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振华这一番话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众人,谁都没接这个话茬。
都听明白了,这不仅仅是病情通报,这是一次政治摊牌。
如果高振华真的病入膏肓,要申请病退,那么,之前他种种“避而不见”加上现在突然转了性子一样,把调查组请到家里的举动,就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都要退了、甚至都要死了的人,你还能查他什么?你还能逼他什么?
这一招“悲情牌”,打得让人无从下手。
高振华这番“临终遗言”般的剖白说完,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陈鸿基作为省纪委常委,哪怕心里再怎么怀疑,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他率先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缓和的打起了圆场:
“高市长,你不必这么悲观嘛。现在的医学条件进步很快,胃癌……也不是什么绝对的不治之症。只要你放宽心,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还是有很大痊愈的可能性的。”
这话,听着是安慰,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上的片汤话。
高振华显然也没当真。他只是苦涩的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那神情仿佛看透了生死:“老陈啊,你也别安慰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想的了。”
陈鸿基一看,也不再多劝,重新恢复了那副严肃的面孔,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西装下摆,身子往后一靠,陷进了沙发里,不再言语。
高振华见火候差不多了,随即话锋一转,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其实,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高振华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自责,“就是因为这个病,折磨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精力大不如前。这也导致……我没办法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他抬起头,看着陈鸿基,眼神里满是痛心疾首:“以至于,梅州宏达控股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捂了这么大的盖子,我竟然……直到前一段时间,脓包破了,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失职啊。”
随即,他看向陈鸿基,苦笑道:“往小了说,要不是因为我这个身体拖了后腿,监管不到位,省里……也不至于还要劳烦鸿基兄你,亲自带队跑这一趟。”
此话一出,坐在一旁的赵成良眉头微微一皱,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更深了。
更有意思了。
看来,这位高市长是早就拟定好了策略,步步为营啊。
先是抛出自己得绝症的消息。
这消息要是放在之前,那就是妥妥的最高机密,除了身边的死忠亲信,谁都不能知道。
毕竟在官场上,身体健康就是政治生命。
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盼着他出事。
只要他一病,位置空出来了,其他人才有进步的阶梯。
拿这事做文章,简直太容易了。
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
梅州出了惊天大雷,宏达倒了,几百亿资金蒸发。
在这个节骨眼上,高振华突然抛出这个消息,这哪里是示弱?
这分明就是一道保命符。
他刚才对陈鸿基说的那句话,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
我一个病入膏肓、快要死的人了,每天都在和病魔做斗争,哪里还有心思去掺和宏达那些烂事?
我没发现问题,不是我同流合污,是因为我真的病了,精力不够。
这一招,相当于变相的把自己从宏达的泥潭里摘了出来,做了一个完美的切割澄清。
赵成良不得不佩服,高振华这只老狐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人性和规则都算计到了骨子里。
但陈鸿基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表情依旧严肃,并没有因为高振华的卖惨而有所松动。
“高市长。”陈鸿基沉声说道,“宏达出了事,省委关心的,不仅仅是一家企业的死活。而是因为这家企业一倒,有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要遭受牵连?烂尾楼、理财暴雷……这影响面,实在是太广了,太恶劣了。”
此话一出,高振华立刻就不说其他的了。
他收敛了悲戚的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句:“是啊……老百姓苦啊。”
然后,他迅速接过话茬,义正言辞的表态:“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必须严查。不管涉及到谁,不管牵扯多深,都必须查到水落石出为止。”
他看着陈鸿基,眼神坚定:“鸿基兄,我在这里表个态。市里,一定无条件配合调查组的工作。你们需要什么帮助,要人给人,要权给权,尽管提。只要能给老百姓一个交代,我高振华绝无二话。”
这一点,倒是和昨天李崇德在食堂里给出的承诺,如出一辙。
陈鸿基严肃的点了点头,对高振华给出的承诺表达了谢意。
但至于这谢意是不是真心的,这承诺又有几分水分,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表完态,高振华似乎有些累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喝茶的柳敬亭。
“小赵啊,还有各位。”高振华介绍道,“今天我把柳老请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本着对工作负责的态度。”
他看着柳敬亭,语气中带着几分敬重:“柳老在咱们梅州工作了一辈子,那是咱们梅州的‘活的图’、‘活字典’。他对宏达这家公司的情况,尤其是早期的发展,那是比较了解的。调查组要是有什么对宏达不了解的的方,尽管可以问柳老。”
此话一出,陈鸿基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反倒是赵成良,突然笑呵呵的开了口。
他放下二郎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高振华说道:“高市长,既然您这么说,那我……还真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柳老。”
他顿了顿,礼貌的补充了一句:“可能会有点冒昧。”
高振华则笑呵呵的摆手:“哎,都是为了查清事实真相,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赵成良听完,点了点头。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茶几,落在了一直慈眉善目的柳敬亭身上。
“柳老,”赵成良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很好奇。宏达控股这家公司,从一个举步维艰的国企,变成今天的庞然大物,这中间的发展历程……您能不能给我们简单讲讲?”
这个问题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像是闲聊。
但在座的都是人精,谁都听得出来,赵成良这是在挖根儿。
要查宏达,就得查它的发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