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尽,京城的寒气一日重似一日。
澄明堂东暖阁的地龙却烧得暖融如春,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梅香与书墨气息。
黛玉坐在临窗的大书案前,身上穿着件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头松松罩了件银狐裘的比甲。
她正执着一管紫毫小楷,在洒金笺上誊写昨夜偶得的诗句。
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脸颊泛着健康的淡粉色——这是数月来精心调养的结果。
“姑娘,该进药膳了。”
紫鹃端着一只白玉盖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碗中热气袅袅,是太医特配的“八珍养荣汤”。
黛玉搁下笔,接过碗盏。
药膳温润适口,带着当归、黄芪特有的甘香,已无从前那些苦药的涩味。
她小口饮着,目光却不由得飘向窗外——庭院里那几株红梅开得正好,胭脂似的花朵映着未化的残雪,格外精神。
“大人今早出门前特意嘱咐,要姑娘按时进膳。”
紫鹃笑道,又取出一个填漆小捧盒,“这是宝二奶奶刚派人送来的苏州新茶‘吓煞人香’,说是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了才妙。
还有三姑娘送的一匣子新印的诗笺,上头拓着竹叶纹。”
黛玉打开捧盒,茶叶碧绿蜷曲,清香扑鼻。
诗笺是特制的浅青底色,边缘印着疏疏的竹影,雅致非常。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宝姐姐和三妹妹总惦记着我。”
正说着,外头廊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帘子一掀,陆远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暗银纹蟒袍,外罩墨狐大氅,许是从外头回来,眉梢鬓角还沾着些寒气。
见黛玉在喝药膳,他冷峻的面容柔和了些,解了大氅递给丫鬟,走到书案边。
“今日可咳了?”他问得很自然,目光扫过她的面颊。
黛玉放下碗,轻轻摇头:“没有。自入了冬,倒比往年好了许多。”
她说的是实话。
往年这时节,她总要犯几次嗽疾,咳得夜不能寐。
今年有太医日日请脉,药膳食补不断,屋里又暖和,竟一次也没犯过。
陆远颔首,目光落在她誊写的诗稿上。纸上是一首七律,字迹清逸秀挺:
“深闺晓起怯春寒,自对菱花整翠鬟。
燕子未归帘外静,梅花初绽雪中看。
炉烟细袅沉檀篆,砚水微冰古墨残。
莫道小窗人寂寞,诗书相对亦清欢。”
他的指尖抚过“诗书相对亦清欢”一句,抬眼看了看黛玉。
她被他看得有些羞,低声道:“胡乱写的……还不曾推敲。”
“很好。”
陆远淡淡道,却是真心赞许,“比从前那些凄清之句,多了几分暖意。”
这话让黛玉心中微动。
是啊,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如今笔下流出的,不再是“冷月葬花魂”的哀音,而是“炉烟细袅”、“梅花初绽”这般恬静温暖的意象。心境变了,诗境也随之不同。
陆远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随手拿起案上一本翻开的《东坡乐府》。
“今日衙门事少,早些回来了。”
他顿了顿,“听赵烈说,西城新开了家南味糕点铺子,做的藕粉桂花糕和枣泥山药酥极好,让他买些回来了。你午后若饿了,让丫鬟蒸热了吃。”
黛玉心头一暖。
他总是这样,话不多,却会在细处留心。
记得她爱吃甜的,又顾及她脾胃弱,特意寻这些易克化的点心。
“多谢大人。”
她轻声道,想了想又说,“前儿湘云妹妹来,说起后日要在她院里设个小宴,赏雪烹茶。宝姐姐、三妹妹、凤姐姐她们都去,大人……那日可得空?”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虽然成婚数月,陆远待她极好,府中姐妹也相处融洽,但她总还存着些新妇的拘谨,不敢像宝钗、凤姐那般自然地安排他的行程。
陆远抬眼看她:“后日?是腊月廿三吧?上午要去兵部点个卯,午后便无事。”
他合上书,“你想我去?”
