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被锦衣卫铁链锁拿、拖出荣国府的景象,如同一个冰冷的噩梦,彻底击垮了贾府最后一丝体面与侥幸。
接下来的几日,府内真真是愁云惨淡,哀戚遍野。
贾母自那日晕厥后,便一直卧床不起,时醒时睡,醒来便喊着“政儿”,老泪纵横,然后又昏沉过去。
太医来了几趟,也只说是急火攻心、惊惧过度,开了安神调养的方子,但谁都明白,这是心病,药石难医。
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眼睛肿得像桃儿一般。
她强撑着病体,一面要伺候贾母,一面又要操心狱中的贾政,还得稳住这即将倾覆的家,短短几日,鬓边竟添了许多白发。
她催促着贾琏、王熙凤赶紧想办法。
贾琏早已慌了手脚,往日那些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此刻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唉声叹气地表示“此事干系太大,陆阎王手上从无活口,实在无能为力”。
他硬着头皮去求见了几家与贾府略有旧交的勋贵,甚至递了帖子想走北静王府的门路,却连大门都未能进去,只得了门房几句不咸不淡的推脱之词。
王熙凤病中强起,蜡黄着脸,咬牙让平儿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又让来旺夫妇悄悄出去打点,试图探听消息或疏通关节。
然而,银子花出去不少,却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响动都没有。
北镇抚司如今是铜墙铁壁,陆远治下极严,根本无人敢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为贾家传递消息,更别说收钱办事了。
“去!快去请姨太太家哥儿来商议!”王夫人病急乱投医,想起了薛蟠。
薛蟠倒是来了,可一听是要去捞贾政,还是从陆远手里捞人,顿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姨妈,不是我不肯帮忙!那陆远…那活阎王,您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我差点折在他手里!我见他腿肚子都转筋!我去求他?
只怕人没求出来,把我自己也填进那诏狱了!这事,非得舅舅那样的人物开口不可!”
提到王子腾,王夫人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旋即又黯淡下去。
王子腾虽是她兄长,官居高位,但远在边陲,且如今贾家势败,这案子又牵连如此之广,王子腾是否会为了一个已然失势、还卷入惊天巨案的妹夫,去硬撼圣眷正隆、手握屠刀的陆远?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贾雨村?
那更是个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的小人。
贾家得势时他自是亲近,如今贾家大难临头,他避之唯恐不及,送去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真正的绝望,不是无人可求,而是求遍了所有人,才发现昔日攀附交结的所谓“关系”,在真正的雷霆风暴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冰消瓦解。
荣国府这座曾经显赫无比的豪门,如今竟像是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孤舟,无人愿意,也无人敢来沾手。
整个府邸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感笼罩着。
下人们人心惶惶,已有机灵的开始偷偷托人寻摸出路。
主子们则聚在贾母房中,相对垂泪,一筹莫展。
在这片彻底的灰暗与绝望中,贾宝玉的心也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他虽厌弃经济仕途,但父亲遭难,家族将倾,他岂能无动于衷?
看着母亲哭肿的双眼,祖母奄奄一息,凤姐姐病骨支离,琏二哥四处碰壁……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却又茫然不知该冲向何处。
他恨自己无能,读不懂那些圣贤书,也不懂官场上的钻营。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晴雯!对了,晴雯如今是陆远的小妾!她…她或许能说上话?
尽管他知道这想法天真得可笑,但溺水之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拼命抓住。
他也不与任何人商议,趁着府内忙乱,竟独自一人偷偷出了门,一路问询,找到了陆府侧门。
通报了姓名来历,门上的小厮打量了他几眼,倒是进去禀报了。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小丫鬟出来,引着他从侧门进去,七拐八绕,来到一处精致小巧的院落。
晴雯并未在正厅见他,只在偏厅坐着。
她如今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翠,气色红润,眉眼间昔日的泼辣犹在,却多了几分沉稳与疏离。
她看着宝玉,眼神复杂,既无旧仆见到旧主的惶恐,也无多少热络,只淡淡地道:“宝二爷怎么来了?坐吧。”
宝玉看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半晌才哽噎道:“晴雯…我…我父亲被陆大人抓了…府里都快塌了…我…我实在没法子了,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不能…能不能在陆大人面前求个情?我父亲他…他定是冤枉的!”
