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一盏鎏金朱雀灯奄奄一息。
朱雀衔环的喙部已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黄铜本色——这是当年诸葛亮亲赠的新婚礼器。
涪陵特贡的桐油将尽,焦黑的灯芯蜷曲如垂死蜈蚣。
跳动的火苗在张星斓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将她眼角的细纹割裂成破碎的沟壑。
菱花铜镜映出的人影,已与三年前大婚时的少女判若两人:
曾经乌黑如缎的长发,如今夹杂着刺目的银白,松散地垂落在瘦削的肩头。
先帝赐的龙凤金璎珞勒出深红痕迹——那是三日前刘禅怒极时扯拽所留。
曾经能开三石弓的十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摩挲着断簪,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血痂。
那支金簪的断裂处呈现出诡异的形态:
鎏金凤凰的左翼齐根而断,羽翼纹理间还勾着几根发丝。
锯齿状的裂痕显示是被蛮力折断,金属断面反射着冷光,像一柄微型匕首。
簪尾刻着“永寿安康“的祝词,如今“康“字已被磨得模糊不清。
烛光忽明忽暗间,她眼角那颗朱砂痣呈现出不同的状态:
明时艳如新血,与铜镜反射的微光相映,仿佛随时会滚落。
暗时隐入阴影,只余一个黯淡的红点,像被熄灭的火星。
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未被宫廷生活摧残的鲜明色彩。
当最后一滴灯油耗尽时:
镜中人的影像在彻底消失前,竟隐约浮现出她十五岁持木剑的模样。
金簪落地声、雨打窗棂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忽然闻到建兴七年那个春日,与刘禅初遇时海棠花的甜香。
殿外雨声渐密,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
张星斓枯坐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儿时关银屏为她系上的“长命缕“,如今已磨得只剩几缕丝线。
突然——
“叮......”
一声极轻的铃音穿透雨幕,如银针刺破凝固的夜色。
那声音太熟悉了。
清越中带着细微的沙哑,是荆州特制的“虎头铃“独有的声纹。
节奏三短一长,恰是当年她们在演武场约定的暗号。
余韵在耳蜗里震颤,唤醒沉睡多年的肌肉记忆——她的右手突然痉挛般握紧,仿佛又握住那柄陪嫁的木剑。
菱花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模糊了一瞬。
镜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像是被铃音震动的湖面。
长发无风自动,朱砂痣突然变得血红欲滴。
墨色人影缓缓凝聚,斗篷上的雨珠坠地声清晰可闻。
地上药盏的碎片突然反射出奇异光芒。
某块青瓷恰好映出来人腰间悬着的金铃——铃身一道刀痕,是建安二十四年关羽败走麦城时,为女儿挡箭所留。
光斑游移在殿柱上拼出短暂的“汉“字光纹。
铃影随着关银屏的脚步,在满地碎瓷间跳跃如萤火。
张星斓想唤故人名姓,却只咳出带着铁锈味的哽咽。
声带因多日未语而粘连,震动时撕开细微伤口。
舌尖尝到血腥味,混着雨水飘进来的硝石气息。
耳畔金铃余韵未散,与记忆里当阳桥头的战鼓声重叠。
“……银屏?”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关银屏的指尖勾住面纱系带,轻轻一扯——
丝帛滑落,浸透雨水的面纱坠地,溅起细小水珠,在青砖上绽开星形湿痕。
蒸腾白汽从她发间升起,与殿内沉水香的余烟纠缠成诡谲的图腾。
昏黄烛光下,那张曾被誉为“荆襄第一殊色“的脸庞有着几丝沧桑:
左额一道寸余箭疤斜贯入鬓,新结的痂还泛着紫红,散发淡淡金疮药苦香。
唇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角一道裂痕渗着血丝,是昼夜奔袭时咬破的痕迹。
关银屏侧首时,耳畔那对银珰倏然晃动,在烛火中划出两道流萤般的冷光。
左珰白虎怒目圆睁,辽东黑曜石镶嵌的虎瞳随角度变换,时而幽绿如鬼火,时而猩红似血珠。
右珰虎尾残缺处露出银胎断面,磨损的棱角折射出细碎星芒——那是建兴六年长江惊涛中,为拽住坠崖的张星斓,被嶙峋礁石生生刮断的印记。
银珰相击之声异常清冽:
每走三步便响一声,与关银屏刻意控制的呼吸同频。
-余韵在椒房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竟与檐角铁马的风铃声形成诡异和鸣。
张星斓恍惚听见少年时,她们在荆州城头听过的晨钟——如今那口钟早被熔铸成魏军的箭簇。
关银屏突然摘下右珰,拇指抵住虎腹暗纹一按——
虎口应声而开,露出中空腹腔内蜷缩的绢条。
泛黄的蜀绢上用针刺出微缩版《出师表》,“鞠躬尽瘁”四字被特意染成朱砂色。
夹层里藏着一粒墨玉般药丸,散发苦杏仁味的异香——当年华佗赠关羽的“断肠续命丹“。
“还记得吗?”关银屏将残缺的虎尾珰按进张星斓掌心,“你抱着这半截虎尾哭了一夜,说'银屏姐姐的耳朵会漏风了'。”
银珰断口处的刮痕突然变得滚烫,张星斓指尖一颤——那些参差的金属棱角,竟与记忆中长江礁石的纹路一模一样。
烛光将银珰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火焰摇曳变形:
寅时三刻虎影暴涨,化作丈余巨兽扑向《女诫》屏风。
卯时初分残影收缩,恰似当年关羽败走麦城时的孤骑剪影。
两只虎影交颈而立,在斑驳宫墙上构成完整的“汉”字篆体。
这对白虎银珰——张飞当年亲手为她戴上的及笄礼。
关银屏如青龙刀劈开雨幕般清亮,与铜镜中的张星斓视线相接。
“怎么瘦成这样?”关银屏伸手抚上镜面,指尖隔空描摹故人轮廓,“当年能徒手掰开鹿筋弓的张家女公子,如今连簪子都握不住了?”
张星斓的指尖骤然收紧,断簪的尖锐处抵住自己颈间血脉——
角度斜向上四十五度,恰是当年张飞教她的“绝命式”——若发力,可自下颌贯入颅脑。
簪尖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细微波痕,如濒死蝶翼的震颤。
一粒殷红缓缓渗出,顺着凤凰断翼的纹路流至簪尾,滴在素白中衣上,晕开成残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