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灵柩,最终在七日水陆道场的盛大法事和京城半数以上有头有脸人家的吊唁送行下,风风光光地葬入了贾家祖坟。
那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白茫茫一片,幡旗蔽日,哀乐震天,纸钱如雪撒满了宁荣街至城外的大路。
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只当是国公府余威尚存,老太君福泽深厚。
唯有贾府核心的几人心中清楚,这最后一程的哀荣,是借了谁的势,沾了谁的光。
丧事一了,压在荣国府头顶那短暂的、由虚假繁荣撑起的“体面”也随之消散,府内重新恢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破败与沉寂。
下人们领了最后一次丰厚的赏钱,心思也再度活络起来,各有各的打算。
黛玉、宝钗、探春等人回到陆府,虽脱了孝服,但眉宇间的哀戚与疲惫尚未完全散去。
连着几日的操劳与悲伤,让黛玉的身子又有些吃不消,回来后便恹恹的,时常倚在榻上出神。
午后,陆远难得清闲,在书房外的暖阁里看书。
黛玉端着一盅亲自炖好的冰糖燕窝,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缎袄子,外罩淡青比甲,脸上脂粉未施,更显得清减伶仃,我见犹怜。
“大人。”她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一丝沙哑,将炖盅放在陆远手边的炕几上,“这几日……多谢你。”
陆远放下书,抬眼看她。见她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知道她为贾母丧事耗神伤心,便拉过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近。
黛玉眼圈微微一红,低声道:“若非大人那日亲临,外祖母的丧事……只怕要沦为笑柄。这份情,玉儿……和姐妹们,都记在心里。”
她指的是贾府,更是她们这些依附于他的女子。
陆远那日的出现,不仅保全了贾母最后的尊严,也无形中向所有人宣告了她们在陆府的地位,无人敢因她们出身贾府而轻视。
陆远拍了拍她的手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老太太走得风光,你们尽了孝心,便无愧于心。好生将养身子,才是正经。”
他顿了顿,又道,“府里如今有‘枕霞新社’,正该多散散心,写诗作画,莫要总沉溺悲伤。”
黛玉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他平静却深邃的眼眸,心中那股因家族败落、人情冷暖而生的悲凉与不安,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水光。
这份感激,混杂着对自身命运的喟叹,以及对眼前人难以言喻的依赖。
与陆府这边略带伤感却温馨的气氛不同,荣国府内,贾琏正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和焦躁折磨着。
尤二姐、尤三姐自那日被陆远派人接走,他这院子里便彻底没了女主人。
起初几日,他还觉得耳根清净,无人管束。
可时间一长,看着冷锅冷灶,屋里积了灰尘也无人打扫,晚上回来连个端茶倒水、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份“自由”便成了难熬的孤寂。
贾母的丧事,他忙前忙后,看似风光,实则心力交瘁。
如今大事已了,巨大的失落感和对未来的茫然彻底将他吞噬。
他手里捏着最后几个铜钱,在空荡荡、冷飕飕的屋子里转悠,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熙凤的好。
想起她持家时的雷厉风行,把偌大一个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想起她虽泼辣,但偶尔也会对他露出嗔怪又带着关切的眼神;
想起巧姐儿咿呀学语时,她抱着孩子,脸上那短暂流露的柔和……
当然,想得更多的,是王熙凤当年带来的丰厚嫁妆,以及她如今在陆府似乎颇受重用的境况。
“她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巧姐儿是我女儿!”
贾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喃喃自语,“一日夫妻百日恩!凤丫头以前是气我糊涂,如今我已知错,她总不能真那么狠心!对,我去找她!求她回来!只要她回来,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他被自己构想出的“破镜重圆”画面所鼓舞,刻意忽略了王熙凤当日决绝的眼神与“和离书”的存在。
他换上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头发,怀着一种混合着愧疚、期盼和一丝隐秘算计的心情,出了荣国府角门,熟门熟路地往陆府后街的侧门走去。
他知道王熙凤如今在陆府当管事,便让门房通传,只说“旧主贾琏求见王嬷嬷”。
王熙凤此时正在自己独立的小院里核对这个月的采买账目。
这小院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还种着几株耐寒的绿植。
巧姐儿在炕上由一个小丫头看着玩布老虎,平儿在一旁做着针线。
屋里烧着暖和的炭盆,桌上放着热茶,虽简朴,却充满了踏实安稳的生活气息。
听闻贾琏求见,王熙凤握着账本的手一顿,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
平儿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奶奶……要不,就说身子不适,不见了吧?”
