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上房里,李纲胸中的疑窦渐浓。
这次两浙路水灾,主要集中在苏湖秀三州,这苏州城虽然多建了三十六座水闸,水利措施相对完备,但在这样的天灾面前,根本就不至于能够完全平复一地的水患。而最大的可能就是如这次来的水利官吏所言:这些水闸根本就不是为了缓解水情,而只是单纯地把洪水拒在了苏州城外,实际上却是让周县的水情雪上加霜。
其实朱勔以及苏州应奉局的恶名、恶行。他之前就因生活在临近的无锡,早有所闻。只是那时他不过是个报纸主编,最多在《江南时报》上发文抨击,实在是做不了太多。
而这次从杭州过来,见过了湖州那里的忙碌,还见到了过来一路上的惨状,与苏州这里的一片祥和之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其实,天灾难以避免,但是只需要像湖州那里,官府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举措,提供些基本赈灾资源,能救下来的百姓还是极其可观的。只等洪水退去,生命力顽强的百姓自然便就回去自救,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现实惯例。
但苏州这里,竟然通过在城外设卡,阻拦驱赶原本想去城里讨点存活希望的灾民。最终实现了城内的祥和之景,但却断送了大批原本能够活得下去的那些百姓希望,这显然要比不做任何赈灾举动的恶行更恶上百倍!
此时门外有点吵闹,像是李纲的手下对驿站的食物不太满意,正好听到驿站门外叫卖蟹酿橙和糕团拼盘的人,便叫进来后买下了他整挑的东西,所有的兵士都过来品尝这种姑苏美食。
李纲走出来看看,手下人便让那小贩赶紧专门送一碗过来。
小贩端到东西走到李纲身边,却小心地低声道:“苏州城三天前就戒严了,应奉局的局卒挨家挨户训话,要求正常开市……”
原来这名小贩就是流求特勤房的蒋锐,在完成了京东东路那边的任务后,他又来了苏州。这次事先知道李纲过来的时间,专门守在了驿站这里候着。
蒋锐向李纲确认了他提前了解到的城内情况,这朱勔与知州赵霖相互勾结,刻意打造出了苏州城水患平复、一片太平的假象。不仅完全把控住了城内主要的街道与店里的情况,而且还特意安排了苏州城东的一处“模范村庄”届时可以带李纲他们去参观。
“苏州的灾民就全被赶走了?”李纲问道。
“大部分都拦住了,还有些灾民走的小道,或者趁夜摸过来的,这些人现在都被安置在城西的一处古寺看管起来,不过据说那里条件极差,也不提供食物,根本无人在意那些灾民的死活。”
蒋锐还告诉李纲,应奉局在苏州召集了自卫队近两千人,加上赵霖掌控的衙役、丁壮,已经把苏州把控得严严实实,李纲要想在这里调查什么,一是根本就没法自由行动,二是也找不到任何敢讲真话的人。
李纲低头考虑了一下,再抬眼对蒋锐大声说道:“你这东西做得不错,我且向你再订上两挑子,明后天到点就都给我们送来。”
众位禁军都听着满心欢心,都赞李议幕着实关心属下。
李纲回头进了房间,没等他把门关上,后面却紧跟着闪进来一名禁军士兵。此人他倒是稍有点印象,平时不太开口,行动做事也都很积极。只是此时站进了房内后,倒也显现出了一丝不同常人的气质与神态。
他先是随手关上门,才抱拳道:“两浙路按举刑狱司检法官陈淬,见过李议幕。”
“啊!陈检法,陈,陈君锐?!”李纲连着吃了两惊。第一惊自然是陈淬眼下的身份,第二惊却是陈淬先前的身份,君锐便就是他的表字。
这陈淬当年在延安府时毅然决定弃笔从戎,专门投奔了吕惠卿。那时李纲已离开延安府跟随了秦刚。只是陈淬在鄜延路参军之后,由于勇猛过人,再加上个人识文多谋,屡立战功,名声远扬,一直做到了鄜延路兵马都监一职。李纲听过他的名号,但是一直未得以当面相识,所以这次他混在随行禁军之中,也未被识出。
