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成良收回目光,重新坐正了身子,高振华这才呵呵一笑。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了坐在主客位的陈鸿基,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沉声说道:“鸿基兄,既然人已经到齐了,那……今天的会,就开始吧?”
此话一出,赵成良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来的路上,坐在林毅的车里,他还在心里犯嘀咕:
这个高振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堂堂市长,要把省纪委的调查组请到家里来喝茶?
这不是公私不分,主动给别人留下把柄吗?
但从刚才门一打开,赵成良扫了一眼屋里这几尊大佛,然后从高振华口中得知了那两位老者的身份——人大主任陈延年、政协主席柳敬亭。
那一刻,赵成良就全明白了。
高振华这种老谋深算的政客,绝不会出昏招。
今天他跑这一趟,哪怕是进了这个家门,那也是公事。
因为梅州的“四套班子”虽然人没齐,但“老资格”都在这儿了。
这哪里是家宴,这分明就是一场另类的“常委会”。
高振华说完开场白,并没有急着切入正题。
他身子往后一靠,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内敛的锋芒仿佛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脸上带着一丝苦笑,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茶几上的紫砂壶,缓缓说道:
“鸿基兄,还有各位。不瞒你们说,前一段时间,我总是感觉到身体不舒服,胃里像是火烧一样,吃不下东西。我就去医院……查了一下。”
他顿了顿,抬起头,平静的吐出了两个字:
“胃癌。”
“嗡——”
此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
在座的几人,除了那两个早就知情的老干部面色凝重之外,其他人,哪怕是心理素质极强的沈国忠和林毅,脸上都瞬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就连从进屋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淡定、仿佛看戏一样的赵成良,此刻也是猛的皱起了眉头。
他的瞳孔微缩,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
这个消息,确实太具有冲击力了,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沈国忠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身子前倾,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这……高市长,这……这怎么会……”
他想问“怎么这么突然”,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高振华却表现得十分淡定,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沈国忠的话,自嘲的笑了笑: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都是我以前那些……坏习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也算是自食其果,我个人……一点也不意外。”
赵成良眉头紧锁,眼神闪烁。
坏习惯?
什么坏习惯?
赵成良的脑子里飞快的转动着。
仔细一想,胃病,甚至胃癌,对于这种级别的领导干部来说,还真是一种“职业病”。
为什么?
应酬多啊。
那是长年累月在酒桌上拼杀出来的。
几杯高度白酒下肚,虽然脑子飘飘欲仙,那是权力和酒精混合作用下带来的快感,但身体是要付出代价的。
酒精烧灼着胃黏膜,大鱼大肉加重着负担,再加上作息不规律,铁打的胃也得病变。
赵成良抓住了这个细节,不动声色。
他脸上的震惊逐渐褪去,转而变成了一种探究和期待。
他屏气凝神,并没有插话,准备听高振华怎么圆这个“坏习惯”。
高振华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追忆往昔的从容,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回到了几十年前缓缓说道,“我年轻的时候,是跟着吴老学艺的。
吴老是国内国画界的大师,对艺术的追求那是到了极致的。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他老人家对待我这个关门弟子,那也不是一般的严格。”
“那时候年轻,为了练好一笔的功夫,经常是一画就是一整天。练习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废寝忘食。这吃饭嘛……自然也就耽误了。那时候不注意,觉得身体好,扛得住,饿一顿两顿没什么。”
说到这里,高振华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悔不当初”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隐晦的自我标榜:
“可惜啊,这个‘废寝忘食’的坏习惯,我一直没改掉。后来进了体制,组织上对我寄予厚望,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肩上,我又怎么能敷衍了事呢?”
“工作忙起来,那是真的顾不上吃饭。调研、开会研讨、处理突发事件……饥一顿饱一顿,那是常态。一直到现在……”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部,无奈的叹息一声:“就成了这样子。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屋里,众人表情各异。
沈国忠和林毅对视一眼,没说话。
那两位老干部则是频频点头,一脸的唏嘘和同情,仿佛在见证一位人民公仆的悲壮史。
唯有赵成良,虽然面上表情依旧保持着肃穆和尊重,但内心深处,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高。
实在是高。
这位高市长,还真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把自己喝酒应酬搞出来的富贵病,硬生生的包装成了因为鞠躬尽瘁而累出来的大病。
这一番话下来,不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顺带立了一个“忘我工作、积劳成疾”的好干部人设。
此刻,赵成良也判断不出来这病情的真假。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夸大其词。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高振华为什么不把这场会安排在市政府了。
更何况一个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病人,是有特权的。
在家里见客,既显得悲情,又能博取同情分,还能在心理上让调查组的人不好意思“下死手”。
高振华说完这番话,似乎是有些累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萧索的说道:
“行了,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今天请各位来,也是想跟组织上交个底。”
他看着陈鸿基,目光诚恳:“现在,我这个身体情况特殊,医生也下了最后通牒。这一段时间,因为身体原因,我在工作上……确实是耽误了不少,有些力不从心了。”
随后,他再次叹息一声,抛出了那个最终的意图:
“我这个情况……也该考虑向省委打报告,申请病退了。把位置让出来,给更有能力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