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那日与黛玉、湘云当街争执后,心中又是懊恼,又是不忿,更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戾气。
他并未直接回西院,反而又折返回贾琏处,浑浑噩噩地灌了许多酒,直到夜深人静,才被贾琏派小厮偷偷送回怡红院。
接下来几日,他称病不出,连晨昏定省都免了,整日躲在房里,对着墙壁发呆。
或是无故对丫鬟发脾气,摔打东西,吓得那些小丫鬟等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日街头的争执,虽未当场被西院的耳目瞧见,但宝玉连日流连花丛、出入赌坊的形迹,终究被几个常在外行走、认得琏二爷和宝二爷的长随小厮看了去。
起初只私下议论,渐渐便传到了管家的林之孝耳中。
林之孝虽已不如往日权势,但到底心向贾政一房,觉此事关系甚大,犹豫再三,还是寻了个机会,悄悄禀告了王夫人身边还算得力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听得心惊肉跳,不敢隐瞒,觑着王夫人独自在佛堂念经时,屏退左右,一五一十地说了。
只略去了与黛玉、湘云争执一节,单说宝玉常随琏二爷出去,去的多是那“不干净的地方”,似乎……似乎还沾染了赌钱的习气。
王夫人正捻着佛珠,闻言,手猛地一抖,那串乌木佛珠“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滚落一地。
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把抓住周瑞家的手腕:“你……你说什么?你看真切了?宝玉他……他怎会……”
“太太,千真万确啊!”
周瑞家的忍着痛,低声道,“外头都传遍了,说琏二爷带着宝二爷,在什么醉杏楼、得意坊……厮混。奴才原也不信,可……可有好几拨人都这么说……”
王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心口像是被巨石重重砸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她最后的指望,竟堕落至此!
吃花酒,赌钱……这哪一样都是足以毁掉一个读书人前程、玷辱门楣的恶行!
“孽障……这个孽障啊!”
王夫人捶打着胸口,眼泪汹涌而出,是失望,是心痛,更是恐惧,“他怎么敢……他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姐姐……怎么对得起我……”
“快!快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王夫人厉声吩咐,声音却带着哭腔。
周瑞家的连忙应声去了。
不多时,贾宝玉睡眼惺忪,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被带了进来。
他见母亲脸色铁青,泪痕未干,周瑞家的又在一旁垂首肃立,心中便知不妙,那点残存的睡意立刻吓醒了。
“母亲……”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跪下!”王夫人指着地面,声音尖利。
宝玉腿一软,跪倒在地。
“说!你这些日子,都跟着你琏二哥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王夫人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像是要将他烧穿。
“没……没去哪里……就是在家里闷了,出去走走……”宝玉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还在撒谎!”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一个拂尘,没头没脑地就朝宝玉身上打去,“醉杏楼!得意坊!你当我不知道吗?吃酒!赌钱!你还敢骗我!我……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那拂尘虽是马尾所制,但王夫人盛怒之下,下手极重,抽在宝玉背上、肩上,仍是火辣辣地疼。
宝玉吃痛,一边躲闪,一边下意识地辩解:“是琏二哥硬拉我去的……我……我就去了几次……”
“他拉你去你就去?他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
王夫人口不择言,又是几下狠抽,“你自己立身不正,还怪别人引逗?我把心都掏给你了,指望着你光宗耀祖,你倒好……竟学起那下流种子来了!你……你要气死我才甘心吗?!”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贾政阴沉得可怕的声音:“你们在闹什么?”
原来贾政今日心中烦闷,想来佛堂静静,却听到里面哭闹打骂之声。
他一进门,就看到王夫人拿着拂尘抽打跪在地上的宝玉,而宝玉衣衫不整,面带惊慌,满身酒气隔老远都能闻到。
贾政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怎么回事?”
王夫人见贾政来了,手一软,拂尘掉在地上,扑过来哭道:“老爷……老爷您可来了……这个孽障……他……他跟着琏儿出去吃花酒,赌钱……都被人家看见了……我……我活不了了……”
“什么?!”
贾政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宝玉。
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原本就因家道败落而布满阴翳的眼睛,此刻燃起了滔天怒火,像是要将宝玉生吞活剥。
“畜生!你……你再说一遍!你去了何处?!”贾政的声音嘶哑,带着毁灭前的死寂。
宝玉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说得出话。
贾政不再问他,目光转向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扑通”跪倒,颤声道:“回老爷……外头……外头都说,宝二爷常跟琏二爷去……去那秦楼楚馆,还有……还有赌坊……”
“好……好得很!”
贾政怒极反笑,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我贾政一生清廉自守,怎会生出你这等不知廉耻、自甘下流的孽障!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今连个人的样子都没了!竟去学那市井无赖的勾当!我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越说越气,积压了数月的失望、愤怒、屈辱,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左右环顾,一眼看到佛堂门后用来顶门的一根手腕粗的门闩,一把抢过,红着眼睛就朝宝玉劈头盖脸地打去!
“我叫你不学好!我叫你嫖赌逍遥!我叫你给祖宗蒙羞!”
