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无底深渊,不断下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只有一片永恒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与黑暗。
这里,是生与死的夹缝,是意识消散后的最终归宿,是……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古。
一点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意识之火,在这片混沌的中央,艰难地、摇曳着重新点燃。
顾震霄的“意识”苏醒了。他“看”向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感觉”到自己,却发现自己没有形体,没有四肢,没有躯干。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原本双腿所在的位置——那里,没有血肉,没有骨骼,只有两团如同水波般不断荡漾、扭曲、散发着微弱光晕的……火焰。
火焰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介于虚实之间的质感,那是他灵魂本源最核心的形态,也是他此刻存在于这片混沌的唯一凭依。
他的灵魂之躯,已然残破不堪,双腿的部分彻底湮灭,化作了维持这最后一点意识不散的灵魂火焰。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这脆弱的意识之火中。
令狐闻那淡漠的眼神,洞穿心脏的翠绿丝线,身体崩碎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及……最后坠入无边黑暗的冰冷与绝望。
“我……又死了一次。” 顾震霄的意识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这并非他第一次经历死亡。
当年,伏虎罗汉携佛旨下界,欲强行度化苍生,他挺身阻拦,那一战,他同样“死”了。
肉身崩灭,灵魂离体。
但那次,他并非真正的陨落。
他早已暗中布置了后手,有至交好友以无上生机秘法护住他一丝真灵不灭,更在他灵魂离体的瞬间,冒险施展禁忌之术,将自身灵魂强行侵入伏虎罗汉那坚不可摧的罗汉金身所构筑的“灵魂空间”之中!
在那片由伏虎罗汉内心执念与恐惧构筑的空间里,他找到了对方佛法修行中唯一的、也是最深的心魔破绽,最终以灵魂之力,撼动了其佛心,使其佛法反噬,重创而退。
而他,则在好友不惜代价的生机灌注下,得以重塑肉身,侥幸“复活”。
但那一次,是赌!是建立在有强大外援、有周密准备基础上的豪赌!赌赢了,惨胜;赌输了,便是真正的形神俱灭!
而这一次……
顾震霄的意识扫过自身这残破的、仅凭本能燃烧的灵魂火焰,感受着这片完全由海月的幻术法则主宰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生机的混沌虚空。
他的肉身,已在令狐闻那洞府境的剑气下彻底崩坏,生机断绝。
此刻的他,是真正的灵魂离体状态,而且是在一位实力远超当年伏虎罗汉、境界已达“洞府”之上的恐怖存在的幻境领域之内!
没有护法,没有后手,没有生机灌注。
这一次,若败,便是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风险,比上一次大了何止百倍?几乎是十死无生之局!
然而……
顾震霄的意识之火微微跳动,那虚无的“眼睛”位置,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波动。
有对生的眷恋,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帝俊……或许,曾经是个心怀苍生的‘好人’。他欲打破神权垄断,有教无类,给予凡人希望……”
意识中回荡起关于上古之战的碎片信息,“但,那是万载之前!时移世易!”
“如今天地格局已定,三界秩序初成,虽有瑕疵,但亿兆生灵已然习惯了这套规则,得以繁衍生息。”
“若帝俊携上古之怨、携海月等残部卷土重来,势必引发波及三界的滔天浩劫!届时,神战再起,生灵涂炭,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幸免?”
“他归来,带来的绝非福祉,而是……毁灭!”
这信念,如同磐石,坚定无比。
为此,纵然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他……亦不后悔!
“海月……你的执念,便是帝俊。你的恐惧,便是他无法归来,便是这万年等待终成空!”
顾震霄的意识锁定了一个方向——那片混沌深处,隐隐传来的、属于海月本源的、庞大而扭曲的灵魂波动!
“唯有进入你的灵魂核心,找到你最深的恐惧,才能……破开这沉渊幻境!”
没有犹豫,不再权衡利弊。
那两团代表着他最后存在的灵魂火焰,猛地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顾震霄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灵魂力量,驾驭着这虚幻的火焰之躯,如同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毅然决然地、朝着那片散发着令人心悸波动的、无尽的黑暗深处,疾驰而去!
此行,不成功,便成仁!
要么,击碎海月的意志,破幻而出!
要么,便在这混沌虚无中,燃尽最后一丝魂火,彻底湮灭!
灵魂在无尽的混沌虚空中穿行,不知岁月,不辨方向。
顾震霄的意识之火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粘稠的墨汁中挣扎,每前进一寸,都要消耗巨大的魂力,那代表着双腿的灵魂火焰,摇曳得更加剧烈,光芒也越发黯淡。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融入这片永恒的虚无之际——
“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泡破裂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似乎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柔韧的“薄膜”。
紧接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草木清香与湿润水汽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那令人绝望的、纯粹的黑暗骤然褪去!
刺目的光芒让他“眼前”一花,下意识地“闭”上了意识之眼。
待他适应了光线,缓缓“睁开”眼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残存的意识都为之凝固!
不再是死寂的琉璃长安,不再是荒芜的千窟沙漠,更不是那吞噬一切的混沌虚空!
眼前,是一片山明水秀、宛若仙境的世外桃源!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是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山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脚下是柔软的、开满不知名野花的草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与泥土的芬芳,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里……是哪里?
