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盘桓数日,领略了“十里春风”的绮丽后,陆家船队再度启航,沿着浩荡长江,顺流而下,直指金陵。
船行江上,视野愈发开阔。
不同于运河的温婉,长江自有一番磅礴气象。
烟波浩渺,沙鸥翔集,远山如黛,横亘天际。
女眷们大多初次见识这般壮阔景象,连日来都聚在甲板上凭栏远眺,惊叹不已。
史湘云最为兴奋,指着江中往来的巨大漕船、客船,以及偶尔出现的、张着奇异硬帆的海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薛宝琴见多识广,便在一旁轻声解释,什么“沙船”“福船”,听得湘云美目放光,直嚷着将来也要坐海船去天边看看。
林黛玉穿着一身淡青色素罗衣裙,外罩月白软烟罗披风,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飘飘若仙。
她望着那“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景致,胸中浊气仿佛被这浩荡江风涤荡一空。
连日来眉宇间那点轻愁也淡去了许多,只觉心境也随之开阔起来。
紫鹃在一旁细心留意着,见她唇角不自觉地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大为宽慰。
悄悄对雪雁道:“姑娘这几日胃口好了,夜里也睡得安稳,看来这江南水土,果真养人。”
薛宝钗则与贾探春坐在稍远处的竹榻上,面前小几摆着棋盘,正在对弈。
宝钗落子沉稳,探春则攻势凌厉。
听着姐妹们的欢声笑语,宝钗偶尔抬眼望去,目光温润,带着当家奶奶特有的欣慰与从容。
王熙凤依旧是船上最忙碌的人,指挥着丫鬟婆子安排饮食起居,调度人手,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如今身份明确,行事更见底气,那份精明干练也愈发显得挥洒自如。
这日午后,船头传来水手的吆喝:“金陵码头到喽——!”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起身拥到船头。
但见前方江岸蜿蜒,屋舍连绵,一座雄浑古朴的巨城轮廓在薄暮中渐渐清晰。
城墙巍峨,绵延不尽,远比京城更显沧桑厚重。那便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船缓缓靠岸,金陵码头比之临清、扬州更为繁忙,舳舻千里,帆樯如林,人声鼎沸,各色口音交汇,充斥着南方特有的活力与喧嚣。
陆远早已安排妥当,码头上早有数辆华美马车并众多仆役等候。
众人登车,穿过熙攘的街市,往早已备好的别院行去。
马车内,薛宝钗静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双一贯沉静的眸子里,泛起了复杂难言的波澜。
越往城中行去,她的脊背越是挺直,手指也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帕子。
莺儿察觉她的异样,低声唤道:“奶奶?”
宝钗恍然回神,轻轻吐了口气,低声道:“无妨。只是……许久未归,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贪婪地流连在那些熟悉的街巷、桥梁、店铺招牌上,仿佛在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
他们下榻的别院位于秦淮河畔,闹中取静。
原是前朝一位致仕尚书的宅邸,被陆远买下,重新修葺,既保留了江南园林的精致婉约,又添了几分北地建筑的疏朗大气。
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更妙的是后园有一水阁,推窗便可见秦淮河粼粼波光,画舫笙歌隐约可闻。
安顿下来后,陆远见众人旅途劳顿,便吩咐休整一日,再行游览。
次日清晨,用罢早饭,薛宝钗向陆远请示,想回旧居看看。
陆远颔首应允,并让赵烈带一队护卫随行。
薛家的老宅在城南一条较为安静的巷弄里。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越靠近目的地,宝钗的心跳得越快。
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那棵老槐树,那口公用水井,那家她幼时常去买针线的“陈记杂货铺”……
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却又分明透着一股物是人非的寥落。
终于,马车在一处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前停下。
门楣上那块标志着“薛府”的匾额早已不见,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印痕。
宝钗扶着莺儿的手下了车,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门庭,一时竟有些怔忡。
记忆中朱门绣户、仆从如云的景象,与眼前的寂静清冷重叠在一起,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几个在巷口晒太阳、做针线的老街坊注意到了这群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生人,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那位容貌丰美、仪态万方的年轻夫人,不由得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妪眯着眼打量了半晌,忽然颤巍巍地走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这位……这位夫人,瞧着好生面善……莫不是……莫不是薛家那位姐儿?”
宝钗闻声转头,认出是住在斜对门的张姥姥,昔日常来府里与她母亲说话。
她忙敛衽施了一礼,温声道:“张姥姥安好,正是晚辈宝钗。”
“哎哟!真是宝姑娘!”
张姥姥顿时激动起来,上下打量着宝钗,见她通身的气派,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个个规矩体面。
还有那些一看就不好惹的护卫,浑浊的老眼里顿时充满了惊叹与艳羡。
“了不得!了不得!老婆子就说没认错!宝姑娘如今可是……可是富贵了!这是……成了官家太太了?”
她这话声音不小,引得其他街坊也围拢过来,纷纷附和:
“是薛家的宝姑娘?哎呦,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发出挑了!”
“这通身的气派,比当年薛老爷在世时还要风光!”
“听说薛家后来上京投亲去了,看来是攀上高枝了!”
“瞧这护卫,这排场,定是嫁了不得的大官吧?”
