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光阴,倏忽而过。
西院那方小小的天地,对贾宝玉而言,愈发像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父亲的唉声叹气,母亲的愁眉泪眼,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乃至窗外那几竿熟悉的翠竹,都成了压在他心口的巨石,让他喘不过气。
起初,当贾琏再次笑嘻嘻地溜过来,挤眉弄眼地邀他“出去松散松散”时,宝玉心头还猛地一紧,眼前闪过那日从赌坊出来后的空虚与龌龊感。
连连摆手推拒:“不去了,不去了!琏二哥自去快活吧,我……我今日还要读书。”
贾琏也不强求,只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读什么劳什子书!没的闷坏了!二哥那儿随时给你留着位置,什么时候想通了,只管来找我!”
说完,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自顾自去了。
宝玉望着他轻快离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本崭新却陌生的《中庸》,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化作嘲讽的面孔。
读书?读来何用?
功名已是镜花水月,家族复兴更是痴人说梦。
他烦躁地将书掷在桌上,在屋里踱来踱去,像一头困兽。
那日醉杏楼的暖香,得意坊的喧嚣,骰子撞击的清脆声响,赢钱时瞬间的狂喜,甚至输钱时的不甘与刺激……如同鬼魅般,一次次在他脑海中盘旋。
与这死水般的现实相比,那种放纵带来的、短暂的麻木与快意,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终于,在又一个百无聊赖、被贾政叫去训诫了半个时辰的午后,宝玉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找了个由头,说是去寻贾蓉说话,悄悄溜出了西院那扇灰暗的角门。
一出门,便觉空气都自由了几分,他几乎是跑着去了榆钱胡同。
贾琏见他主动找来,毫不意外,大笑着揽过他:“这才对嘛!走,今日带你去个好去处,新来了几个姑苏的姑娘,唱得一嗓子好南曲!”
一次,两次……宝玉去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他开始熟悉醉杏楼里不同姑娘的脾性,学会了猜拳行令的粗话,甚至能在赌桌上押上几手,有输有赢。
酒精麻醉了神经,赌局刺激着感官,在那些时刻,他确实忘记了落榜的羞耻,忘记了家族的败落,忘记了父母的期望,也忘记了……园中姐妹们的容颜。
他沉醉于这种无需思考、只需放纵的虚幻自由里,脸色由最初的苍白变得有种不健康的潮红,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
唯有在纵情声色时,那双眸子才会短暂地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这日午后,他又一次从醉杏楼出来。
已是申时初刻,春日暖阳斜照,街市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宝玉身上还带着未散的酒气,脸颊微红,衣襟上不小心沾染了些许胭脂印记,头脑因饮了酒而有些昏沉,却又带着放纵后的慵懒和空虚。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人群,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售卖文玩古籍的街道,想吹吹风,散散酒气。
恰在此时,对面街角,盈盈转出几位丽人。
为首一人,穿着月白素缎绣折枝兰花的琵琶襟上衣,系着一条淡青色素罗裙,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身形袅娜,风姿楚楚,不是林黛玉又是谁?
她身旁跟着史湘云,穿着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娇艳如火,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后面还随着紫鹃、翠缕并几个捧着盒子的小丫鬟,显然是刚采买了东西,正要回府。
两下里撞了个正着!
黛玉和湘云同时看到了宝玉,脚步顿时停住。
阳光清晰地照在宝玉身上——那微红的醉颜,躲闪的眼神,略显凌乱的衣冠,以及……衣襟上那抹刺眼的嫣红。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黛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比她身上的月白缎子还要苍白。
她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尖锐物刺伤的痛楚。
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史湘云先是一愣,随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宝玉,声音又脆又急,带着满满的惊怒:“二哥哥!你……你这是什么样子?!光天化日,你……你从哪里吃酒回来?这……这身上是什么?!”
她心直口快,一眼就看到了那胭脂印记,气得脸颊通红。
宝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醉意瞬间吓醒了大半。
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黛玉那双盈满伤痛的眼睛,手脚冰凉,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我没……只是……只是和琏二哥……在外面吃了两杯酒……散散心……”
“散心?”
