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灵堂,虽经王熙凤等人全力操持,已然焕然一新。
白幡如雪,香烛缭绕,僧道的诵经声与哀乐交织,营造出肃穆哀荣的表象。
然而,这看似风光的场面之下,却难以掩盖一种深切的尴尬与冷清——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
最初几日,只有史家、王家等几门实在避不开的老亲,以及一些与贾政有同年、同僚之谊的中下层官员前来,略尽礼节,上炷香便匆匆离去。
宁荣街上,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复存在,只有零星几辆马车停靠,更反衬出府门的空旷与寂寥。
灵堂内,贾赦、贾政、贾琏等人穿着厚重的孝服,跪在灵前,起初还强打精神应对。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份强撑起来的体面,渐渐被现实冲刷得千疮百孔。
听着门外执事高声唱喏的来客名帖,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不甚响亮的名字,贾政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灰败。
他跪在那里,腰背挺直,那是他身为读书人最后的倔强,但低垂的眼帘下,是掩饰不住的羞愧与悲凉。
他并非不懂世态炎凉,只是当这炎凉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母亲的灵前时,那份刺骨的寒意,依旧让他难以承受。
贾赦则跪得歪斜,不时偷偷捶打酸麻的腿脚,脸上更多的是不耐烦与怨怼,低声嘟囔着:“人都死绝了不成?往日里称兄道弟,如今连个面都不露……”
王夫人、邢夫人等内眷在后堂,听着前院的动静,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管理荣国府多年,最重体面,如今这光景,比杀了她还难受。
邢夫人则暗自庆幸王熙凤已不是自家媳妇,否则这丢脸的事,少不得要算在二房头上,但转念一想,贾家整体丢人,她这长房夫人又能有什么脸面?
宝玉跪在最前面,神情恍惚,对外界的反应迟钝了许多。
他本就因贾母去世悲痛欲绝,此刻灵堂的冷清,他虽未完全明晰缘由,却也感受到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寂,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黛玉、宝钗、探春等人,作为女眷,虽主要在后方,但也能从丫鬟仆妇的窃窃私语和前来吊唁人员的稀少中察觉端倪。
黛玉倚在厢房的窗边,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手中帕子绞得死紧。
她出资办丧,是为了全孝心,保体面,可如今这“体面”却像个笑话。
她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外祖母身后如此凄凉?
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阵阵发闷,紫鹃连忙端上温水,她却推开,只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探春则是又气又急,在屋里来回踱步,柳眉倒竖:“势利眼!一群势利眼!往日里老祖宗在时,哪个不是赶着奉承?如今……哼!”
她恨家族不争气,更恨那些落井下石之人。
她看向宝钗,见宝钗虽面色沉静,但眉宇间也凝着一抹忧色。
宝钗心中明镜似的,低声道:“三妹妹稍安勿躁。如今这局面,非是银子能解决的。大家……怕是在观望。”
湘云快人快语,直接道破了那层窗户纸:“还不是看夫君来不来!他若来了,那些踩低拜高的,自然就跟着来了!”
此言一出,厢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女心中都清楚,湘云说的是事实。
陆远的态度,如今在京城权贵圈中,无异于一块风向标。
他与贾府有过节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若不来,谁肯为了一个日暮西山的贾家,去冒可能得罪正当红的新贵风险?
王熙凤管理过偌大贾府,更深谙此道。
她心中焦急,却不好在黛玉等人面前表露太多,只私下对平儿叹道:“早知道是这么个势利局面,当初……唉,如今只盼着陆大人,能念在玉儿、宝姑娘她们的情分上,好歹来露个面,全了这最后的场面。”
整个荣国府,都陷入一种焦灼的等待和难堪的寂静中。
风光的丧仪,因缺少了人气的支撑,显得格外空洞和悲凉。
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仿佛都带着一丝绝望的味道。
就在贾政几乎要彻底绝望,准备硬着头皮,以最简朴的方式尽快发丧,以免继续丢人现眼之时,转机,在停灵的第五日,悄然降临。
那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灵堂内愈发显得昏暗。
贾政正机械地向一位品阶不高的礼部主事还礼,心中一片麻木。
忽然,门外执事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激动,穿透了哀乐与诵经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灵堂:
“都察院左都御史、领侍卫内大臣、锦衣卫副指挥使陆远陆大人到——唁仪奉上——”
这一声唱喏,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灵堂内所有昏昏欲睡的人,瞬间惊醒!