众人七嘴八舌,语气中充满了好奇、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巴结。
昔日薛家虽是皇商,富甲一方,但终究是商贾身份。
而如今,看薛宝钗这架势,分明已是跻身官眷,且非寻常小官之家。
宝钗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那一张张写满世态炎凉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昔年薛家鼎盛时,这些街坊何等热情;
后来家道中落,准备上京时,虽不乏同情,却也多了些疏远。
如今见她“风光”归来,那态度又变得热络甚至谄媚起来。
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与相熟的旧识点头致意,语气平和:“劳各位挂念。宝钗如今……随夫君南下,途经金陵,特来旧地看看。”
她语焉不详,并未明说夫君身份,更未提及自己实为侍妾。
但这般谦逊的态度,在街坊眼中更坐实了她“身份高贵、为人低调”的猜测,那艳羡的目光更是灼热。
又寒暄了几句,宝钗以不打扰为由,辞别了众街坊。
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并未开启,她只是在门前默默站了片刻,目光掠过那高高的院墙,仿佛能穿透砖石,看到里面早已易主、不知何等光景的庭院深深。
“走吧。”
她轻声对莺儿道,转身登上了马车,背影依旧端庄,却无端透出一丝落寞。
回到秦淮别院,众姐妹见她回来,都围上来问询。
史湘云心直口快:“宝姐姐,回老宅看了?可还好么?”
宝钗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道:“宅子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看了看也就罢了。”
她不愿多谈自家旧事,转而道,“金陵古迹众多,明日咱们去逛逛夫子庙、乌衣巷可好?”
众人知她心意,便也顺着话题讨论起金陵的风景名胜来。
晚间歇息时,莺儿一边为宝钗卸妆,一边低声道:“奶奶,今日那些街坊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宝钗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娇艳,却已承载了太多世事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早已惯了。只是今日一见,更觉……‘富贵如浮云,聚散无常’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复又坚定起来,“幸得夫君眷顾,姐妹们和睦,如今的日子,已是极好。往事如烟,不必再提。”
次日,陆远果然亲自带着女眷们游览金陵。
他们先去了庄严肃穆的夫子庙,瞻仰圣贤遗风;又漫步至附近的江南贡院,想象着无数士子在此挥毫泼墨,追逐功名的场景;随
后转至着名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黛玉轻声吟诵着刘禹锡的名句,望着眼前这条狭窄、古朴,甚至有些破败的巷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感慨。
昔日王导、谢安两大豪门聚居之地,如今也只余寻常民居,令人顿生沧海桑田之叹。
探春亦是心有戚戚焉,低声道:“繁华易逝,盛景难留。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亦有衰败之时。”
这话触动了在场不少人的心事,连湘云都安静了下来。
陆远见气氛有些低沉,便道:“前方便是秦淮河,河畔有家老字号的金陵菜馆,手艺极佳,我们去尝尝鲜。”
果然,精致的金陵美食很快驱散了淡淡的感伤。
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
炖生敲香气四溢;
还有那小巧玲珑的秦淮八艳点心,做得栩栩如生,令人不忍下箸。
就连黛玉,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鸡丝粥。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登临钟山,远眺长江如带,金陵城郭尽收眼底;
又去了莫愁湖、玄武湖,泛舟湖上,领略“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景致。
这日傍晚,众人在别院水阁中纳凉闲话。
但见秦淮河上灯火初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随波荡漾,恍若仙境。
史湘云倚着栏杆,望着河景,由衷叹道:“这金陵城真好!有山有水,有古迹有时鲜,热闹又不失清雅,比京城还要有趣几分!若能常来住住就好了!”
薛宝琴也点头附和:“云姐姐说的是,金陵人文荟萃,风物殊佳,确是个宜居宜游的好地方。”
贾探春虽未说话,但眼中也流露出赞同之色。连林黛玉,也微微颔首,轻声道:“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确实不负盛名。”
陆远坐在主位,品着香茗,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见她们确实喜爱此地,便放下茶盏,淡然开口:“既然喜欢,那便在金陵也置一处别苑。日后想来小住,也便宜。”
此言一出,水阁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惊喜的轻呼。
“真的?夫君?”
史湘云第一个跳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宝钗眼中也闪过亮光,温婉笑道:“夫君有此心意,自是极好。只是未免太过破费。”
陆远神色不变:“无妨。金陵乃江南重镇,在此置业,亦是常理。”
他转向侍立在侧的赵烈,“此事你去办,选址要清静,景致要好,格局参照此间,再扩大些。”
“属下明白!”赵烈干脆利落地应下。
王熙凤反应最快,立刻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夫君,贺喜夫君!也恭喜姐妹们,往后咱们在金陵也有个落脚的地儿了!
这选址、修建、布置的事儿,妾身定当尽心竭力,协助宝妹妹打理妥当!”
众女闻言,皆是笑逐颜开。
能在风景如画的金陵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意味着她们与这片土地有了更深的联结,也意味着未来有了更多值得期待的美好时光。
就连一向情绪内敛的黛玉,眉梢眼角也染上了真切的笑意,望向窗外那流光溢彩的秦淮河,只觉得那灯火,似乎也暖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