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柳家商铺后院的药香还凝在晨露里,廊下铜铃忽然被铁甲碰撞声惊得乱响。李星群正攥着赵新兰送的海棠玉佩摩挲 —— 玉上 “新兰” 二字被体温焐得温润,就见李助跌跌撞撞闯进来,裤脚还沾着半片带露的狗尾巴草,声音抖得像筛糠:“大人!锦衣卫堵门了!领头的是镇抚司千户张迁!”
他披衣起身,刚踏出门槛就僵住:三名锦衣卫士立在阶前,玄色袍服上的飞鱼纹样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腰间绣春刀的鞘口映出霜色。张迁双手捧着鎏金牌符,目光扫过李星群腕间淡青色蛊纹时顿了顿,随即躬身道:“李大人,陛下有召,天牢候监期间有所思悟,宣其上殿回话。”
柳珏已提着素色外袍追出来,指尖将一小瓷瓶塞进他袖中,指腹刻意在他腕间蛊纹上按了按,低声道:“云姑娘配的护心丹,蛊虫异动时含一粒。记住少提新政,多认过错 —— 母蛊在陛下手里。” 她帮他系腰带时,故意将绷带在丹田处缠得紧实,露出些许渗着药渍的纱布,眼角却飞快地朝他衣襟处瞥了瞥 —— 那是在示意他藏好玉佩。李星群指尖攥着玉佩往衣襟深处按了按,轻声应:“放心,柳家不会有事。”
锦衣卫的马车在晨雾中碾过青石板,李星群靠在车壁,只觉丹田空空如也 —— 内力尽失后,连车辙颠簸都让经脉隐隐作痛。他摸出袖中瓷瓶,指尖刚触到瓶身,腕间蛊纹忽然发烫,惊得他赶紧收回手。张迁坐在对面,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节上,忽然低声道:“陛下今早特意问过周院判,说要亲验大人伤势。”
午门外的汉白玉台阶泛着寒气,张迁伸手想扶,却被李星群轻轻避开 —— 纵然没了内力,武将的风骨仍在。只是踏上第三级台阶时,腕间蛊虫突然躁动,他顺势扶住栏杆,额角 “恰好” 渗出细汗。阶下百官立刻起了骚动,右列的兵部主事偷偷扯了扯同僚衣袖:“瞧这模样,怕是真废了。”
穿过太和门,金銮殿的琉璃瓦在晨光中刺目,文武百官按品阶立着。守旧党司马君实的目光如针般扎在李星群松垮的衣袍上,见他扶栏喘息,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李星群觐见 ——” 太监的唱喏声刚落,司马君实立刻从左列冲出,笏板直指丹陛:“陛下!李星群私调兵甲、擅开官仓,更借新政动摇士族根基,虽免死罪,仍当削爵流放!” 他顿了顿,朝身旁的户部侍郎递了个眼色,“前日刑场之上,臣已奏明其罪,今日更当从重处置!”
李星群依礼跪地,玄色衣袍铺开,露出腕间若隐若现的蛊纹。龙椅上的赵受益却先摆了摆手,指尖摩挲着扶手上的雕纹 —— 那动作与密室中如出一辙:“司马卿家稍安。前日徽柔以死相谏,朕念及她一片痴心,亦念李将军昔日守城之功,特将其从天牢移出。” 他目光扫过百官惊愕的神色,忽然朝殿侧抬了抬下巴,“然其经脉究竟如何,需太医院亲诊核验,方可定论。”
两名太医即刻从殿侧趋步而出,院判周怀安捧着银箱走在前头,副手吴谦紧随其后,箱中脉枕与银针泛着冷光。张迁上前想扶李星群,却被周怀安用眼神制止 —— 御医诊病需避闲杂人等,这是宫规。李星群自行撑着地面站起,腕间搭好素色脉枕,周怀安三指刚按上寸关尺,眉头转瞬拧成疙瘩。
“脉象虚浮如断线,沉取无根。” 周怀安撤手时,吴谦已取来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精准刺入李星群丹田旁的气海穴。针尾竟纹丝不动 —— 即便是寻常伤者,也该有微弱气血震颤。吴谦又探手按住他腰腹绷带边缘,拇指在 “丹田” 位重重一按,李星群齿尖咬得下唇发白,喉间还是溢出半声闷哼。
“启禀陛下,” 周怀安当即跪地,膝头在金砖上磕得脆响,吴谦也跟着跪了下来,“李将军丹田空空如废井,经脉滞涩似断弦,银针探穴无半分内力回响,确是…… 确是经脉尽断的废人了!” 他偷瞄了眼赵受益的神色,补充道,“臣与吴御医反复核验,绝无差错。”
赵受益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上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怀安汗湿的官帽,忽然轻笑一声:“周卿家诊得仔细,赏参茸二斤。” 他朝侍立的太监使个眼色,小太监立刻上前扶李星群回殿中跪立。赵受益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扫过阶下屏息的百官:“既已确诊,诸位臣工 ——”