这一下不同于王夫人的拂尘,实心的木棍带着风声,结结实实地打在宝玉的背上、腿上、胳膊上,发出沉闷可怕的“砰砰”声。
宝玉惨叫一声,被打得翻滚在地。剧痛之下,他起初还哭着求饶:“父亲息怒!儿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可贾政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下手反而更重,一边打一边骂:“知错?我看你是死性不改!今日我非打死你,免得你日后做出更不堪的事,连累全家跟你一起下大狱!”
王夫人见贾政下了死手,宝玉在地上翻滚哀嚎,背上已然见了血痕,心疼得如同刀绞,扑上去死死抱住贾政的胳膊,哭喊道:“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就真打死了!宝玉,我的儿,你快磕头认错啊!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
宝玉被打得痛彻心扉,又见父亲状若疯魔,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心中那点委屈和叛逆也被激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混合着疼痛的扭曲和一种豁出去的倔强,大声道:“打!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是个废物!也是个让你们丢人的孽障!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人!”
“你还敢顶嘴!”贾政气得几乎晕厥,一脚踹开王夫人,举起门闩又要打。
恰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赵姨娘和周姨娘,并几个清客相公也赶了过来,见状连忙上前死死拦住。
夺门的夺门,抱腰的抱腰,苦苦劝道:“老爷息怒!老爷保重身体啊!二爷年轻,一时糊涂,慢慢教就是了!”
“是啊老爷,真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得了!”
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暴怒的贾政劝住,夺下了门闩。
贾政力竭,被扶到椅子上坐下,犹自喘着粗气,指着蜷缩在地上呻吟的宝玉,对王夫人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我……我贾政是造了什么孽啊!”
王夫人扑到宝玉身边,见他脸色苍白,背上血迹斑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场风暴,暂告平息。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请医敷药。
贾政则气得旧疾复发,咳嗽不止,被扶回书房歇息。
王夫人两头奔波,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担忧丈夫,只觉得心力交瘁,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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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内,药气弥漫。
宝玉趴在榻上,背上、臂上伤痕累累,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几个小丫鬟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上药。
肉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屈辱、怨愤和不甘,却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心。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
他想不明白,为何父亲如此狠心,竟要将他往死里打。
难道一次落榜,几次出格,就罪无可赦了吗?
他又想起那日街头,黛玉和湘云那震惊、失望、鄙夷的眼神……是了!
一定是她们!一定是她们回去告诉了老爷太太!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迅速滋长。
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痛苦的根源——是林妹妹和云妹妹的告发,才引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她们看不起他了,厌恶他了,所以要借老爷的手来整治他!
“枉我平日将她们视作知己……她们竟如此对我!”
宝玉心中恨恨地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我定要去问个明白!”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牵动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伤得这么重,可不能乱动啊!”
“放开我!我要出去!”宝玉红着眼睛低吼。
“二爷,您要去哪儿啊?老爷才刚息怒,您再出去,岂不是……”另一个丫鬟也哭着劝道。
“我去哪儿不用你们管!”
宝玉猛地甩开她们的手,不顾背上撕裂般的疼痛,强行撑起身子,胡乱套上一件外衫,就要往外走。
他此刻被怨愤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若不找黛玉问个清楚,他就要被这口气憋死了。
几个小丫鬟拦他不住,又不敢声张,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怡红院,往东边与陆府相邻的角门走去——那是如今通往旧日大观园的唯一途径。
守门的婆子见是宝玉,又见他形容狼狈,面色狰狞,吓了一跳,还未及阻拦,已被宝玉一把推开,径直闯了过去。
一墙之隔,恍如两个世界。
陆府这边,春光明媚,花木扶疏,几个小丫鬟正在假山边嬉笑玩闹。
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面色苍白的男子闯进来,都吓得惊叫起来。
宝玉也不理会,凭着记忆,径直往潇湘馆方向冲去。
恰巧今日黛玉因心中郁结,未曾出门,只在潇湘馆窗下看书解闷。
紫鹃在一旁做着针线。
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紧接着,竹帘被猛地掀开,贾宝玉如同一个失控的幽魂般闯了进来!
黛玉和紫鹃都吓了一跳。只见宝玉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疯狂的执拗,背上衣衫隐隐透出血迹,整个人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怖。
“宝……宝玉?你怎么来了?你这……这是怎么了?”
黛玉放下书,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她虽那日与他争吵,但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仍是一紧。
宝玉死死盯着黛玉,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地质问:“林妹妹!我且问你,我吃酒赌钱的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去告诉老爷太太的?!”
黛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来意,那张原本带着些许关切的俏脸,瞬间冷了下来,变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眼神清冷如秋夜之月,带着一种彻骨的失望和疏离。
“宝玉,你闯到我这里来,便是为了问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是不是你?!”
宝玉逼近一步,眼神咄咄逼人,“那日只有你和云妹妹看见!若非你们告状,老爷怎会知道得那般清楚?怎会下死手打我?!林黛玉,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何苦如此害我?!”
“我害你?”
