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冬日的晨曦吝啬地透过云层。
整个府邸尚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静谧中,唯有各处廊下值夜的灯笼,在薄雾里晕开一团团昏黄温暖的光。
忽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一个穿着青缎子袄的年轻媳妇子,鬓发微乱,脸上却带着压不住的喜气,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垂花门,直奔主院澄明堂的方向。
她是迎春院子里伺候的二等丫鬟,名唤彩屏。
守在主院月洞门外的婆子认得她,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动,忙压低声音问:“可是二姑娘那边……”
彩屏连连点头,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生了!二姑娘生了!是个姐儿!母女平安!柳嬷嬷让我赶紧来禀告大人和林奶奶!”
婆子一听,也喜上眉梢,连忙侧身让她进去,自己也跟着往里头传话。
澄明堂东暖阁内,黛玉已然醒了。
她本就眠浅,加上心里惦记着临产的迎春,这几日都睡得不甚安稳。
此刻正由紫鹃伺候着起身,刚披上外衣,就听见外间隐约的动静。
“外头怎么了?”黛玉侧耳倾听。
紫鹃刚要出去看,帘子已被打起,雪雁快步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姑娘!二姑娘院里来人了,说二姑娘刚生了,是一位小姐,母女都好!”
黛玉闻言,霍地站起身,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当真?这可真是……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快,更衣,我去看看二姐姐!”
一边说,一边催促紫鹃。
正忙碌着,外间传来陆远沉稳的声音:“不必急,天还未大亮,仔细着了寒气。”
黛玉回头,见陆远已从里间走了出来。
他显然也听到了消息,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玄色外袍,墨发未束,散在肩头,少了平日的威严,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
他脸上虽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分明跳跃着明亮的光芒,眉宇间也舒展开来,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悦色。
“大人也醒了?”
黛玉迎上去,欢喜道,“二姐姐生了,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嗯。”
陆远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松散的衣襟,“听到了。这是喜事。”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却又清晰地落入了黛玉耳中。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抬眸看他。他侧脸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那眼神里除了喜悦,还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近乎新奇的柔和光芒。
这是血脉延续带来的、最原始也最深刻的触动。
“恭喜大人。”
黛玉柔声道,心中也为迎春和自己感到高兴。
迎春性子温顺怯懦,能平安生产,得个女儿,后半生也算有了坚实的依靠。
陆远收回目光,看向她:“你也同喜。”
他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又顿住,转而道,“先用些早膳,暖暖身子再去。产房血气重,你身子弱,略坐坐便回来。”
不多时,宝钗、王熙凤、探春,惜春等人也得了消息,纷纷赶到澄明堂。
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真切的喜气。
王熙凤最是利落,一进来就笑道:“哎哟哟!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宝妹妹刚诊出喜脉,二妹妹这儿就添了千金!
咱们府里今年这个年,可是要红火得不得了了!”
她指挥着跟来的平儿,“快,把我备下的那份‘洗三’礼单拿来,再看看库房里那匹‘百子千孙’的妆花缎子,还有那对赤金长命锁,都先预备下!”
宝钗虽已有孕在身,气色却极好,闻言温婉笑道:“凤姐姐动作真快。我那儿也备了些细软的棉布和药材,回头一并送过去。
二妹妹此番辛苦了,月子里更要加倍小心。”
她转向陆远和黛玉,“夫君,妹妹,咱们是否现在过去瞧瞧?”
陆远点头:“走吧。”
一行人便簇拥着陆远和黛玉,往迎春所居的“缀锦楼”而去。
缀锦楼此刻已然灯火通明,仆妇丫鬟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虽忙碌,却个个脸上带笑,透着喜气。
见主君和各位奶奶姑娘们到了,纷纷避让行礼。
产房设在楼上的东暖阁,此刻门窗紧闭,但已仔细通风洒扫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
柳嬷嬷和几个有经验的稳婆、奶娘守在里头。
迎春躺在铺设厚软的拔步床上,脸色苍白,额发被汗浸湿,贴在颊边,神情却是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安然与满足。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绫子襁褓包裹着的小小婴孩,正低头凝视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见是陆远等人,脸上立刻浮起一丝羞怯又喜悦的笑容,挣扎着想坐起来。
“快躺着,别动。”
黛玉忙上前按住她,在床边绣墩上坐下,细细端详她的面色,“二姐姐,你可还好?身上觉得怎样?”
“我没事,林妹妹。”
迎春声音虚弱,却透着轻松,“就是有些乏。你们怎么都来了?天还早呢。”
“这样大的喜事,我们岂能不来?”
宝钗也走到床边,看了看迎春怀里的孩子,笑道,“快让我们瞧瞧姐儿。”
迎春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来些。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只见那小小的婴儿,皮肤还红红的,有些皱,像只小猴子,眼睛紧紧闭着,只有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
她睡得正香,小嘴巴偶尔嚅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咂咂声。
“瞧这眉眼,多秀气!”
湘云第一个赞叹,想伸手去摸,又怕惊了孩子,只虚虚地比划着,“鼻子像二姐姐,嘴巴……嗯,我看像陆大哥!”
宝琴也凑近细看,抿嘴笑道:“云姐姐看得真准。姐儿虽小,轮廓是显出来了。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探春稳重些,问旁边的柳嬷嬷:“奶娘可妥帖?姐儿吃奶可顺畅?”
柳嬷嬷笑着回话:“回三姑娘,奶娘是早就选好的,身子壮实,奶水也足。
姐儿有福气,落地哭声响亮,方才吃了第一回奶,吃得可香呢。”
王熙凤则已开始盘算:“‘洗三’的东西都齐备了,帖子也该发出去了。二妹妹,你可想好姐儿的名字了?还是等夫君赐名?”
迎春看向站在稍远处的陆远,眼中带着期盼,又有些忐忑。
陆远一直静静地看着那小小的襁褓,目光专注而奇异。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那小小的、柔软的一团,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素来冷硬的心肠,不由自主地化开一角。
听到王熙凤问话,他走上前,众人自动让开。
他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
婴儿似乎感受到父亲的注视,小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又舒展开。
“名字不急。”
陆远开口,声音比平日温和许多,“先取个小名喊着。她生在腊月,梅花正盛,就叫‘腊梅’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腊月寒梅,凌霜而开,寓意坚韧,也好养活。”
“腊梅……腊梅……”
迎春低声念了两遍,眼中泛起泪光,是满足的泪,“谢夫君赐名。腊梅,你有名字了,是父亲给的。”
黛玉站在陆远身侧,看着他对女儿说话时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有对迎春的欣慰,有对新生儿的怜爱,也有一种奇异的、属于这个家庭的认同感。她轻声道:“腊梅,真是个好名字。愿她如寒梅,品格高洁,岁岁芳华。”
陆远看了她一眼,目光相接,彼此都明白对方眼中的祝福。
看过孩子,陆远嘱咐迎春好生休养,又赏了柳嬷嬷和稳婆、奶娘等人,便带着女眷们退出产房,让迎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