李星群重新跪伏于金砖之上,腕间蛊纹还在发烫,掌心玉佩的温润却挡不住心底的寒意。他耳尖捕捉到阶下司马君实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似乎正憋着话要讲;王继恩捧着拂尘的手悄悄在袖摆上蹭了蹭,指尖还无意识地叩了叩藏着母蛊的银盒。右列的几位新政派官员则交换着担忧的眼神,户部尚书偷偷朝他摇了摇头。
这场以 “诊治” 为名的核验终告结束,赵受益的话音悬在半空,像一把未落下的刀。李星群将额头贴得更紧,知道接下来的议事已与他这个 “废人” 无关 —— 帝王与群臣的算计,才正要拉开序幕。
(接前文)
赵受益指尖在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上重重一碾,待周怀安二人躬身退下,才缓缓将目光落回丹陛之下,语气里淬着冰碴儿:“李玉,你私调边兵、擅动国储,更借新政搅动朝野,桩桩件件皆是死罪。便是凌迟碎剐,也难泄朝堂之愤 ——”
他刻意顿住,金銮殿内的寂静几乎能听见烛火噼啪声。李星群额头贴紧金砖,腕间蛊纹烫得像烙铁,掌心攥着的海棠玉佩硌得指节发白。
“但是!” 赵受益陡然拔高声音,龙椅扶手被按得发出闷响,“朕的福康公主,前日在刑场以头撞柱为你求情,血染宫阶仍不肯退。念及她一片痴心,朕才暂且饶你性命。”
“罪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星群重重叩首,额角撞得金砖嗡鸣,声音里藏着难掩的涩意。
“谢朕?” 赵受益轻笑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扶手,“你该谢的是徽柔。” 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如鹰隼般锁住李星群,“关于此事,李玉,朕问你怎么处置?”
李星群身子一僵,喉间滚动半晌,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公主金枝玉叶,罪臣卑微如尘,实不敢妄议公主私事。” 他将额头贴得更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不敢?” 赵受益挑了挑眉,语气陡然凌厉,“前日刑场之上,徽柔当着满朝文武、市井百姓的面,说对你心仪已久,愿以终身相托。这话你听见了,怎敢说‘不敢’?”
殿内瞬间响起倒抽冷气的声响,司马君实眼中闪过精光,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李星群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血珠渗过布料沾在玉佩上,声音带着内力尽失后的沙哑:“公主对罪臣有再造之恩,此恩重于泰山。只是罪臣如今戴罪在身,经脉尽废,实为残躯败类,怎配高攀公主?只求陛下容臣戴罪立功,待他日扫清余孽、上报国恩,再以残躯报答公主殿下的垂怜。”
赵受益指尖猛地一顿,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这说辞与暗道中那份果决截然不同 —— 他本想在百官面前将婚事坐实,借着 “公主婿” 的身份拿捏李星群,顺带将李家技术收归己用。可李星群偏以 “罪臣不配” 为由推脱,既显得对公主敬重,又堵得他无法强行施压,倒让他落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片刻的凝滞后,赵受益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殿顶瓦片微颤:“好!好一个‘戴罪立功’!有这份心,倒也不负徽柔的情意。”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可朕记得,你家中已有正妻柳氏?难道你想让朕的公主屈尊做平妻,与他人共侍一夫?”
