偏安政权多定都于此,确有不祥之兆。臣以为,迁都之事需慎之又慎,既要兼顾地利,更要考量民心向背。” 他虽支持改革,却向来主张稳进,不愿过于激进。
“哦?那你心中的选址是何处?” 赵受益瞬间坐直身子,连叩击舆图的手指都停了下来。五位大臣也纷纷探身,目光齐刷刷落在舆图上——张尧佐捻须不语,眼底藏着期待;韩赣叟与富郑公俯身细看,神情专注;司马君实则抱着胳膊,显然仍存疑虑。
李星群抬手,指尖重重落在舆图中央:“臣举荐四处:武汉、徐州、襄阳、长沙。此四处各有侧重,互为犄角,既能管控四方,又能相互驰援,远胜如今扎堆中原的布局。”
“先说武汉。” 他指尖停在江汉交汇处,舆图上的江水仿佛都随他的动作流动起来,“其一,区位居中,地处华中腹地,北接中原、南连湖广,既无西安之偏远,也无南京之偏安,天下人皆能接受;其二,交通得天独厚,长江、汉江在此交汇,若仿驿道脉络修建‘铁轨运道’,以铁为轨、以火为动力,不出半月便可将粮草兵甲运至南北诸省,这比漕运更快、更稳;其三,江汉平原土地肥沃,双江供水充足,足以支撑都城所需的人口与建设;最要紧的是,此地从未做过割据政权的核心,无历史包袱,不会让天下人觉得朝廷有偏安之意。”
赵受益眼中亮光更盛,抬手示意他继续。李星群转而指向华东:“至于徐州,胜在辐射均衡。它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到华北、华东、华中的距离几乎相等,便于统筹东部诸省赋税与防务。虽无高山天险,但微山湖、骆马湖可作天然屏障,又远离边境,防御压力远小于武汉。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水源与漕运皆有保障,平坦地形更利于城市扩建,将来便是铁轨运道的东部枢纽。”
“铁轨运道?” 韩赣叟猛地抬头,他久掌军事,最懂粮草转运之苦,“以火为动力?此事可行吗?耗费几何?” 富郑公也随之点头:“若真能建成,边防补给便无后顾之忧,只是这般浩大工程,恐耗空国库。”
李星群从容应答:“韩大人、富大人放心,此事可分段修筑,先修武汉至开封的干线,以工代赈,既解流民之困,又能逐步推进。所用铁器可取自徐州铁矿,燃料则用淮南煤炭,就地取材,耗费可比漕运疏浚省上三成。”
李星群朝张尧佐略一点头,继续道:“襄阳则重在防务,是四京中的‘铁盾’。此地北靠南阳盆地,南邻江汉平原,西有武当、东有大别山,汉江穿城而过,形成‘山河环绕’之势,恰好弥补武汉、徐州无险可守的短板。作为南北交通枢纽,汉江航运可连长江,若再修通南北铁轨,便能联动中原与西南,西南蛮夷若有异动,襄阳可即刻出兵,实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司马君实终于开口,语气带着质疑:“徐州乃平原之地,无险可守,若遇强敌来犯,如何自保?都城安危,岂容儿戏?”
“司马大人多虑了。” 张尧佐接过话头,“徐州虽无高山,却有河湖环绕,且地处腹地,远离西凉与海上之敌,本就不易遭袭。何况李知府举荐四京互为犄角,徐州遇险,武汉、襄阳可即刻驰援,这比单一都城的防御更稳妥。” 他这话正中要害,司马君实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反驳。
“最后是长沙,这是四京中的‘粮仓’与‘安稳之地’。” 李星群指尖点向湖广南部,“其一,地理区位温和,位于湖南东部,属华中偏南区域,避开北方寒冷与偏远地带,气候与地理位置更易被南北百姓接受;其二,地形与防御兼顾,地处湘江冲积平原,北有洞庭湖缓冲水患,西、南有雪峰山、衡山余脉环绕,形成局部防御屏障,且地形开阔便于建设;其三,交通与经济支撑得力,北连武汉、南接广州,可辐射华南、华中,周边洞庭湖平原盛产粮食,每年漕运量占全国三成,足以保障都城补给;最难得的是,此地远离黄河、长江干流,洪水、地震等灾害极少,是长治久安之地。”
晏元献轻轻颔首:“襄阳自古便是兵家重地,当年岳飞曾在此驻军,确是防务要冲。以襄阳为京,既能震慑西南,又能护卫中原,此议甚妙。” 他素来谨慎,能如此评价,已是极大的认可。
殿内静得出奇,只有赵受益指尖划过舆图的沙沙声,从武汉到徐州,再到襄阳、长沙,他的手指在这四个点之间反复游走,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许久,他才抬头,目光扫过五位大臣:“元献,你觉得此事可行?”