黛玉气得浑身发抖,眼圈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贾宝玉!你扪心自问,我林黛玉是何等样人?我会行那等背后告密、搬弄是非的小人之举?
那日见你那般模样,我与云儿只有痛心、失望!何曾想过要借此害你?你……你竟如此想我?!”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充满了被冤枉、被辜负的痛楚。
这时,得到消息的史湘云和薛宝钗也匆匆赶了过来。
湘云一进门,看到宝玉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宝玉道:“二哥哥!你疯了吗?跑到林姐姐这里来撒什么野?
你自己做下那等没脸的事,挨了老爷的打,不思反省,倒来怪我们?我们告状?呸!我们都嫌脏了嘴!”
宝玉正在气头上,见湘云也来了,更是认定了是她们二人合伙,怒道:“不是你们还有谁?那日之后,老爷就知道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们如今是攀了高枝,看不起我这落魄之人了,便恨不得我死了干净,好让你们清静,是不是?”
“你……你胡说八道!”
湘云气得跳脚,“我们若真要害你,当日在那街上就嚷得人人都知道了!何必等到今日?
你自己行为不端,露了行迹,被下人看见禀告了老爷,倒来冤枉我们!宝玉,你真是昏了头了!”
薛宝钗相对冷静,她拦住激愤的湘云,走到宝玉面前,神色凝重,语气沉痛:“宝兄弟,你冷静些。林妹妹和云妹妹断不是那样的人。
此事……恐怕是外头伺候的人嘴不严,传到了政老爷耳中。你此刻不该来这里质问姐妹,而是该好好想想,为何会行差踏错,惹得长辈如此伤心动怒。”
“我想?我想什么?”
宝玉惨笑一声,目光扫过黛玉冰冷的脸,湘云愤怒的眼,宝钗担忧的眉,只觉得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你们一个个都来教训我!都觉得我错了!是,我是错了!我错在生在这家里!错在认识了你们!若没有这些牵绊,我何至于如此痛苦!何至于要靠那些玩意儿来麻痹自己!”
他状若疯癫,言语混乱,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外界:“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在这里风光依旧,可我的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炸。”
宝玉瞪着黛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听着湘云连珠炮似的斥责和宝钗苦口婆心的规劝。
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一根根利刺,扎得他体无完肤。
“为我好?哈哈,为我好……”
宝玉踉跄着后退一步,背上的伤口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浅色的外衫。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指着她们三人,嘶声道:“你们谁真正明白过我?谁又真正在意过我快活不快活?父亲要我光宗耀祖,母亲要我稳妥安分,你们呢?你们要么劝我上进,要么怪我堕落!
可你们知不知道,那八股文章,那经济仕途,于我而言,不过是沽名钓誉的钓饵,锢溺人才的牢笼!我宁愿在那醉乡赌坊里得片刻麻木,也不愿在那虚伪的牢笼里煎熬一世!”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绝望的宣泄。
黛玉听着他惊世骇俗的言论,看着他近乎癫狂的神态,心中五味杂陈。
她素知宝玉厌恶仕途经济,却不知他内心痛苦至此。
她本想反驳,想告诉他纵然不喜,也不该自暴自弃,更不该沉溺于那等肮脏之地。
可看到他背上刺目的血迹,看到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那些话便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宝玉。
他们,终究是走上了两条再无法交汇的路。
湘云却听得柳眉倒竖,怒道:“二哥哥,你真是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牢笼,什么钓饵?哪个世家子弟不是这般过来的?偏你就金贵,就受不得这点‘煎熬’?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不明白你,你又何尝体谅过老爷太太的苦心,体谅过这偌大家业的艰难?
你只顾自己快活,可想过你肩上担着多少干系?你如今这般行径,与那败家的纨绔子弟有何分别?!”
“云丫头!”
宝钗见湘云话说得重了,忙出声制止,又转向宝玉,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规劝:“宝兄弟,云妹妹话虽直了些,理却不差。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随心?便是不喜,责任所在,亦当勉力为之。
你这般放纵,伤害的是自身,痛心的是长辈,寒心的是……是我们这些盼着你好的姐妹。
听我一句劝,回去好好养伤,静思己过,向老爷太太磕头认错,往后收心敛性,方是正理。”
“正理?你们的正理,就是我的绝路!”
宝玉惨然一笑,目光最后定格在黛玉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怨,有恨,有不甘,更有一种彻底心死后的灰烬之色。
“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好,好得很!从今往后,我贾宝玉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与你们再无干系!
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愿你们日后攀了那高枝,莫要忘了今日是如何将我逼至这般田地的!”
说罢,他猛地转身,因动作太大,牵动伤势,又是一阵摇晃,几乎栽倒,但他硬是撑住了,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潇湘馆。
黛玉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斑驳的竹影中显得如此单薄而狼狈,却又带着一股不惜与全世界撕裂的狠绝。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姑娘!”紫鹃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
“林姐姐!”湘云和宝钗也吓了一跳,围拢过来。
黛玉靠在紫鹃怀里,面色灰败,双眼紧闭,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浸湿了衣襟。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彻底地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