晴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帕子。
听到“往日情分”几个字,她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
“宝二爷,”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您太高看我了。我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大人身边一个伺候人的妾室。
大人公务上的事,莫说插手,我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府里有规矩,后宅不得干政,这是铁律。我若不知轻重地去说情,非但帮不了忙,只怕立刻就要被厌弃,打发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宝玉焦急而苍白的脸,缓缓道:“再说…当日我被撵出来的时候,可没见府里有谁念过‘往日情分’,来替我求一句情。宝二爷,您当时,又在哪里呢?”
这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宝玉心上。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惭得无地自容:“我…我…”
他想说自己求过情,但被王夫人喝止,这些辩解在晴雯平静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晴雯移开目光,语气决绝,“宝二爷,请回吧。这件事,我帮不上忙,也不会去帮。您另请高明吧。”
说完,她便端起了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宝玉如遭雷击,呆立原地,看着晴雯冷漠的侧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
他失魂落魄地被小丫鬟引着出去,心头一片冰凉。
他浑浑噩噩地走在陆府庭院中,只顾低头伤心,竟未看清路径。
恍惚间,忽听一个极其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宝…宝玉?”
宝玉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一丛翠竹旁,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外罩月白绫袄的少女正站在那里,不是林黛玉又是谁?
她比在贾府时丰润了些许,脸色不再是那种透明的苍白,而是透着健康的微红,虽依旧纤细,却再无那摇摇欲坠的弱态。
此刻,她正睁着一双含露目,惊愕地看着他。
“林…林妹妹?!”宝玉也惊呆了,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物是人非的怅惘。
还是宝玉先回过神来,此刻他满心都是家中的惨状,也顾不得许多,急步上前,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妹妹!你怎么在这里?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父亲被陆大人抓了!
家里都快完了!我…我刚去求了晴雯,她不肯帮忙…林妹妹,你现在住在陆府,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们求求陆大人?求你看在舅舅往日待你不薄的份上,救救他,救救贾家!”
他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眼中满是绝望的恳求。
黛玉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话打得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贾政被抓的消息,她隐约听下人们低声议论过,知是大事,却不想严重至此。
看着宝玉如此失态痛苦,她心中亦是揪紧。
那是她的亲舅舅,是自幼抚养她(虽不甚亲近)的长辈。
贾母、探春、惜春…那些她曾朝夕相处的人都在那府里。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硬起心肠说“与我无关”。
可是…帮忙?
她如何帮?
她不过是寄居在此的一个客人,承蒙陆远救命之恩,悉心照料才得以活命。
陆远于她,恩重如山,但她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为一个可能确实犯了罪的舅舅,向正在严厉办案的陆远求情?
她粉唇微抿,眉尖若蹙,眼中流露出极为难的神色:“宝二哥,我…我深知舅舅蒙难,你心急如焚。只是…我在此间,亦是客居,蒙陆大人救治方能苟全性命。
大人公务,我从未敢过问半分,亦不知其中深浅缘由…我人微言轻,只怕…只怕也说不上话。”
宝玉见她犹豫,更是心急如焚,几乎要跪下:“林妹妹!我知道让你为难了!可是…可是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试一试了!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在诏狱,看着贾家彻底败亡吗?求求你了!”
看着宝玉这般模样,黛玉的心软了,也乱了。
那份血脉牵连与昔日情谊终究割舍不断。
她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微却清晰:
“罢了…你且先回去,宽慰舅母和老太太,让她们暂且保重身子。我…我寻个机会,试着向陆大人探问一下情由…只是,成与不成,我实在不敢担保半分,你…你们切勿寄予全部希望。”
宝玉闻言,如同听到了梵音仙乐,激动得连连点头:“谢谢你!林妹妹!谢谢你!只要你能问一问,就好!就好!”
他知道这或许是徒劳,但至少,有了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
又说了两句,宝玉怕久留生变,匆匆离去。
黛玉独自站在竹丛旁,望着宝玉消失的方向,心绪如潮涌,久久难以平静。
方才应承下的事,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上。
这陆府的安宁日子,似乎也要被那府里的惊涛骇浪所波及了。
她该如何向陆远开这个口?
他又会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