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那条窄僻胡同深处,一进低矮小院的门扉终日紧闭,仿佛要将内里的悲苦与世间的嘲讽隔绝开来。
贾政的病,入了秋后便一日重似一日。
起初还能勉强喝些汤药,后来连吞咽都变得艰难。
请来的大夫换了好几茬,有说是“郁结伤肝,脾土衰败”,有断为“气血两亏,元气耗竭”。
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无非是参苓白术、归脾养荣,银钱流水般花出去,那沉疴却如同跗骨之蛆,纹丝不动,反而愈发沉重。
屋内,光线昏暗。
贾政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两条厚重的棉被,仍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脸颊深陷,颧骨高耸,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间或泛起病态的潮红。
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喉咙里总像是堵着痰,发出“嗬嗬”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那双曾经古板严肃、偶尔流露出家族骄傲的眼睛,如今浑浊不堪,失了焦距。
大多时候茫然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偶尔,会艰难地转动,望向门口,似乎在期盼,又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王夫人守在床边,眼窝深陷,鬓边白发丛生,昔日养尊处优的富贵气度早已被愁苦磨蚀殆尽。
她用一块半湿的旧绸布,小心翼翼地蘸着温水,擦拭着贾政干裂的嘴唇。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每一次贾政剧烈的咳嗽,都让她的心揪紧,连忙放下布巾,轻轻拍抚他的背心,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暂时平息。
玉钏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浓郁的药味瞬间压过了炭气。
王夫人接过来,试了试温度,用小银勺一点点往贾政嘴里喂。
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淌下,濡湿了枕巾,能喂进去的,十不足一。
“老爷,您再喝点……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王夫人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更像是自言自语。
贾政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眼皮费力地抬了抬,目光扫过王夫人憔悴的面容,又无力地阖上。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滑落,渗入花白的鬓发。
屋外檐下,贾宝玉蜷缩在一个小杌子上,身上裹着件褪了色的旧斗篷。
他依旧沉默,眼神空茫地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落叶。
相较于之前的痴傻,这几日,他眼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苦,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每当屋内传来父亲的咳声,他的身子就会几不可察地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木凳,留下浅浅的印痕。
周瑞家的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小药包,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她走到王夫人身边,低声道:“太太,刚刚我去抓药时……郎中说,若是这剂下去还不见效,只怕……只怕……”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王夫人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将这小院里的每一个人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这天夜里,贾政的病情陡然加剧。
咳喘变得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紫涨。
他死死抓着王夫人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喉咙里的痰音如同破风箱,嘶哑可怖。
“老、老爷!”
王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呼唤,“玉钏儿!快!快去把宝玉叫来!周瑞!再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
玉钏儿哭着跑了出去。
周瑞跺跺脚,也顾不得夜深,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宝玉被玉钏儿半推半搡地拉进屋内。
昏暗的油灯下,他看到父亲那张扭曲痛苦、濒死的面孔,浑身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显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与悲痛。
“爹……爹……”他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贾政似乎听到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聚焦到宝玉脸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滔天的失望,有无尽的悲凉,有刻骨的不甘,最终,都化为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属于父亲的责任与期盼。
“宝……玉……”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过……过来……”
宝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踉跄着扑到床前,跪倒在地,紧紧抓住父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触手的冰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爹!儿子在!儿子在这里!”
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一刻,那些浑浑噩噩的麻木,那些放纵堕落的逃避,似乎都被这冰冷的死亡气息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对至亲离去的恐惧与心痛。
贾政死死盯着他,浑浊的眼里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那是他毕生信念的回光返照:“孽障……听……听着……贾家……就……就剩下你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漏气的风箱起伏,好半天才续上话:“读书……考……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重振……贾家……你……你答应我!”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沫喷溅。
宝玉看着父亲那充满最后期盼、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睛,感受着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一种巨大的悲伤和从未有过的责任感混杂着汹涌而来。
他用力点头,泪水奔涌,声音哽咽却清晰:“爹!儿子答应您!儿子一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重振贾家!儿子答应您!您放心!您放心啊!”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骨血里。
听到这承诺,贾政眼中那最后一点执念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几下,终于缓缓熄灭。
他紧抓着王夫人的手松开了,目光重新变得涣散,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这破败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贾家曾经的赫赫扬扬。
他嘴唇微微翕动,转向早已哭成泪人、浑身发抖的王夫人,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照……照顾好……他……俭省……度日……将来……若……若能……迁回……祖坟……傍着……老太太……”
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他头一歪,眼睛依旧半睁着,望着那虚无的远方,最后一口气,散了。
屋内死寂了一瞬。
随即,王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老爷——!!!”
