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正堂内,一只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飞溅的瓷片划过跪地小厮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废物!都是废物!
贾珍暴怒的声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面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突。
连个人都捞不出来,养你们何用?
赖大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老爷息怒!北镇抚司那帮杀才油盐不进,庞指挥使推说陆远是皇上亲信,他...他也插不上手...
放屁!
贾珍一脚踹翻身旁的酸枝木几案,几案上的文房四宝哗啦散落一地。
我贾家世代勋贵,难道连个锦衣卫千户都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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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春雨淅沥,将庭院中的海棠打得零落。
秦可卿立在屏风后,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
她今日着一袭藕荷色绣兰花的褙子,衬得肌肤如雪,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惶。
贾蓉被关押的消息今晨传来,说是受了之刑,两脚几乎废了。
奶奶,老爷唤您过去。宝珠匆匆走来,声音压得极低。
秦可卿身子一颤,帕子上的丝线被无意识扯断了几根。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转入正堂,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儿媳见过公公。她福身行礼,声音轻若蚊呐。
贾珍转身,目光如毒蛇般在她身上游走。
今日秦可卿梳着慵妆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愈发显得脖颈修长如玉。
贾珍喉结滚动,怒火中烧的脸上竟浮现一丝异样的潮红。
可卿啊,他突然换了副和蔼口气,伸手虚扶,蓉儿的事你也知道了。为今之计,只有你再走一趟陆府了。
秦可卿低垂的眼睫剧烈颤动,胸口如压了块巨石,呼吸都困难起来。
三日前从陆府回来,那锦衣卫统领在她耳边低语三日后未时,西郊梅园的话犹在耳边,像条毒蛇般缠绕着她。
公公,那陆大人...他...秦可卿朱唇轻启,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贾珍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你丈夫身陷囹圄,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力道之大,立刻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红痕。
儿媳不敢...秦可卿疼得眼眶泛红,却不敢挣扎。
尤氏在一旁看得真切,忙上前打圆场:老爷别急,可卿最是懂事,定会全力救蓉儿回来。
说着递给秦可卿一个哀求的眼神。
秦可卿闭了闭眼,一滴泪无声滑落。
她知道,在这深宅大院里,自己不过是件漂亮的器物,任人摆布。
儿媳...这就去准备。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转身时裙角扫过地上碎瓷,发出细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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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府邸的花厅内,秦可卿端坐在客座上,手中的茶早已凉透。
她不敢多动,只悄悄打量着四周陈设——花梨木的家具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笔法疏朗有致,全然不似武将府邸应有的粗犷。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幅《寒江独钓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意境清冷孤高,与主人身份形成奇妙反差。
秦少奶奶久等了。
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秦可卿慌忙起身,却不料撞翻了茶几。
茶盏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陆远大步走入,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件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带钩,整个人如出鞘利剑般锐利逼人。
他扫了眼地上狼藉,唇角微扬:少奶奶不必惊慌。
秦可卿福身行礼,鬓边一缕青丝垂落,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民妇失礼了...
无妨。陆远径自在上首坐下,忽然朝门外道,莺儿,换新茶来。
听到这名字,秦可卿猛地抬头,正见一个穿杏红比甲的丫鬟端着茶盘款款而入。
那丫鬟约莫十六七岁,眉目如画,行走间姿态娴雅,全然不似寻常婢女。
莺儿姑娘?秦可卿惊呼出声,随即意识到失态,忙用帕子掩住唇。
莺儿也是一愣,手中茶盘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泼洒。
她偷眼瞧了瞧陆远,见主人并无责怪之意,才轻声道:秦少奶奶安好。
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陆远接过茶盏,似笑非笑:少奶奶认识我这丫头?
秦可卿心思电转,想起前些日子薛家送丫鬟的传闻,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她看着莺儿发间那支熟悉的银簪——分明是宝钗旧物,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连薛家那样的皇商都要向锦衣卫低头,何况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莺儿姑娘原是薛大姑娘的贴身丫鬟,曾在诗会上见过。
秦可卿勉强笑道,接过新茶时指尖与莺儿相触,皆是冰凉。
陆远啜了口茶,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既如此,莺儿留下伺候吧。
莺儿低头应是,站到秦可卿身侧,却悄悄递了个安慰的眼神。
秦可卿心中一暖,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少奶奶此来,还是为令夫之事?陆远开门见山,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秦可卿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花纹:大人明鉴,听闻拙夫在狱中受了刑...
