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不,如今应说是陆府别邸的改造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那推倒围墙的轰鸣声仿佛一个强有力的信号,宣告着旧格局的彻底瓦解与新秩序的迅猛建立。
每日天刚蒙蒙亮,工匠、仆役们便如同潮水般涌入西院那片曾经的“禁区”,锯木声、凿石声、夯土声、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喧嚣乐章,连带着东院这边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黛玉、宝钗等人起初那点“物是人非”的淡淡愁绪,在这日复一日的建设热潮中,也渐渐被冲淡,转而化作了对未来的好奇与期盼。
她们时常相约,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远远观瞧工程的进展。
“你们瞧,那片原先逼仄的小院打通后,视野开阔多了,听说夫君要在此处建一座演武场呢。”
薛宝钗指着原先贾政外书房及附近院落的方向,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夯土地基,四周堆放着整齐的青石条。
阳光下,工匠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石条嵌入地面,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声响。
贾探春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向往:“正是该如此!昔日府中男丁多习文,少了些刚健之气。如今有了这演武场,将来兰哥儿他们也好有个强身健体、习练弓马的地方。”
她仿佛已经看到侄儿贾兰在此挥汗如雨的场景,眼中充满了对家族新生的期待。
史湘云最是兴奋,拉着薛宝琴的手,指着另一处正在挖掘的巨大土坑:“琴丫头快看!那里,对,就是原先太太院后那片抱厦的位置,听说要引温泉水过来,造一个大的汤泉池子!
冬天落雪时,咱们也能像杨贵妃那样,‘温泉水滑洗凝脂’了!”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笑起来,脸颊绯红,引得众姐妹也忍俊不禁。
林黛玉倚在一旁新移来的太湖石旁,看着眼前繁忙却有序的景象。
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新鲜木材的清香,驱散了记忆中西院那股陈腐压抑的气息。
她轻轻对身旁的紫鹃道:“这般大兴土木,虽失了旧日模样,倒也别开生面。可见这世间事,果然是不破不立。”
紫鹃见她眉宇间郁结之气又散了几分,心中暗喜,忙附和道:“姑娘说的是,瞧着这新气象,人也觉得精神些。”
就连平日最是淡漠的惜春,偶尔路过,看着画工们在高高的架子上,为新建的亭台楼阁描金绘彩,那鲜艳的色泽、流畅的线条,也不禁驻足片刻,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
整个陆府,都沉浸在这种破旧立新、充满希望的蓬勃气氛之中。
---
就在这万象更新的当口,一个更令人欣喜的消息,如同春风里最甜美的一缕花香,悄然在府内传开——二姑娘迎春,诊出了喜脉。
消息最初是从伺候迎春的司棋那里隐约透出的,说是二奶奶近来身子乏得很,食欲也不振,悄悄请了相熟的老太医来诊脉。
老太医捻须含笑,连连道喜的模样,被几个机灵的丫鬟瞧了去。
这日清晨,薛宝钗领着黛玉、探春等人,按惯例到陆远处请安回明家务后,并未立刻散去。
宝钗看了一眼身旁面色红润、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喜色的王熙凤,微微一笑,对陆远道:“夫君,今日有件大喜事要禀告您。”
陆远正翻阅着西院改造的进度图纸,闻言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见迎春虽强自镇定,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睛却藏不住心事,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放下图纸,语气较平日温和了些:“哦?何事?”
