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又连着几日阴霾,梅家抄没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京城炸开了锅。
昔日门前虽不算车水马龙,却也总有几分清贵气象的梅府,如今朱门紧闭,门可罗雀,连那对石狮子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府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锦衣卫抄家时虽未纵火打砸,但那翻箱倒柜的搜查,已让这座本就靠着刻意维持才显得体面的宅邸露出了内里的寒酸与狼狈。
箱笼歪倒,橱柜洞开,值钱的物件尽数抄没,只剩下些不入眼的粗笨家什和散落一地的废纸残片。
主子倒了霉,下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几个积年的老仆尚且唉声叹气,守着空屋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心思活络、或是平日就不得重用的,便开始动了歪脑筋。
一个小丫鬟偷偷将梅夫人妆奁里遗漏的一支鎏金簪子塞进袖袋,转身就被一个婆子撞见,两人顿时扭打撕扯起来,争抢那一点微末的财物。
“作死的小蹄子!夫人的东西你也敢偷!”
“呸!什么夫人!这府里眼看就完了!谁捡了就是谁的!”
“反了!反了!等夫人回来……”
“回来?老爷都下了诏狱,还回得来吗?赶紧各自寻出路吧!”
库房那边更是混乱。
管库房的老苍头早已不知去向,几个小厮撬开了锁,发现里面竟还有几匹没被抄走的次等绸缎和半罐子陈年茶叶,顿时一拥而上,争抢不休,骂骂咧咧,几乎动起手来。
往日那点所谓“书香门第”的规矩体统,在这树倒猢狲散的末日景象里,荡然无存。
梅夫人被暂时放归,等候发落,已是心力交瘁。
她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卧房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争吵哭闹声,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如死灰。
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她想起那些往日里走动殷勤的“世交”、“故旧”。
丈夫梅翰林好歹在翰林院多年,门生故旧总有几个。
她打起精神,换上一身素净的旧衣,也顾不得什么仪容,由唯一还跟着她的一个老嬷嬷搀扶着,颤巍巍地出了门。
然而,现实给了她更沉重的打击。
一连走了几家,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门房几句不咸不淡的“老爷身子不适”、“夫人出门访友”给搪塞回来。
有一家往日里与梅翰林称兄道弟的御史,倒是让她进了门,可一听来意,顿时面露难色,话里话外都是“锦衣卫办案,铁证如山,实在无能为力”,茶都没让喝一盏,就端茶送了客。
最让她寒心的是李祭酒家。
想着两家险些成了姻亲,总该有几分情面。
谁知刚到李府门口,那门房竟像是见了瘟神,连连摆手:“我们老爷吩咐了,与梅家并无深交,请夫人速速离去,莫要惹人闲话!”
话音未落,大门就“哐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梅夫人站在李府那气派的金柱大门前,看着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希望瞬间破灭。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紧闭的大门,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体面,嘶声哭骂起来:
“好你个李守道!忘恩负义的老匹夫!当初是谁帮你侄儿谋的缺?是谁给你送的寿礼?
如今看我梅家落了难,你就撇得干干净净!你们这些捧高踩低、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清流,什么世交,全是狗屁!全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老嬷嬷吓得连忙去捂她的嘴:“夫人!夫人!慎言啊!让人听了去,更是罪过!”
连拉带拽,才将几乎癫狂的梅夫人拖离了李府门前。
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残破的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几个偷懒耍滑、眼神闪烁的下人,梅夫人彻底绝望了。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缩在书房角落里、吓得魂不守舍的儿子梅文信。
“儿啊……”她扑过去,抓住儿子的手,眼泪涟涟,“如今……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我们去求薛家姑娘!去求陆府!
当日是娘错了,娘去给她磕头认错!只要她肯在陆大人面前说句话,你爹或许还有救,我们家……或许还能留条活路啊!”
梅文信是个只知死读书的书呆子,早已吓破了胆,只会哆哆嗦嗦地点头。
母子二人也顾不得换什么像样的衣服了,梅夫人胡乱擦了把脸,带着儿子,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威严肃穆的陆府门前。
这一次,她们连侧门都没资格走,只能在那宏伟的兽头大门前,畏畏缩缩地递上拜帖,口称“求见薛姑娘”。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斜眼打量着这对衣衫普通、面色惶惶的母子,尤其是那妇人,眼神涣散,发髻微乱,哪还有半点翰林夫人的派头。
他慢悠悠地进去通传,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薛姑娘说,与梅家已无瓜葛,不便相见。二位请回吧。”
梅夫人一听,顿时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噗通”一声竟跪在了陆府门前的石阶上,放声哭嚎起来。
“薛姑娘!薛姑娘!您行行好!见我们一面吧!往日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给姑娘磕头了!”