贾政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直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贾赦也停止了嘟囔,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后堂的王夫人手中佛珠一顿,倏地握紧。
邢夫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探头向外望去。
厢房内,黛玉倏然转身,望向门口,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松了口气,又似更加心酸。
探春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紧紧攥住了拳头。
湘云差点欢呼出声,被宝钗一个眼神及时制止,但嘴角已忍不住弯了起来。
王熙凤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堵在胸口几天的大石,终于挪开了一些。
只见灵堂入口处,陆远一身石青色云纹常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并未穿着官服,但通身的气度却比任何官服都更具压迫感。
他面容沉静,步履沉稳,在几位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入灵堂。
他目光扫过庄严肃穆的灵堂布置,微微颔首,随即走到灵前,早有贾府仆役战战兢兢地奉上香烛。
陆远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对着贾母的灵位,肃容三揖,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与哀悼。
贾政此刻已反应过来,连忙带着贾赦、贾琏等人上前,躬身还礼,声音带着哽咽:“陆……陆大人亲临,先母……先母在天之灵,亦感荣宠……贾政,感激不尽!”他这感激,确是发自肺腑,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陆远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和:“贾老先生节哀。人死为大,过往种种,皆如云烟。老太太乃诰命夫人,德高望重,陆某前来吊唁,分属应当。”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灵堂每一个角落。
这番话,既表明了他不计前嫌的态度,也点明了他前来,是给贾母这位“诰命夫人”最后的体面,而非与贾府修好。
但这就足够了!
几乎就在陆远上香完毕,与贾政简短交谈的片刻功夫,荣国府门外,仿佛变戏法一般,迅速热闹起来!
马蹄声、车轮声、执事唱喏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吏部左侍郎李大人到——”
“光禄寺卿王大人到——”
“忠靖侯史家世子到——”
“锦乡伯韩家公子到——”
“北静王府长史到——”
……
一个个平日里对贾府避之唯恐不及的勋贵、高官,或其代表,仿佛约好了一般,接踵而至!
原本冷清的灵堂,瞬间被这些身着素服、却气势不凡的宾客填满。
香案上的香烛被迅速更换添加,挽联、祭幛堆满了角落,哀乐似乎也奏得更加卖力起来。
贾府众人,从主子到奴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随即便是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忙乱与……一种荒诞的喜悦。
贾琏忙得脚不沾地,指挥下人接待、引路,额上冒汗,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贾政更是老泪纵横,这次,是混杂着感激、羞愧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泪水。
他一遍遍地向新来的宾客还礼,腰弯得比任何时候都低,心中百感交集:“竟是……竟是靠了他……贾家方得此残喘之机……可悲,可叹……”
后堂的女眷们也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丫鬟婆子们奔走相告,脸上都带了几分光彩。
王熙凤彻底松了口气,恢复了几分昔日琏二奶奶的干练,低声吩咐着丫鬟们重新检查茶水点心,务必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出错。
黛玉默默退回窗边,看着窗外忽然增多的车马,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陌生面孔,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悲凉。
她聪慧通透,如何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哀荣”,并非因为贾母,亦非因为贾家,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到来。
家族的兴衰,人情的冷暖,在这一刻,体现得如此赤裸而残酷。
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宝钗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妹妹宽心,无论如何,老太太走得……总算不寂寞了。”
她心中亦是感慨万千,陆远这一来,不仅全了贾母的体面,也无形中抬高了她们这些“陆府女眷”的身份。
这份人情,欠得大了。
探春看着眼前喧嚣的场景,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中那股郁气稍稍纾解,却也更坚定了某种念头——依附强者,方能生存,方能保全想保全的一切。
她看向前院陆远隐约的身影,目光复杂。
陆远并未久留。
他在灵堂待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与几位后来赶到、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官员略作寒暄,便向贾政提出告辞。
贾政此刻对陆远已是感激涕零,亲自将他送出灵堂,一路送至二门外,言辞恳切,几近谄媚:“大人公务繁忙,拨冗前来,贾府上下铭感五内……待丧事毕,定当……”
陆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贾老先生留步,府中事务繁杂,不必远送。安心料理老太太后事便是。”
说罢,对贾政微一颔首,便转身登上了那辆标志性的黑漆平头马车。
马车辘辘驶离宁荣街,而荣国府门前的车马,却依旧络绎不绝,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贾母的丧事,因陆远这关键性的现身,终于真正成为了京城一场“风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