顾震霄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运转着。
他“看”向自己的“身体”——那两团灵魂火焰依旧在燃烧,但形态似乎凝实了一些,甚至隐约能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只是依旧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漂浮在草地上空,如同一个幽灵。
他瞬间明悟——这里,是海月的内心世界!是她灵魂深处,最真实、最柔软、也可能是……最不设防的地方!是她用幻术精心构筑的、寄托了她所有美好幻想与执念的“净土”!
然而,这片看似完美的“净土”,却处处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矛盾与哀伤。
他“看”到,在那最美的花海中央,矗立着两尊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
一尊是位身姿伟岸、面容俊朗、眼神睥睨、散发着帝王霸气的男子——帝俊!另一尊,则是位身姿曼妙、容颜绝美、眼神却充满了痴迷与卑微的女子——海月。
两尊雕像相依相偎,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但仔细看去,帝俊雕像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海月身上,而是遥望着远方的天际,带着一丝疏离与……漠然。
而海月雕像,虽然依偎着帝俊,但那双玉石雕琢的眼眸深处,却隐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怨与……恐惧。
顾震霄的“目光”扫过这片世界。
他看到溪流边,有另一尊模糊的、似乎想靠近海月雕像,却被无形力量推开、面容扭曲痛苦的男子石像。
他看到天空中,偶尔有巨大的、如同女娲麾下神只的阴影掠过,带来压抑与威胁。
他看到这片世界的边缘,那些美丽的山峦和溪流,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悄然“琉璃化”!如同外面那个死寂的长安!
希望与绝望,爱恋与恐惧,忠诚与背叛,坚守与毁灭……种种极端对立的情绪与景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杂糅在这片看似祥和的世界里!
“海月的内心……竟是如此……混乱与矛盾。”
顾震霄的意识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爱帝俊,爱得卑微而执着,将他视为一切的希望。但她又恐惧被帝俊抛弃,恐惧无法陪伴在他身边,恐惧万年的等待终成空。”
“她甚至可能恐惧帝俊归来后所带来的毁灭……但她又用更强的执念压制了这份恐惧,告诉自己绝不后悔……”
“她有恐惧的事物,但她似乎……又能战胜这些恐惧?或者说,她强迫自己不去恐惧?不,她是在害怕‘恐惧’本身!害怕自己的动摇会玷污对帝俊的忠诚?”
这种复杂到极点、几乎自相矛盾的心境,让顾震霄彻底束手无策!他就像面对一个用无数把锁、而且钥匙可能还互相矛盾地锁在一起的宝箱,根本无从下手!
他不知道该从哪个“恐惧”切入,才能撼动海月根深蒂固的意志核心!
他尝试着散发出微弱的灵魂波动,去触碰那些象征着恐惧的景象——帝俊的漠视、世界的琉璃化……但换来的,只是这片内心世界一阵轻微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甚至隐隐传来一股更强的排斥与警惕!
时间一点点流逝。
顾震霄的灵魂火焰越来越暗淡,形体也越来越透明。
他悬浮在这片美丽的“牢笼”中,如同一个迷失的孤魂,徒劳地徘徊。
“失败了吗……”
漫长的尝试与等待后,顾震霄的意识中涌起一股深沉的疲惫与绝望。
他感受着自己即将彻底消散的灵魂,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绝路。
洞府境强者的心灵壁垒,根本不是他一个天人境残魂能够撼动的。
他放弃了挣扎,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准备迎接最终的、永恒的沉寂与消亡。
魂火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然而——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刹那!
“嗡——!”
一股强大而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拉扯感,陡然从冥冥虚空中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了层层空间壁垒,精准地抓住了他这缕即将消散的残魂!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感袭来!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嗡鸣!
“呃!”
顾震霄闷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眼!无比刺眼的光芒!不再是内心世界那柔和的光,而是某种……人工造物的、明晃晃的灯光!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里……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四周是摆满线装古籍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灯油的味道。
而他自己,正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硬物。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却又熟悉无比的苍老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哎呀呀呀……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威风八面、算无遗策的顾大人吗?怎么搞得如此狼狈?魂儿都快散架了,啧啧啧……”
顾震霄艰难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朴素儒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睿智的老者,正弯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看你吃瘪我真开心”的促狭笑容。
老者手中提着一盏样式古朴、灯焰如豆、散发着温暖柔和光芒的青铜油灯——正是那盏挂在千窟城高塔下的“长明灯”!
而在老者身旁,还站着一位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眼神灵动中带着几分慵懒与好奇的少年。
少年也正低着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震霄看,仿佛在观察什么稀罕物事。
这老者,顾震霄认得,正是学究天人、游戏风尘的稷下学宫三贤之首——老夫子!
而那少年……顾震霄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
老夫子见顾震霄眼神茫然,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便直起身,随手将那盏“长明灯”挂在了背后墙壁的一个灯架上,然后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长须,转头对身旁的少年说道:
“庄周小子,你瞅瞅,顾小子这魂不守舍的样儿,别是魂儿丢在幻境里,人给吓傻了吧?”
那被称作“庄周”的清秀少年闻言,又盯着顾震霄看了半天,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望向老夫子,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地说道:
“夫子,你看我干啥?”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墙上那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长明灯,又指了指地上魂体虚幻、一脸懵逼的顾震霄,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长明灯是指引迷途、照亮归路的。可顾前辈他……在幻境里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压根儿就没找着路,属于‘无路可走’。”
“您老人家用灯硬把他‘捞’回来,这属于……强行干涉,扰乱了他自身的因果机缘。所以……”
庄周顿了顿,摊了摊小手,总结道:“夫子,您闯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