王熙凤冷哼一声,将账本重重拍在桌上:“见!为什么不见?我倒要看看,他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平儿道,“你看好巧姐儿,别让她出来。”
说罢,沉着脸走了出去,并未将贾琏请进院内,而是就站在院门外的廊下。
贾琏见王熙凤出来,眼睛一亮。
只见她穿着靛蓝色棉布袄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素银簪子,比起在贾府时的珠光宝气,确实朴素了许多,但脸色却红润了些,眉眼间那股精气神似乎也回来了,只是看他的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河水。
“凤……凤丫头……”贾琏堆起笑脸,上前一步,试图拿出往日夫妻间的情分。
“琏二爷请自重。”王熙凤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疏离得像对着陌生人,“这里是陆府,没有什么‘凤丫头’,只有管事嬷嬷王氏。琏二爷有何贵干?”
贾琏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来意,还是硬着头皮,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凤丫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以前……以前都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赌钱败家,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王熙凤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心中忐忑,继续道:“可如今……如今我都改了!我真的改了!自从你走后,我才知道你的好,才知道这个家没你不行!
凤丫头,你看在往日情分上,看在巧姐儿的份上,就……就原谅我这一回,跟我回去吧!我发誓,从今往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跟你过日子,绝不再沾赌!咱们……咱们还是一家人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角甚至挤出了两滴眼泪,若是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只怕真要以为他是个幡然醒悟的回头浪子。
然而,王熙凤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浓浓的讽刺。
她太了解贾琏了,他这哪里是悔改?
分明是尤二姐走了,没人伺候他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又想起她这个“糟糠之妻”的好处来了!
若是尤二姐还在,他只怕早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说完了?”王熙凤等他说得口干舌燥,才淡淡开口,“琏二爷,你的‘悔过’我听到了。不过,你我早已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如今在陆府当差,有口安稳饭吃,能养活巧姐儿,过得很好。就不劳您惦记了。您请回吧。”
贾琏见她油盐不进,心中焦急,那点伪装出来的耐心也耗尽了,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埋怨和指责:“王熙凤!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
难道你攀上了陆府的高枝,就瞧不上我们贾家这破落户了?你别忘了,你终究是贾家出去的人!”
王熙凤被他这倒打一耙的无耻气得笑了出来,丹凤眼里寒光乍现:“贾琏!你还有脸跟我提旧情?提贾家?你赌钱把我押给赌坊的时候,可念过一日夫妻百日恩?
你任由那些混账堵着门辱骂我的时候,可想过我是贾家出去的人?如今你穷途末路,想起我来了?我告诉你,晚了!”
她上前一步,指着贾琏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我王熙凤当初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狼心狗肺、没担当没骨头的窝囊废!我为你,为贾家操碎了心,熬干了血,换来的就是你把我往火坑里推!
如今我好不容易跳出火坑,挣了条活路,你想让我再回去?做梦!我宁可在这陆府为奴为仆,清清白白地养活我女儿,也绝不再回你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跟你这赌鬼厮混!”
这一顿臭骂,酣畅淋漓,将贾琏最后一点遮羞布也撕得粉碎。
贾琏被骂得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浑身发抖。
他最大的痛处被如此毫不留情地揭开,羞愤、难堪、还有计划落空的绝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指着王熙凤,口不择言地嘶吼道:“好!好!王熙凤,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如今是陆大人跟前得用的人了,看不上我了是吧?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个被休弃的妇人!你以为陆远是真看得上你?他不过是瞧着你还有几分姿色,又会巴结讨好,收了你做个玩意儿罢了!你不过是人家府里养的一条……”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贾琏脸上,打断了他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辞。
王熙凤气得浑身乱颤,胸口剧烈起伏,那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震得自己手心发麻。
她双目喷火,死死盯着贾琏,那眼神中的恨意与决绝,让贾琏瞬间清醒了几分,捂着脸愣住了。
“贾琏!”
王熙凤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你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起,我王熙凤母女是死是活,都与你再无干系!你辱我没关系,但你敢污蔑陆大人,我跟你拼命!”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污浊都吐出去,斩钉截铁地道:“今日这一巴掌,是打你口出恶言,忘恩负义!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见便是路人!你若再敢来纠缠,我便禀明陆大人,按府规处置!滚!”
说罢,她看也不再看贾琏一眼,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将那令人作呕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贾琏捂着脸,站在冰冷的廊下,脸上火辣辣地疼,耳边回荡着王熙凤决绝的话语。
院子里传来巧姐儿隐约的咿呀声和平儿低低的劝慰声,那点人间烟火气,更衬得他形单影只,狼狈不堪。
他知道,王熙凤这里是彻底没指望了。
最后一条看似可行的路,也被他自己亲手堵死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眼神空洞,最终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了陆府后街萧瑟的寒风中。
院内,王熙凤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悲伤,而是解脱与决裂后的释然。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是真的与过去那个屈辱的“琏二奶奶”彻底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