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口干舌燥中醒来的。
窗外已是日头偏西,橘红色的暖光透过窗纸,在简陋的厢房地面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炭盆里的火弱了下去,只余些许暗红,空气中除了残留的酒气,似乎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王熙凤身上的脂粉香和……更私密的气息。
他撑着沉重的额头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精悍的上身,凉意袭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裹挟着浓烈的酒意和某些炽热的片段,汹涌回现——蒸馏塔的蒸汽、烈酒“烧春刀”的灼喉、王熙凤清晰干练的汇报声、她蹲下身时那段白皙的颈项……
然后,是抓住她手腕时那细腻的触感,怀中温软而富有弹性的身体,那双凤眼里瞬间的惊慌与后来的……顺从乃至生涩的回应。
陆远闭了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细节模糊,但发生了什么,他心知肚明。
他并非纵情声色之人,但亦非拘泥礼法的卫道士。
此事虽属意外,源于酒醉,却终究是冒犯了她。
王熙凤如今在他手下管事,能力出众,是他看重的人才,更是宝钗信任的姐妹。
这般牵扯,于公于私,都需妥善处置。
他起身,穿戴整齐,用冷水扑了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推开门,酒庄傍晚的喧嚣依旧,但秩序井然,工人们在各处忙碌,见到他纷纷恭敬行礼,眼神并无异样。
他很快在新建的库房找到了王熙凤。
她正指挥着几个壮硕的伙计将一批新封坛的“琥珀暖”搬上板车。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利落的身影,靛蓝色的棉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发髻依旧纹丝不乱,只是侧面看去,眼睫低垂,似乎比平日里更沉静几分。
她手持清单,指尖点着上面的项目,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三车直接发往西城各家酒楼,账目核对清楚,回来我要过目。路上仔细些,坛口封泥莫要颠破了。”
“是,王管事。”伙计们齐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将酒坛安置妥当。
陆远站在不远处,没有立刻上前。
他看着王熙凤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那份专注和专业,与几个时辰前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让他心中那点因意外而产生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夹杂着欣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
王熙凤交代完事情,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光影交界处的陆远。
她身形几不可查地微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走了过来,步履稳健,只在靠近时,目光与陆远接触的瞬间,微微闪烁了一下,便迅速垂落,福了一礼:“大人醒了。可要用些醒酒汤?厨房一直备着。”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午后那场旖旎荒唐从未发生。
陆远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沾染着库房内细微的尘埃,更显得她此刻的恭顺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镇定。“不必。”
他开口,声音因宿醉有些沙哑,“你……随我来一下。”
他转身走向料场旁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堆放着整齐的高粱垛,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隔绝了大部分工坊的噪音。
王熙凤默默跟上,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
站定后,陆远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直接道:“午后之事……是我酒后失德,唐突了你。”
他语气沉缓,带着一贯的冷硬,但其中的歉意是明确的,“对不住。”
王熙凤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一种近乎自嘲的平静。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意的弧度:“大人言重了。奴婢……是自愿的。”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声音低了些,却清晰无比,“并非虚言。大人待奴婢母女恩重如山,若非大人,熙凤与巧姐儿如今还不知是何等光景。奴婢……无以为报。”
这话半真半假。
恩情是真,但那瞬间的软弱、那被强大力量攫获时的悸动、那久旷身躯被点燃的陌生情潮,也是真。
只是这些,她绝不会宣之于口。
她王熙凤何等心高气傲,即便落魄和离,也不愿以此等事作为筹码,更怕被人看轻,尤其是被他。
陆黑眸深邃,审视着她。
她脸上没有故作姿态的委屈,也没有趁机攀附的企图,只有一种坦荡的,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平静。
这反应,倒让他有些意外。
“即便如此,终究是我之过。”陆远语气不变,“你既在我府中,我自当给你一个交代。若你愿意,我可纳你入房,给你名分,保你后半生无忧。”
这是他想到的最直接的补偿。
给她一个正式的妾室身份,于她如今的处境而言,无疑是条稳妥的出路。
然而,王熙凤却摇了摇头,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谢大人厚爱。但……名分就不必了。”
她抬起眼,目光直视陆远,那双凤眼里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锐利,甚至带着点凛然,“奴婢如今帮着宝妹妹打理酒庄,觉得甚好。有个管事的名头,凭本事吃饭,心里踏实。
若真进了后院,反倒……徒惹是非,让人说闲话,道我是靠着……才上位的。奴婢不想让宝妹妹为难,也不想让姐妹们看轻了去。”
她这话说得直白,却也实在。
陆远后院虽相对平和,但多了她这个曾经赫赫有名的“琏二奶奶”,还是以这种方式进去,难免流言蜚语。
她王熙凤要强了一辈子,如今好不容易靠着自己重新站稳,不愿再陷入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和口舌是非中,更不愿让真心待她的宝钗难做。
陆远沉默了片刻。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的不是庇护下的金丝雀生活,而是能施展能力的天地和凭自身本事赢得的尊重。
“你想清楚了?”他问。
“想清楚了。”王熙凤答得斩钉截铁,“如今这样,就很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今日之事,出了这酒庄,奴婢便忘了。也请大人……不必挂怀。”
她说得轻松,但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忘记?谈何容易。
那炽热的体温,霸道的力道,都如同烙印般清晰。
陆远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并非铁石心肠,此刻竟觉得这女子,比想象中更为坚韧和……有趣。
“好。”他不再多言,尊重她的选择,“既如此,依你。酒庄之事,你依旧全权负责。日后若有任何难处,无论公事私事,皆可来寻我。”
这不是客套,是一个承诺。
经此一事,他对王熙凤,除了对其能力的看重,更多了一份源于今日“意外”的、难以明说的责任和……亲近。
王熙凤心中微微一松,又似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划过,快得抓不住。
她深深一福:“奴婢……谢过大人。”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金黄的高粱垛上。
远处,酒坊的号子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蒸汽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
陆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迈步离开了角落。
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酒庄忙碌的景象中。
王熙凤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直起身。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微肿的唇瓣,耳根不禁又是一热。
她甩甩头,仿佛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开。
“王管事,‘暗香疏影’的窖藏记录拿来了,您过目?”一个账房先生捧着册子小跑过来。
王熙凤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精明与冷静,接过册子,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声音清亮如常:“嗯,我看看。这批酒是关键,入库时间、窖温都要记录详实,半分差错也不能有……”
她重新投入了忙碌之中,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她未来道路的简短对话,只是这繁忙酒庄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前路或许依旧充满挑战,但她王熙凤,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下去。
而陆远那句“有任何难处,皆可来寻我”,像一颗定心丸,沉甸甸地落入了她的心底,带来了一丝隐秘的、前所未有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