吕惠卿在离开西北之后,多番给陈淬去信劝解:说他毕竟先前也是读书士人出身,又考取过贡士,就此完全投身武将实在可惜,希望他能够借着眼下的功绩,申请转为文官,他可以对其进行举荐。
于是,在吕惠卿的帮助运作之下,陈淬终于能够通过转职考试,从正六品的四方馆使武职转为了从七品的承议郎,虽然官阶下降,但毕竟是更有前途的文官序列。
陈淬转为文官之后,先去了河北路,在吕惠卿提举杭州洞宵宫时,正好也转到了两浙路提点刑狱司内任干办公事。而吕惠卿就任两浙帅守稳住了杭州的局面,向京城报捷时,其中也因陈淬组织役卒守城而请功,将其官阶提了一级到正七品的朝奉郎,差遣升为提刑司检法官。
这次李纲前往苏州查处应奉司及朱勔事宜,吕惠卿估计此事会有点棘手,便特意让陈淬先隐瞒身份,与其同行,视接下来的情况再表露身份,为李纲此行助力。
“李议幕勿怪,苏州应奉局在本地根深叶茂,近年又私建卫队数千人,也是吕文明【注:仍指吕惠卿,因其贴职已升为文明殿学士】担心会出意外,才让某隐下身份悄悄随行以应变。一则关键时候可以用提刑司的名义助力,二则以某的身手也能确保议幕不至受到伤害。”
“陈检法乃是提刑司上官,叫我伯纪便好。”李纲连忙摆手道,“议幕议幕,不过是我拿着来敲打外面那些人的幌子而已!吕文明运筹帷幄,实在是料事如神。刚才进了这苏州城后,就感觉到此行处处透着诡异。我正是焦虑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商议,却是陈检法这现身现得及时啊!”李纲喜道。
陈淬笑笑道:“伯纪少年俊杰,前程不可限量,你也叫我君锐更好。方才我去后院安置马匹,却是发现驿站之外,早已有人悄悄监视。而且从这城门之外开始,再到这里的一路之上,都像是特意安排过的一般。”
“唉!谁说不是呢!不瞒君锐兄,幸好此前我在这苏州城内安排有人打探情况。刚才那卖小吃的小贩就是。”李纲便将刚才蒋锐提供的情况向陈淬讲了一遍。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朱勔也着实是胆大妄为。在苏州城内私建军队,粉饰太平。同时他还控制了苏州城的粮食与粮价,为的就是不论什么年景,都不会影响他的赚钱发财!”陈淬却是简单几句话就总结了出来。
“是啊!我原想,他对上隐瞒糊弄,但是我等只要能到苏州城后,就不难查到真相。但现在这情况,城外看不到水灾痕迹、城内井然有序。而如今城外各处估计也找不到愿意与我们讲真话的人。城外的探访,估计也会被他们拦截,最多也就是去城东看他们安排好的地方。”李纲突然发现,眼前这局面似乎极难打破。
“其实此事想明白了后也不难决定!”陈淬却是朗声说道,“某且有一言相问,眼下的这个情况,伯纪到底是更想定罪除恶?还是更想赈灾救民?”
“哦?此话怎讲?”
“伯纪若是最终就想着定罪除恶的话,那么今天这次来苏州是难有作为的,只能暂时把这事放一放,我们调头先去湖、秀二州,全力救灾,然后在那边的救灾过程中,倒是可以慢慢搜集苏州这档事的各种证据,才能对这朱勔秋后算账!这便就是‘想定罪除恶先救灾’!”
“先赈灾救民怎么说?”
“伯纪若是觉得要优先赈灾救民的话,某则建议莫管什么证据,直接就去那应奉局,二话不说,就把朱勔这个杂碎绑起来!首恶在手,然后在苏州这块的行事才能方便。接下来,该开闸的开闸,该放灾民的放灾民,粥场、营房等事情也就一路都顺了。这便就是‘想赈灾救民先抓人’!”
陈淬的这番话,听得有点绕人,但李纲却是一点就通,忍不住拍手称妙。但他想的问题却是:“若选择后者,就凭咱们带来的十几个人,你可有把握抓得住朱勔?”