黛玉脸颊微红:“姐妹们说……若大人得闲,也请去坐坐。云丫头还说,要行个新鲜的酒令,怕我们应付不来,需得大人镇场。”
这话半真半假。
湘云原话说的是“夫君整日忙政务,也该松散松散,林姐姐你可要把他拉来”。
但黛玉不好意思照原话说。
陆远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好。我去。”
正说着话,外头丫鬟报:“宝二奶奶、三姑娘来了。”
帘子打起,宝钗和探春笑着走进来。
宝钗穿着蜜合色棉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披风,端庄依旧;
探春则是一身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显得英气勃勃。
两人手里都拿着东西。
“给大人请安。”
二人先向陆远行礼,又与黛玉见礼。
“姐姐们怎么这时候来了?”黛玉起身让座。
宝钗笑道:“刚对完年底的账,顺路过来瞧瞧你。”
她将手中一个锦匣放在桌上,“这是今年庄子上新贡的‘血燕’,比寻常燕窝更养人。我让人每日炖一盏给你,吃到开春。”
探春也拿出一个卷轴:“林姐姐,你上回不是说想找董其昌那幅《秋山图》的摹本么?我托人寻着了,虽不是真迹,但摹得极肖,你看着玩罢。”
黛玉又惊又喜,忙展开卷轴。
果然是董香光笔意,山石皴擦,林木点染,一派萧疏清远之气。
她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陆远在一旁看着三个女子说话,并不插言,只偶尔饮一口茶。
气氛温馨融洽,全无许多高门大户妻妾间的勾心斗角。
宝钗大度周全,探春爽利明理,凤姐精明能干却知分寸,湘云、宝琴活泼可爱——这个“家”,比他想像的更要和谐。
宝钗又与黛玉说了会儿闲话,多是家长里短:哪房下人该赏,哪处庄子年成如何,过年节礼怎样预备……黛玉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
她如今学着管家,宝钗从不藏私,事事细细教导。
约莫一盏茶工夫,宝钗起身:“不扰妹妹歇息了。后日云丫头那儿的宴会,妹妹记得穿暖和些,她那院子敞,风大。”又向陆远告辞。
送走二人,黛玉回头,见陆远正望着她。
“累么?”他问。
“不累。”
黛玉摇头,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坐下,轻声道,“宝姐姐待我极好,教我许多。”
陆远“嗯”了一声:“她性子沉稳,府里交给她,我放心。你身子弱,不必事事亲为,慢慢学便是。”
“我想学着些。”
黛玉低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总不能……总让宝姐姐一个人操劳。”
这话里的意思,陆远听懂了。
她是想真正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之一,而非仅仅是受庇护的娇客。
他心中微动,伸手握住她绞着帕子的手。
“随你。”
他语气平静,“只是别累着。有什么难处,问宝钗,或是问我。”
他的手温暖干燥,掌心有常年握刀剑留下的薄茧。
黛玉被他握着,心中一片安宁。
午后,陆远去了书房处理公文。
黛玉小憩起来,果然见桌上摆着赵烈买回来的点心。
藕粉桂花糕晶莹剔透,嵌着金黄的桂花;
枣泥山药酥小巧精致,酥皮层层分明。
她各尝了一块,清甜不腻,果然极好。
紫鹃一边沏茶一边笑道:“大人待姑娘真是用心。这糕点铺子在西城最偏僻的巷子里,难为赵统领能找到。”
雪雁也凑趣:“岂止点心?姑娘没见库房里那些补品、衣料、文玩?大人但凡见着姑娘可能喜欢的,总要弄来。
前儿那套‘蕉叶白’端砚,听说是一位告老翰林的家传之宝,大人费了好大周折才得来呢。”
黛玉听着,心中甜意蔓延。
她不是贪图物质,而是珍视这份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在贾府时,外祖母虽疼她,但府中人多事杂,难免顾此失彼;
宝玉待她好,却是孩子心性,一阵风一阵雨的。
从未有人像陆远这般,沉默而持续地将她的一切喜好、冷暖放在心上,用最实际的方式呵护。
“去把我前日做的那对护膝拿来。”黛玉忽然道。
紫鹃会意,从箱笼里取出一对玄色锦缎护膝,边缘用银线绣着松竹纹样,里头絮了厚厚的丝绵。“姑娘是要给大人?”
黛玉点头:“他每日骑马往来,膝盖最易受寒。这个厚实,又不显臃肿。”
她亲自捧着护膝去了书房。
陆远正在看一份舆图,见她进来,抬眼。
“大人试试这个。”黛玉将护膝递上,有些不好意思,“我针线粗陋,大人莫嫌弃。”
陆远接过,触手柔软温暖。
他看了黛玉一眼,她脸颊微红,垂着眼睫。
他没说什么,当下便撩起袍角,将护膝系上。
尺寸正好,柔软服帖。
“很妥帖。”
他道,语气是惯常的平淡,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柔和。
黛玉心中欢喜,轻声道:“那大人忙,我不扰了。”
“等等。”
陆远叫住她,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珐琅盒子,“这个给你。”
黛玉打开,里面是一对珍珠耳珰。
珍珠不大,但浑圆莹润,泛着柔和的粉光,最特别的是耳针部分,做成极细的银丝绕成的缠枝莲,精巧绝伦。
“前日见你戴的那对耳坠旧了。”陆远道,“这个衬你。”
黛玉眼眶微热。
她前日不过随口说了句“耳坠的钩子有些松了”,他便记下了,还特意寻来这样雅致又不张扬的替换。
“谢……谢谢大人。”她声音有些哽咽。
陆远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拂过她耳垂——那里空着。
他从盒中取出耳珰,竟亲自为她戴上。
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异常轻柔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戴好一只,他退后半步端详,点头:“好看。”
黛玉羞得抬不起头,耳垂上那一点微凉很快被他指尖的余温暖热。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檀香,令人安心。
“去吧。”陆远道,“晚膳时再见。”
黛玉逃也似的离开书房,回到自己屋里,对镜自照。
珍珠耳珰在鬓边微微晃动,光泽温润,那银丝缠枝莲的工艺果然精巧,衬得她耳廓愈发白皙秀气。
紫鹃进来瞧见,抿嘴笑:“大人对姑娘真是没得说。这耳珰的样式,怕是宫里也少见。”
黛玉抚着耳珰,心中满是甜蜜。
她知道陆远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他的好,都在这些细枝末节里:记得她畏寒,记得她咳嗽,记得她爱吃什么,甚至记得她耳坠坏了。
这种实实在在的呵护,比千万句情话更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