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城虽久,却只是偏僻小城,虽然这里每天也有许多练气修士往来于尘世,但似今夜这般一口气点十八个菜,上十坛烈酒的年轻人,别说酒楼小二没见过,就连经营多年的老掌柜也犯嘀咕,本以为他们是来吃霸王餐,偏偏给的银子又大又沉。
“东家,要把他们请上雅间吗?”
一楼是用来招待往来宾客的,鲜有富贵之人,只图一个热闹宽广,所以小二看见掌柜把玩着沉甸甸的银子,也下意识地征询意见,虽然他觉得这几名年轻人衣着上很是寒酸,却也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这是他的职业修养。
而酒楼有上好的雅间,环境也更好。
“不必,让后厨把菜做丰盛一些,每一坛酒都要开上好的。”
老掌柜低声嘱托一句,默默走到柜台打算盘,他已过天命之年,惶惶人生已过半,那临窗而坐的六位少年郎,让他想起很多事,年少的友谊,不在衣着寒酸,酒的好坏,要有志同道合的人痛饮,酒楼的雅间虽好,却少了人间烟火气。
当一盘盘热菜端上桌,一坛坛酒端上来,饶是张之洞,张怀素等人已然畅想着饱腹一顿,可还是被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深深震撼到了。
他们当然没有吃过这样的好菜,脸上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释放,短时间相识的友谊,居然真的可以请人在最好的酒楼畅吃痛饮。
身怀着梦想和热血的少年们,并没有多少心机,最简单的快乐会浮于脸上。
顾余生作为请客之人,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露出几分江湖豪迈之气,啪的一下拍开酒坛子,抱起来咕噜咕噜痛饮几十息。
“好酒,我饿了,大家一起动筷子!”
原本稍有顾虑的张之洞他们,纷纷拾掇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他们虽是练气境修士,远远还没有达到辟谷的条件, 入山寻药,何尝不是一件与猛兽同行的凶险之事,虽然刚才经历了人生之大起大落,可面对美酒美食,再也压抑不住本真性情。
江湖之人,从不扭扭捏捏,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顾余生饮酒之余,扫过柜台后的掌柜,那位鬓间花白的男子也朝他微微示意,顾余生懂掌柜的善意,掌柜亦明白顾余生的心思。
人世间的许多事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好似发生了什么。
红尘历练。
练的是人情世故,修的是红尘烟火。
顾余生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修行过练气,但他知道,初入修行之人,气血最为重要,很显然,张之洞,张怀素,卢照,崔玉,范思慎他们都是起于微末的修士,虽然懵懵懂懂踏上了修行之路,却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
待五位少年朵颐半饱,顾余生这才缓开新坛酒,给他们亲自倒满。
六人一起碰碗共饮,夜风从轩窗吹进来,他们脸上也有几分酒气,少年身热,渐渐敞开胸膛,待气氛融洽,顾余生才开口问询:“五位仁兄,你们已有练气初境修为,为何没有入宗门或拜师?”
张之洞放下酒盏,与其余四名挚友交流一个眼神,面有惭色,“余生兄说笑了,我们五人本是城外流村孤伶,野宿隍庙旧观之中,八年前,我们侥幸遇见一位算卦的老人向我们讨水喝,他见我们可怜,随口传了一些口诀给我们,我们闲来无事修炼,才知这些口诀是修行法门。”
顾余生神色微微一动,“不知那修行口诀,是否可诵读几句?”
张之洞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看向张怀素,张怀素比张之洞小两岁,喝酒之后面颊通红,正色诵道: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
此时,张之洞,卢照,崔玉,范思慎皆有醉意,张怀素作为年纪最小的一个,背诵起来却极为流利。
“原来如此。”
顾余生下意识的拿起腰间的酒葫芦畅饮一口,见五人看向他手上葫芦,也不吝啬,将葫芦里清冽的水给他们倒了一碗。
张怀素背诵的,竟然是道宗的太上感应篇,这些年,他也在修行此基础道诀,厚积薄发,已融汇到大周天运行之中。
“不知那位卜卦的老人是什么模样?”
“面容清瘦,鬓发星星,既有仙风道骨,也有悲悯苍生之心。”张怀素脸上露出敬仰,“我们受其米粮恩惠,才熬过了一个冬天,我们也曾问老人家的姓名,老人家说,人世千象,不提也罢。”
“当真!”
顾余生手中葫芦一颤,随后又平静下来:“村外庙观可还在?”
“嗯,就在城西三十里。”
顾余生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喜道:“这杯山中清泉,诸君共饮乎?”
张怀素不善饮酒,听说是水,端起一饮而尽,眼睛顿时变得星亮无比,轻吐一口浊气,整个人说不出的舒畅。
张之洞见张怀素脸上露出沉浸之色,也端起碗中水作酒般倾倒进喉咙,如饮酒后哈的一声,痛快道:“不瞒余生兄,我们五人之中,以怀素天资最为聪颖,当日那位高人所授的口诀,他记得最多,我们都是被他所指,才稀里糊涂入了修行门。”
说完,张之洞隔着桌子,一双狭长的手把酒坛子托举着递到顾余生面前,给顾余生斟满,一脸希冀地看着顾余生:“余生兄,那个……你真会御剑飞行啊?”
顾余生看着张之洞,点点头。
“他想学剑。”
范思慎伸出手,把将要溢出的酒坛口抬起来,趁机说出张之洞无法诉说出口的炽热梦想。
“听说修士之剑很贵。”
崔玉好奇地看向顾余生背后的剑匣。
卢照也凑到顾余生身边,眼中满是期许。
顾余生读懂了五名少年的炽热,只是他神色动了动,发现这些年所收藏之物,还真没有多余的剑,只得老实回应道:“我确实见过不少剑,但并没有多余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之洞神色窘迫,范思慎虽然出于好意,可他本心并非要顾余生送他一把剑,只是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梦想,确确实实渴望一把剑。
“我明白。”顾余生点头,把手伸在酒盏里蘸了蘸,在桌子上画出一个抽象的背剑图,“其实手中有剑未必有剑,心中有剑才是真正拥有剑……虽然我不能以剑相赠,却有一幅剑图。”
张之洞目光盯着顾余生的手指,目不转睛,张怀素,卢照,崔玉,范思慎也连忙凑过来,他们观桌面酒水如简墨落痕,各有所悟。
就在此时,酒楼上层传来一阵喧哗,许多酒客皆往高处栏杆探看。
“走水了,走水了,对面灵药楼走水了!”
不多时,一巷之隔的灵药楼火光冲天,照亮古城之夜。
范思慎第一个惊醒,他侧探出窗去,恰好看见灵药楼被烈火灼烧,那位之前抢他们红桂的中年男子诡异地站在熊熊烈火之中,手里握着一株红桂,不甘地嘶吼着。
如此大的火势,很快惊动了城内的修行者,他们凌空飞行,试图以术法灭火,并形成结界,将那中年男子暂时护在其中。
片刻之后,天空忽然遁来几道强大的气息。
“是谪仙城的使者!”
范思慎惊呼声,把张之洞他们从观剑图的状态唤醒,某个瞬间,范思慎将目光移转向顾余生,好像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关节。
“啊?”张之洞一脸茫然,又低头看顾余生面前的酒水剑图,“范兄,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你们继续……”
范思慎悄然坐下来,把清水作酒吞进肚子,思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