陈淬微微一笑:“打仗不是凭谁人多谁才能赢!更何况,咱们如果要想行动的话,玩的就是出奇不意,一击即中。所以,行事之时,人却是越少越好。”
半个时辰后,雨水渐小且还有些停止的样子。
李纲换上了官报,带了三名禁军随从,其实却是陈淬加上另挑出的两名好手,出了驿站,直奔苏州应奉局大门,让门口的局役将自己的拜帖送了进去。
朱勔正将自己肥胖的身躯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一边由一旁的侍女将剥好的应季水果喂到他的嘴里,一边在与他的父亲朱冲一起商量这李纲来苏州的情况。
“哦?这样的雨天都不休息,直接就来我这儿了?”朱勔听了之后稍稍有点紧张,便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禀客省老爷,一共四个人,除了送拜帖的这位李议幕外,另外四人都是禁军士兵。”底下人回复道。
“就四个人?胆子还真是大呢!”朱勔却是松了一口气,再仔细看看手里的拜帖,神情放松了下来,笑着对他父亲道,“这些读书人,都是书把脑子读坏了的主。这位李议幕,也是个没出身的,不过是帅守府那里的选人官而已。待会儿看儿子如何修理他们!”
朱冲点点头,如今朱勔已经把应奉局的局面都撑开来了,他自知比不上儿子胆大心黑,也就乐得待在家里吃喝享福。这次本听说杭州换了做过副宰相的吕惠卿,然后接连发文又是要赈灾又是要来检查,他不放心,这才拉着儿子打听下面的对应举措。
朱勔告诉他:眼下的苏州城,从州衙里的赵知州,到大街上的要饭花子,哪个不敢听他的指令。他说这苏州有水灾就有水灾,要说这苏州没水灾就是没水灾!
谁让那帮可恶的海盗不仅抢了他的船、又抓了他的人?所以,这次的水灾就是上天弥补他损失的最好机会:高价粮,一定要大卖特卖;赈灾粮,也会尽数流进他的口袋。至于那些灾民的死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勔拍了拍侍女的手,让她们扶他站起身,说道:“叫那几个人在门房候着吧。本官也要更换一下官衣,然后,再把我的卫队拉出来列队,好好地欢迎一下帅司府的客人!哈哈!”
“大郎啊,要这么大阵仗吗?别把那几个小官给吓坏了啊?”朱冲有点小担心。
“就是要吓坏他们!记住以后别没事就别来苏州!”朱勔恶狠狠地说道。
李纲与陈淬几人在门房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再出来人相请时才进去。
没想到,从门房绕过影壁后,前院道旁就开始齐崭崭地站出两排全副武装的局卒士兵,高举的长枪枪头闪着锃亮的寒光。这阵势,就差没有摆出那种两边往中间相搭的刀枪阵了。如果此时是个其他的普通文官,可能也就会被吓住了。
李纲心底里暗自鄙视,脚下步子却没有乱,淡定自若地走过前院,再穿过一道边廊,进入了中院,同样再走过二十多人排出的武装队伍,来到了正厅门口。
正厅门口的局卒却将他身后的人拦了下来。陈淬此时回头,对身后两人道:“你们留在这里,我陪议幕进去即可。”
于是,最终只有李纲与陈淬两人进入正厅。
“哎呀呀,江南天气潮湿,本官也是多年的腿脚旧疾,紧赶慢赶地出来,但还是让李议幕多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罪过啊!”朱勔嘴里说着客气的话,但是整个人却是大喇喇地躺坐在座位上,连站起身的样子都不做一下,实在是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
陈淬虽然没有料到这个朱勔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先是列出刀枪阵势来向他们示威,但却一眼看出这帮举刀架枪的家伙脚底虚浮,手臂无力,除了人数众多之外,根本不足为惧。
眼下他跟着李纲进了正厅,发现这厅面积颇大,两边站着的几个侍女不足为虑,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朱勔躺坐的位置距离门口足有七八步之远。所以,他便将眼神递向李纲,在得到了反应之后,他便立定留在了门口附近。
而李纲却像是没有意识到朱勔的无礼与厅里的异样,只是自顾自地径直走到主位面前作揖行礼:“朱客省为国事操劳,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下官今天来得匆忙,确实有点冒昧了!”