她这般做派,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陆府门房脸色一沉,正要呵斥。
恰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怎么回事?”
只见薛宝琴在一群姐妹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绫子袄,青缎子掐牙背心,素净淡雅,却更衬得她眉眼如画,气质清冷。
她身后,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秦可卿等人俱在,连晴雯、莺儿等丫鬟也跟着,个个脸上带着或鄙夷或冷淡的神情。
梅夫人一见宝琴,如同见了救星,跪行几步就想扑上去抱她的腿,被晴雯一个箭步上前拦住。
“薛姑娘!琴姑娘!”
梅夫人涕泪交加,哭得毫无形象,“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嫌贫爱富,不该背信弃义,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作践姑娘!我该死!我给您赔罪了!
求您看在……看在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份上,看在两家早年还有过婚约的情分上,求求您在陆大人面前美言几句,饶了我们当家的吧!他一把年纪,受不得诏狱的苦啊!我们梅家……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啊!”
她一边哭求,一边使劲拽旁边的儿子:“文信!快!快给薛姑娘磕头!”
那梅文信早已吓傻了,闻言果然就要跪下,动作笨拙又狼狈。
宝琴看着眼前这幕,看着这对母子涕泗横流、摇尾乞怜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厌恶。
她微微侧身,不受梅文信的礼,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疏离:
“梅夫人,您怕是求错人了。我薛宝琴一介商贾之女,不懂规矩,只会撒泼打滚,如何当得起您这清流翰林的夫人一跪?又如何有能耐左右锦衣卫办案?”
这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梅夫人脸上,让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当日刻薄的言语,脸色顿时煞白如纸。
宝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您当时说得明白,薛家高攀不起梅家清誉。如今又提‘情分’二字,不觉得可笑吗?这情分,我们薛家要不起,也不敢要。”
梅夫人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拼命摇头:“不…不是的…那时是我糊涂…是我混账…”
史湘云早已按捺不住,快人快语地冷笑道:“现在知道糊涂了?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你们家趾高气昂、作践琴妹妹的时候,那副嘴脸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如今踢到铁板,知道疼了?想起‘情分’来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林黛玉用手帕轻轻掩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刺心扉:“我也好奇呢。梅家世代清流,最重的不就是风骨气节吗?如今不求堂堂正正,反倒来求你们口中‘不懂规矩’的商贾之女?这风骨……莫非是跟着那些金银宝贝一起,被锦衣卫抄没了?”
薛宝钗语气相对温和,但话意更是决绝:“梅夫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令尊若是清白,朝廷自有公断。
若真有不是,那也该依法而治。您来求舍妹,实在是找错人了。舍妹年轻,经不得事,更掺和不朝堂大事。您请回吧。”
就连迎春也小声附和:“就是…当初那般欺负人…”
晴雯更是叉着腰,毫不客气地啐道:“呸!好大的脸面!滚钉板告御状去啊!来我们门口嚎什么丧?我们姑娘心善,可不是让你们这么作践的!赶紧走!别脏了陆府的地界!”
梅夫人被这一句句连削带打、挤兑得体无完肤,看着宝琴那张冷若冰霜、毫不动摇的脸,再看看她身后那些如花似玉却目光冰冷的贵女们,她终于明白,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巨大的绝望和羞愤涌上心头,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哭嚎了,指着宝琴,声音尖厉刺耳,带着最后的疯狂。
“好!好!你们狠!你们陆府势大!我梅家认栽!但薛宝琴!你别得意!你今日见死不救,冷酷无情,将来未必就有好下场!我们梅家就算完了,也在底下看着你!”
“放肆!”宝钗脸色一沉,“轰出去!”
门房早就等着这话,立刻带着几个健仆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撒泼的梅夫人和瑟瑟发抖的梅文信推搡开去。
梅夫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发髻彻底散乱,状若疯妇,犹自回头恶毒地咒骂着,声音渐行渐远。
宝琴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才缓缓转过身,对着姐妹们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好了,闹剧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姐妹们围拢过来,轻声安慰着。
身后,陆府的朱红大门缓缓关闭,将所有的喧嚣、咒骂与不堪,彻底隔绝在外。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寂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