迎春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小女儿的羞赧,声音也比往常轻柔了许多:“回……回夫君,昨日请了太医诊脉,说是……说是妾身……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说罢,她微微垂下头,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刹那间,屋内静了一瞬,随即被一阵热烈的喜悦所取代。
“真的?二姐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史湘云第一个跳了起来,抓住迎春的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黛玉眼中也漾开真切的笑意,走上前柔声道:“恭喜二姐姐,这可是我们府里第一桩这样的喜事,定要好好保养才是。”
贾探春亦是满面笑容,看着迎春,又看向陆远,眼中充满了对家族添丁进口的欣慰。
连薛宝琴、邢岫烟等人也纷纷上前道贺。
薛宝钗作为当家奶奶,更是喜上眉梢,她拉着王熙凤的手,细细叮嘱:“这可是我们陆府的大功臣!从今日起,那些劳神费力的事一概不许再沾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库房里的人参、燕窝尽着用,务必把身子调养得健健壮壮的。”
陆远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迎春那难得流露出的、混合着羞涩与喜悦的动人神情,冷峻的眉眼也彻底柔和下来。
他虽未多言,但那双深邃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和微微颔首的动作,已泄露了他内心的悦慰。
“很好。”
他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既如此,一切按规矩来,份例加倍,伺候的人手再添两个稳妥的老嬷嬷。需要什么,直接跟宝钗说,不必拘礼。”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迎春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你……好生将养。”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迎春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微微发酸。
她连忙低下头,屈膝应道:“谢夫君关怀,妾身晓得了。”
这一刻,什么争强好胜,什么昔日恩怨,似乎都被这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冲淡了。
迎春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感受到那里面正在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期盼充满了心间。
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后福”。
陆远心情显然极佳,又对宝钗道:“府中上下,这个月月钱加倍,以示庆贺。”
消息传开,整个陆府都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
下人们走路带风,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厨房更是精心备下了各色滋补汤品、酸甜可口的点心,源源不断地送往迎春的院子。
这座焕然一新的府邸,因着这桩喜事,更添了几分暖融融的家常生气与对未来无尽的期待。
---
然而,与陆府这边的欣欣向荣、喜气洋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贾政一房如今的惨淡光景。
他们在南城一条窄僻的胡同里,赁了一处一进的小院。
院子狭小,屋舍低矮,墙壁斑驳,夏日漏雨,冬日透风。
与昔日荣国府的轩敞气象相比,不啻天渊之别。
贾政自那日被迫卖掉西院宅子后,便一病不起。
起初是急火攻心,咳嗽带血,后来更是添了头晕目眩的毛病,整日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对着糊了廉价桑皮纸的窗户发呆。
药是吃了不少,但心病难医,病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王夫人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伺候,看着丈夫形容枯槁、唉声叹气的模样,再看看这窘迫的环境,只能暗自垂泪。
贾宝玉的状况更是令人忧心。他自大牢里出来后,便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眼神空洞,对外界的一切缺乏反应。
有时王夫人跟他说话,他要良久才茫然地“嗯”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偶尔,他会在夜深人静时,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那方“通灵宝玉”,被他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尘,再无往日光彩。
更让他们难堪的,是来自外界的指指点点。
贾家彻底败落、卖宅救子、宝玉嫖赌入狱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市井巷陌、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一日,周瑞家的硬着头皮,拿着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去街口的油盐铺子采买。
刚一进门,原本还在高声谈笑的几个妇人立刻收了声,交换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好奇与鄙夷的眼神。
“哟,这不是周瑞嫂子吗?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一个满脸肥肉的老板娘拖长了调子,语气带着明显的揶揄,“听说府上……哦,瞧我这张嘴,是您如今住的那地方,不太太平?宝二爷可大安了?”
周瑞家的脸上火辣辣的,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劳您惦记,二爷……好多了。”
她只想赶紧买了东西离开。
另一个瘦高的妇人却凑过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我说嫂子,跟我们说说,那陆府里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听说修得跟天宫似的?你们当初……怎么就舍得卖了那大宅子呢?啧啧,真是造化弄人哪!”
周瑞家的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匆匆付了钱,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铺子,身后传来那几位妇人毫不掩饰的议论声。
“瞧瞧,往日里多威风,如今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还不是那宝二爷作的?好好的国公府嫡孙,偏要学那下流胚子,把家业都败光了!”
“听说在牢里差点没了半条命,出来就傻了?真是报应!”
“嘘……小声点,好歹也是读书人家……”
“读书人家?读书人家能教出这样的子弟?我看呐,是祖上没积德……”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毒刺,不仅周瑞家的听见了,偶尔不得已出门的贾政、王夫人。
甚至浑浑噩噩的宝玉,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目光。
每一次出门,都成了一场公开的羞辱。
贾政本就郁结于心,一次强撑着病体想去寻一位旧日同僚,看能否谋个馆席糊口,却在人家门房处就受了冷眼,连正主的面都没见着。
回来的路上,又听得几个路人在旁若无人地议论贾家的“丑事”,气得他浑身乱颤,回到那陋室便一头栽倒在床,病情骤然加重,咳血不止。
王夫人哭着请了大夫来,诊脉后,大夫只是摇头,私下对王夫人道:“老先生这病,大半是心症。郁结太过,肝火亢盛,克伐脾土……若不能宽怀静养,只怕……唉,夫人还是早做准备吧。”
王夫人听着,只觉得天旋地转。
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丈夫,看着角落里痴痴傻傻的儿子,再看看这家徒四壁、备受白眼的境况,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荣国府最后的血脉与尊严,似乎就在这陋巷的凄风苦雨与世人的冷眼闲言中,一步步走向无可挽回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