林黛玉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裹着冰碴子,带着颤抖,“散心散到……那种地方去了?宝玉,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可还有半分从前的样子?”
她上前一步,目光死死盯住他衣襟上的痕迹,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我们只当你在家闭门思过,好歹读些书,或者……或者只是闷着,总归……总归不至于自甘堕落至此!你可知老爷、太太为你操碎了心?你可知我们……我们……”
她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心碎的眼神。
史湘云气得跺脚,接过话头,语气又急又厉:“就是!二哥哥,你太让人失望了!科举不中便不中罢了,难道天就塌了?好好一个人,竟学那起子下流胚子,往那腌臜地方钻!
吃酒赌钱,还……还沾了一身的不干净!你把从前我们结诗社、论诗词的心气都丢到哪里去了?竟变成如今这般……这般泥猪癞狗的样儿!”
“泥猪癞狗”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宝玉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初的羞愧和慌乱,在两人连番的指责下,尤其是湘云这毫不留情的痛骂中,渐渐转化成一股邪火。
连日来的压抑、委屈、自暴自弃,以及被最在意的人看到最不堪一面的恼羞成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是!我是泥猪癞狗!我是不堪!我自甘堕落!”
宝玉梗着脖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蛮横,眼睛也红了,“你们清高!你们干净!你们如今是陆府里的娇客,自然可以站在干岸上指责我!你们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啊?!”
他指着西院的方向,情绪激动:“那边像个冰窖!老爷见了我不是叹气就是骂!太太整日哭天抹泪!下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可怜!
我透不过气!我就要闷死了!不吃酒,不找点乐子,你们让我怎么活?!难道像你们一样,躲在别人的园子里,吟诗作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宝玉!你混账!”
林黛玉听他竟将她们也扯了进来,还说出如此诛心之言,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我何尝是那样的人?你……你竟如此想我?我是为你好!是哀你不幸!怒你不争!”
“我不争?”
宝玉惨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悲凉和扭曲,“我争什么?怎么争?那科举是我不想考吗?是那题目存心刁难!这家族是我不想振兴吗?
是它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你们要我争,要我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活着,可我累了!我装不下去了!我就乐意这么着!至少快活!痛快!”
史湘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痛心疾首道:“快活?痛快?二哥哥,你那不是快活,是作践自己!是逃避!你睁眼看看,这世上谁人容易?林姐姐身子弱,在人家府里难道就真的事事顺心?
三姐姐她们难道不念着旧日?可我们都还想着往后看,往前奔!你呢?你却一头扎进那烂泥潭里,还自以为得意!你……你真是枉费了老太太昔日疼你一场!枉费了我们……我们姐妹昔日高看你一眼!”
“高看我?”
宝玉像是被最后一句刺痛,猛地挥手,声音嘶哑,“我从来就不是你们期望的那种人!什么禄蠹,什么经济文章,我见了就烦!
如今好了,大家都看清了,我就是这么块顽石,扶不上墙的烂泥!你们以后只管过你们的好日子去,不必再来管我这滩烂泥的死活!”
他说完,竟不再看黛玉那泪痕满面、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再看湘云那气得发白的脸,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瞬间消失了踪影。
街道上,只留下林黛玉和史湘云,呆立原地。
黛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打湿了衣襟。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有一种被彻底辜负、彻底撕裂的绝望。
史湘云扶住黛玉颤抖的肩膀,也是眼圈通红,又是气愤又是难过,看着宝玉离去的方向,恨恨地一跺脚:“糊涂!真真是糊涂透顶!没救了他!”
紫鹃和翠缕等人连忙上前安慰。
方才还带着些许暖意的春日街头,因这一场猝不及防的、激烈的争吵,仿佛骤然降温。
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散弥漫在几位旧日挚友之间的那层厚重的、冰冷的隔阂与悲伤。
他们终究,是不欢而散了。
留下的,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别扭、任何一次误会,都更深的沟壑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