富郑公抚掌赞叹:“以长沙为京,既解都城粮荒之虞,又能稳定华南,李知府此议,可谓思虑周全。” 连一直沉默的韩赣叟也点头附和:“四京分工明确,攻防兼备,确是长远之策。”
“陛下,李知府之议虽背离古制,却贴合我大启如今的疆域格局。” 晏元献拱手道,“只是迁都事关重大,需先派专员前往四地勘察,再与百官商议,循序渐进方为稳妥。”
司马君实仍有不甘:“陛下,祖宗之法不可轻改,四京同设,恐劳民伤财……”
“劳民伤财,还是长治久安,要看长远。” 赵受益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星群此议,兼顾了交通、防务、民生,确是长远之策。” 他看向李星群,眼底的赞许藏都藏不住,“很好,你的想法朕记下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建议吗?”
李星群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目光扫过殿外鎏金铜鹤的影子,沉吟半晌才拱手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可知,历朝历代为何有那么多帝王,宁愿背负骂名也要信任宦官?”
“嗯?” 赵受益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明黄色袍角,他却浑然不觉。原本舒展的眉峰瞬间拧紧,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锐利,像是被触碰了最敏感的弦,“你们先下去吧。” 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五位大臣皆是一怔。司马君实刚要开口争辩,被张尧佐用眼神按住,只得悻悻地拱手告退。韩赣叟与富郑公交换了个眼神,脚步沉稳地走出殿外;晏元献合上书卷时,特意朝李星群投去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唯有司马君实,临走前重重跺了下脚,袍袖扫过案几,带得笔墨纸砚微微晃动。待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只剩君臣二人,赵受益才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沉声道:“说吧,这话里的深意。”
“在于势力平衡。” 李星群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皇权的本质,从来都是制衡二字。本朝虽未明设宦官专权之制,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早已成潜规则,六部各司、言官台谏相互勾连,陛下的政令有时也要折损几分,这便是皇权被掣肘的明证。”
赵受益指尖在舆图边缘反复摩挲,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古往今来,帝王制衡之术无外乎外戚、宦官、士大夫三者。外戚更需提防,隋文帝便是以外戚身份夺了北周天下,这教训不远。”
“陛下明鉴。” 李星群点头,“臣以为,可从两途着手构建新的制衡势力——外族与勋贵。外族在中原无根基,民间无支撑,只能依附皇权为内臣,绝无割据之虞;至于勋贵,可遴选与大启休戚与共的武将世家,与之联姻却严禁其相互通婚。如此一来,每一代勋贵皆是皇家姻亲,既沾荣光又相互牵制,断难抱团。”
赵受益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其中关键:“这两股势力,皆是依附皇权而生的藤蔓?一旦皇家倾颓,他们便会随之枯萎,断无反噬之力。”
“正是。” 李星群语气愈发肯定,“更要设法让他们与士大夫形成天然对立。赐他们高官厚禄、良田美宅,却不授具体实权,使其利益与皇权深度绑定。待朝堂之上士大夫抱团抗命时,便从这两股势力中遴选能人,取代那些顽冥不化者,如此皇权方能稳固。”
殿内静了下来,只有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赵受益凝视着舆图上四京的标记,良久才长出一口气:“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此事需从长计议。” 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连日为新政操劳,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对了,这一次徽柔受惊不少,虽然我们都知道是一次戏,但是他不知道。回程时再将那五位召进来。”
李星群心中一暖,他恭恭敬敬地叩首:“臣遵旨,定当向福康公主问安。” 说罢起身退去,掀帘时恰好与候在门外的张尧佐撞个正着,李星群传完话之后,抱抱拳就离去了,实在不想和朝中官员太多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