按《大明律》,杀人者当斩。
陆远突然倾身向前,目光如炬,贾蓉手上不止一条人命。
秦可卿呼吸一滞,胸口剧烈起伏。
她当然知道贾蓉那些勾当,可亲耳听人说出来,仍是如芒在背。
大人...她声音发颤,若...若大人肯高抬贵手...
陆远突然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雨势渐大,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他背对着她,声音冷峻:三日前我说过,要救贾蓉,只有一个法子。
秦可卿手中的帕子绞成了麻花。
那日在锦衣卫衙门,这个男人在她耳边低语的条件,每每想起都令她浑身战栗。
大人何必为难民妇...她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陆远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为难?少奶奶在宁国府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己心里不清楚?
这话如利箭直刺心窝,秦可卿脸色刷地惨白。
她求助般看向莺儿,却见小丫鬟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莺儿,告诉少奶奶,在我府中可曾受过委屈?陆远突然道。
莺儿抬头,眼中含泪却语气坚定:回大人,奴婢在府中备受优待,大人从不曾...不曾逾矩。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脸颊飞红。
陆远满意地点头,重新坐回秦可卿对面:少奶奶听见了?我陆远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屑用强。
秦可卿心跳如鼓,耳边嗡嗡作响。
她当然明白陆远话中深意——这是要她心甘情愿献上自己。
大人,这...这实在...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
陆远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啪地甩在桌上:少奶奶不妨先看看这个。
秦可卿颤抖着展开,只扫了几眼就如遭雷击——这是贾蓉的供词!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贾珍如何趁儿子不在时潜入儿媳房中,如何威逼利诱...
甚至详细到时辰、地点、她当日所穿衣饰!
这...这不可能...
她眼前发黑,供词上的字迹扭曲变形,化作无数嘲笑她的鬼脸。
贾蓉为求自保,可是什么都招了。陆远声音冰冷,更可笑的是,宁国府上下皆知此事,却无一人为你主持公道。
秦可卿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啜泣。
多少夜晚的屈辱,多少白天的强颜欢笑,此刻全被血淋淋地摊开在这陌生男人面前。
莺儿忍不住上前,轻轻抚着她的背,眼中泪光闪动。
陆远静静等她哭够,才缓缓道:我这是在帮你。离开那个魔窟,跟了我,至少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秦可卿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这个毁了她平静生活的男人。
他眉目如刀,眼中却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欲望。
可...可他是我的丈夫...她虚弱地反驳。
陆远冷笑:一个明知你受辱却装聋作哑的丈夫?一个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的丈夫?
他起身踱到她面前,俯身低语,还是说,少奶奶舍不得宁国府的荣华富贵?
我没有!
秦可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这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贵妇,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子。
陆远眼中精光一闪,知道已经戳中要害。
他直起身,语气突然缓和:这样吧,少奶奶回去告诉贾珍,想救他儿子可以,但要用你来换。看他如何抉择。
秦可卿怔住,没想到陆远会提出这样的试探。
她脑海中浮现贾珍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那个在祠堂里义正词严训斥族人,转身却摸进她卧房的伪君子。
若...若他答应呢?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不正说明宁国府上下,从老到少,都是一丘之貉?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秦可卿惨白的脸。
她突然明白了陆远的用意——这不仅是对贾府的羞辱,更是要她亲眼见证自己有多不被珍视。
好...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民妇...试试。
陆远满意地点头,忽然伸手替她拭去颊边泪痕。
指尖温度灼人,惊得秦可卿向后一缩。
莺儿,送少奶奶出去。
陆远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案,背影挺拔如松,记住,三日后未时,西郊梅园。我等你。
秦可卿浑浑噩噩地起身,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
莺儿搀扶着她向外走,在穿过回廊时突然塞给她一个小巧的香囊。
奶奶保重。
莺儿低声道,眼中满是担忧,陆大人虽严厉,却...却比贾府那些人强上百倍。
秦可卿握紧香囊,嗅到一丝安神的沉香气味。
她看着这个昔日的诗友丫鬟,如今已是锦衣卫府中的侍女,心中百味杂陈。
轿子缓缓离开陆府时,雨停了。
秦可卿掀开轿帘,望着云层中透出的一线天光,忽然想起《寒江独钓图》中那个孤独的渔翁。
在这世上,她何尝不是一叶孤舟?
前路茫茫,无处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