“罪臣不敢!” 李星群膝行半步,声音急切,“陛下放心,臣回去便即刻修书,降柳氏为平妻,待功成之日,必以正妻之礼迎娶公主。”
“放肆!” 赵受益猛地一拍龙椅,鎏金扶手被震得嗡嗡作响,“你倒会盘算!徽柔为你险些丧命,你竟要她与人共享夫君?” 他眼中怒火炽盛,话锋却悄然偏斜,“何况那柳珏,早在你入狱当日便卷带家产逃之夭夭,这般见利忘义、夫妻情薄之辈,留着做什么?废去名分都是轻的!”
这话出口,李星群浑身一震。他分明记得柳珏塞护心丹时的叮嘱,那是要护住李星群这个穿越者带来的工匠技艺,绝非 “卷款逃跑”。可他望着赵受益眼底的狠厉,又瞥到王继恩悄悄摩挲银盒的动作 —— 母蛊还在帝王手中,自己的性命亦悬于一线。他闭了闭眼,将到了嘴边的辩解咽了回去。
“陛下所言极是。” 李星群再度叩首,额头贴在金砖上久久未抬,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是罪臣糊涂。臣回去即刻废柳氏为妾,此生必尽心为朝廷效力,待立下不世之功,再以十里红妆、万乘之礼迎娶公主殿下,绝不负陛下与公主的厚爱。”
阶下瞬间一片死寂,连司马君实都愣住了 —— 他本等着看李星群抗旨获罪,却没料到他竟妥协得如此彻底。赵受益盯着李星群颤抖的肩背,指尖在饕餮纹上反复摩挲,心中的算计转了几转:李星群既已应下,再逼问反倒显得他刻薄,不如见好就收。
他忽然抬手挥了挥,语气缓和了些许:“起来吧。你有这份觉悟,朕便信你一次。” 待李星群撑着地面勉强起身,他又转向侍立的王继恩,声音沉了下来,“关于李星群戴罪立功的具体章程 ——”
赵受益的话音顿在半空,目光扫过阶下屏息的百官,显然已准备开启下一个议题。李星群站在丹陛一侧,腕间蛊纹的烫意渐渐褪去,掌心的玉佩却已被冷汗浸透,那 “新兰” 二字的刻痕,像极了柳珏塞给他护心丹时,指尖划过他袖口的温度。
赵受益的话音刚落,金銮殿内的空气便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指尖慢悠悠划过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似扫非扫地掠过阶下百官,语气带着几分 “征询” 的意味:“李星群既愿戴罪立功,朕倒想听听诸位臣工的意思 —— 该如何安置他,才算公私两宜?”
这话看似放权,实则满殿文武都揣着明白。王继恩悄悄抬眼,见皇帝指尖在 “饕餮吞首” 处轻轻一点,当即会意地垂手立直。
“臣有话启奏!”
军机处首辅张尧佐几乎是应声而出。他身着绯色蟒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出列,袍角扫过金砖时没有半分拖沓 —— 昨夜暖阁密谈的余温还在心头,皇帝那句 “李玉的才学留着有用,兵权却断不可留” 言犹在耳。
“陛下,” 张尧佐躬身叩拜,声音浑厚如钟,“李星群罪证确凿,本当严惩。然其昔年守太原、治黄河,确有实绩;今番福康公主以死相谏,足见其尚有可取之处。若径直处死或流放,一则负了公主一片痴心,二则恐寒了天下有能之士的心。”
他顿了顿,余光瞥见赵受益眼底一闪而过的赞许,继续道:“但太原府乃北疆重镇,兵甲云集,李星群既曾私调兵马,断不可再留任彼处。臣以为,当削其兵权,改任内地知府,令其在后方理事,也算变相赎罪。”
“荒谬!” 张尧佐话音未落,左列便响起一声厉喝。司马君实笏板直指丹陛,气得花白胡须乱颤:“张首辅此言差矣!李星群擅动国储、搅动朝局,此等大逆不道之徒,纵有微功亦难抵重罪!依律当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他刻意加重 “流放” 二字,余光扫过李星群 —— 若能将这新政派的 “心头肉” 彻底踩死,守旧党便能少一大患。
右列的户部侍郎陈敬之立刻出列反驳:“司马大人此言过矣!李星群在江南开仓赈灾,救了数十万百姓,此等功绩岂能抹杀?况陛下已许其戴罪立功,流放之议,恐违陛下初衷。” 陈敬之是新政派骨干,早年曾得李星群治水之利,此刻自然要出言维护。
“陈侍郎是忘了他私调边兵之罪吗?” 兵部尚书李邦彦紧接着站出来,铜制笏板在掌心重重一磕,“太原府守军半数曾听其号令,此等隐患若留在内地,万一再生异心,谁能担责?依臣之见,当留其在京为质,任个闲职,断不可再放外任!” 军方最忌惮兵权旁落,李邦彦这话正说到了不少武将的心坎里,阶下几名总兵纷纷颔首附和。
张尧佐冷笑一声,再度开口:“李尚书过虑了。若留京为质,反倒显得陛下猜忌功臣,落人口实。不如选一处无兵无甲的后方重镇,令其主理民事 —— 既无兵权可擅动,又能借其才学办实事,岂不比闲置无用更强?” 他这话恰好戳中赵受益的心思 —— 既要剥夺兵权,又要留住李星群的 “本事”,后方知府正是绝佳的安排。
“那也该贬去贫瘠之地!” 司马君实仍不死心,“比如西南瘴疠之地,让他尝尝苦处,方能知错!”