李纲现在的反应还在朱勔的意料之中,在他看来,这些文官都是只会读书的无用之辈,到他应奉局里来过的,只要见过全副武装的卫队列队的话,像李纲这样腿肚子不打抖的算是少见,只大多都会老实客气起来。
“见笑,本官早就听闻李议幕少年英才,之前还在无锡那里办过报纸。还是吕帅慧眼识才,居然征辟去了帅司。不知今天来我应奉局,有何贵干呐?”朱勔嘴上客气,但却故意不让人招呼李纲入座,就让对方站在那里对话,其羞辱之意毫不掩饰。
“奉吕帅守之命,李纲来苏州检查水患。”
“查水患应该去州府衙门,给赵知州递帖子呀,为何跑到我这个应奉局的小地方啊?”朱勔依然是皮笑肉不笑地悠然说道。
正厅的两边,原本还都是有着几个负责端茶送水的侍女,未得主人召唤,她们都是明白这是要故意羞辱对方,所以都在原处不动,看着这年轻官员的笑话。
“朱客省有所不知,在下能得吕帅守的青睐,就是因为有个查看水灾症结的绝学,任何一地,只需入城一看,便就知道关键问题在哪。”李纲不怒不恼,还是一板一眼地说着话,
朱勔倒是起了一点兴趣,顺着话问道:“那李议幕既然来了苏州,可曾也看出了关键问题?”
李纲此时仰头长叹:“天灾久不治,必然是人祸!苏州有一祸根,影响便是整个江南。为了江南百万父老生计安全,只能委屈一下客省了!”
叹息声中,李纲的身子已经突然前冲两步,左手一把揪住了朱勔的肩头,右手竟是从看似无物的腰间“唰”地抽出一柄软剑,手中白光一闪,便直接架在了朱勔的脖子上。
这朱勔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竟然动弹不得,口中慌然大叫:“来人!来人!有人行刺!有人行刺!”
李纲这边一动手,陈淬更是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一步拦在了门口,面对听到朱勔呼外面救声而冲进来的卫队局卒,他用的是在西北战场练出的杀人刀法,简单直接,没任何花架子,一招解决一人,数息之后,门口已经躺倒一地的死伤之人,而跟随他们一起来的另外两名禁军也是同时在院中动手,杀到了门口,三人持刀并列,却是吓住了一院子的应奉局局卒。
不过,毕竟这里是应奉局本部,被他们打倒一些人后,闻声又赶来的局卒足有三十多人,还有军官在前吆喝,大呼着“捉拿刺客!救客省老爷!”便就又有人想要冲上台阶来。
此时,李纲已用软剑架着朱勔的脖子,将其拉到门口,厉声喝道:“吾乃两浙路经略安抚司参议官李纲,奉帅司之命缉查赈灾贪腐要犯朱勔,无关人等,一律让开!”
陈淬更是向前一步,右手持刀,左手掏出一块印信高举:“两浙路提举刑狱司检法官陈淬,奉宪司之命,缉拿要犯朱勔,尔等退下,否则格杀勿论!”
被李纲拉过来的朱勔还想挣扎,却不想架在他脖子的剑身虽软,刃口却极锋利,两下一拉扯,就直接拉出了血痕,冰凉的刃口外加刺痛感顿时让他失去了任何呼救的念头。
李纲与陈淬两人亮明了自己朝廷官员的身份,满院的士兵便犹豫着要退缩。但是朱勔的父亲朱冲却赶过来高喊:“我家客省老爷是官家亲授的,帅司宪司都管不了我们!不能放他们走!”
这声喊后,应奉局的局卒又重新围了上来,两下开始僵持住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更大的嘈杂声,很快一支人马涌进了院子,一见到来人,朱冲便是先惊喜道:“赵知州,你来得正好,这帮反贼冒充朝廷命官,劫持了客省使,赶紧把他们都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