她猛地扑到贾政身上,摇晃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你怎么就丢下我们去了啊!你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老爷啊……”
玉钏儿、周瑞家的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个老仆,也齐齐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悲声瞬间充满了这间狭小破败的屋子,穿透薄薄的窗纸,融入外面呼啸的寒风里。
贾宝玉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父亲再无生息的脸,看着母亲崩溃的哭喊,听着满屋的悲声。
他脸上泪水纵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变故。
他张了张嘴,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压抑的咯咯声。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父亲的死,像一记最沉重的警钟,敲碎了他用麻木和放纵构筑的外壳,将血淋淋的现实和责任,硬生生塞进了他空洞的魂灵里。
天,真的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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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越过高墙,传入了煊赫崭新的陆府。
彼时,黛玉正与宝钗、探春等在暖阁里做针线,屋内熏笼暖香,笑语晏晏。
当一个管事媳妇小心翼翼地将消息禀告时,仿佛一阵寒风骤然卷入,瞬间冻僵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林黛玉手中的针线“啪”地一声掉在绣绷上。
她脸色倏地煞白,毫无血色,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怔怔地望着那媳妇,仿佛没听清,又仿佛听清了却无法相信。
“……你……你说什么?”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侥幸的祈求。
“回林姑娘,西院……不,是原先政老爷一家赁居的南城那边传来消息,政老爷……已于昨夜……病故了。”
管事媳妇低着头,声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黛玉身子晃了晃,一旁的紫鹃连忙扶住。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纵然贾政待她不算亲厚,纵然贾家负她良多,但那毕竟是她的亲舅舅,是母亲贾敏的兄长,是她幼时初入贾府时,曾给过她些许庇护的长辈。
更重要的是,他的离世,仿佛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那个“贾府”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那些承载了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岁月,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正在一个个离去,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凉攫住了她。
贾探春的反应更为激烈。
她猛地站起身,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泪意,声音却带着哽咽:“老爷……他……他怎么就……”
那是她的生父!
纵然父女情分淡薄,纵然他曾因赵姨娘之故对她多有忽视,可血脉亲情,岂能轻易割舍?
她想起父亲古板面容下偶尔流露的关切,想起他对自己诗书的夸赞,心中痛楚难当。
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薛宝钗虽也面露戚容,叹息一声,但尚能维持镇定。
她放下针线,走到黛玉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林妹妹,快别伤心了。政老爷久病缠身,如今……也算是解脱了。你身子弱,经不得这般悲痛。”
又对探春道:“三妹妹也节哀。如今那边定然忙乱,我们……总得尽些心意。”
史湘云闻讯赶来,一进门就红了眼眶,拉着黛玉的手:“林姐姐……”
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言语如此苍白,只能陪着落泪。
就连平日淡漠的惜春,也沉默良久,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片刻,低低念了声佛号。
暖阁内先前那份安乐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被一种沉郁的悲伤所取代。
她们虽已身在陆府,开启了新的人生,但根须深处,仍与那个已然崩塌的旧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贾政的死,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深浅不一的涟漪。
薛宝钗作为当家奶奶,很快冷静下来,吩咐道:“去备一份厚重的奠仪,以府里的名义送去。再……以我们姐妹几个的私谊,另备一份。挑几个稳妥的婆子过去帮忙料理丧事,看看那边有什么短缺的。”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也无法完全掩饰眉宇间的那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
黛玉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陆府花园中依旧生机勃勃的秋菊,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初入荣国府时,那个端坐在荣禧堂上、不苟言笑的二舅舅;
想起宝玉挨打时,他震怒又失望的脸;
想起家族败落时,他瞬间佝偻的脊背……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
“旧巢已是他人筑,风雨飘摇各东西……”
她低声吟道,声音凄婉,如同秋夜寒蛩,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紫鹃默默递上温热的帕子,心中也充满了酸楚。
她知道,姑娘伤的,不仅是政老爷,更是那随之彻底湮灭的一个时代,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混合着甜蜜与痛苦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