“司马大人是想让陛下落个‘苛待功臣’的名声吗?” 张尧佐寸步不让,“福康公主刚为其求情,转头便将人贬去瘴疠之地,天下人会如何议论陛下?再说李星群经脉已废,去那等地方,不出三月便会殒命,陛下还如何让他戴罪立功?”
这话字字诛心,司马君实顿时语塞。阶下百官渐渐分成几派:守旧党附和司马君实,主张严惩流放;新政派支持陈敬之,盼其留任内地;军方则倾向李邦彦,担心兵权隐患。争论声此起彼伏,烛火在众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李星群立在丹陛一侧,指尖死死攥着衣襟里的玉佩。他听得懂这场争论的核心 —— 所有人都在围绕 “如何处置他” 博弈,却没人问过他的想法。尤其是张尧佐那句 “无兵无甲的后方重镇”,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割着他的神经 —— 他知道,李家军的命运,就要定了。
赵受益端起龙案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青瓷杯壁,待殿内争论声渐歇,才缓缓放下茶盏。茶盖与杯身相碰的脆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张首辅所言,甚合朕意。” 赵受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李星群私调兵权,太原府知府之职,即刻罢免。”
李星群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抬眼,正撞上赵受益冰冷的目光。
“但念其尚有可用之处,” 赵受益话锋一转,“上海府乃东南漕运重镇,民生繁密却无重兵驻守,正需得力官员打理。着李星群改任上海府知府,即刻赴任,不得迁延。”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寂静。上海府虽富庶,却是彻头彻尾的大后方,与太原府的军镇地位天差地别 —— 这哪里是调任,分明是明着剥夺兵权!
“陛下英明!” 张尧佐率先躬身领旨,其他大臣见状,也纷纷跟着叩首:“陛下圣明!”
司马君实虽不甘,却也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 至少李星群离开了兵权在握的太原府,掀不起大浪了。陈敬之则悄悄松了口气,上海府富庶安稳,总比流放或留京为质强。
赵受益目光扫过李星群惨白的脸,补充道:“另,太原府守军由总兵王怀庆接管,原李家军旧部,一律打散编入各地卫所,不得再以‘李家军’相称。”
“臣…… 领旨。” 李星群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贴在金砖上,他仿佛能听见李家军解散的号角,在遥远的太原府响起。那些曾跟着他守城门、战叛军的弟兄,从此便成了散沙。掌心的玉佩硌得生疼,“新兰” 二字像是在灼烧他的皮肤 —— 他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任何人。
赵受益满意地点点头,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既已议定,便退朝吧。李星群,三日内启程赴任,莫要让朕失望。”
“罪臣…… 遵旨。”
李星群扶着丹陛的栏杆勉强站起,望着百官散去的背影,只觉浑身冰冷。阳光透过金銮殿的窗棂,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暖不了那颗被掏空的心。他知道,赵受益要的从来不是他的认罪,而是他手中的兵权,和他脑子里那些 “有用” 的知识。上海府的官印,不过是帝王掌控他的另一枚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