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山寺,钟声沉郁。
后院的银杏已落了大半,金黄的叶子铺了满地,被扫帚拢成松松的堆。
风过时,檐角的铜铃叮咚,惊起檐下几只灰雀,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际。
贾宝玉——如今法号“慧觉”——正蹲在藏经阁外的石阶上,用一块半旧的棉布,细细擦拭着经橱的铜扣。
他穿着灰色的僧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缁色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僧帽,遮住了昔日的乌发。
脸颊清瘦了些,眉宇间那股天生的灵秀气被一层沉静的、近乎木讷的神色覆盖,唯有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时,仍能窥见几分昔日的清澈。
只是如今那清澈里,沉淀了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像一口古井,看似平静,底下却沉着岁月的沙砾。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抚过铜扣上细微的纹路,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
不远处,两个刚剃度不久的小沙弥正在清扫落叶,压着声音说话。
“……听说了吗?城里前些日子,可热闹了!陆指挥使娶亲,那排场,啧啧,听说太子爷都亲自去了!”
“陆指挥使?可是那位抄……那位大人?”
一个小沙弥显然知道些旧事,声音更低。
“可不是!娶的就是原来荣国府那位姓林的表小姐!哎呀,那聘礼,听说从城东排到城西,光是珍珠就论斛装!皇上还赐了‘天作之合’的匾额呢!”
“那新娘子定是极美的了?”
“美不美不知道,反正福气是顶天的!一个孤女,能攀上这样的高枝,真是几辈子修来的……”
话语声断断续续,被风吹散,却又顽强地钻进宝玉的耳朵里。
他擦拭铜扣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只是那动作,更慢,更滞涩了些。
深秋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僧衣沁入骨髓。
他缩了缩肩膀,目光落在石阶缝隙里一株将枯未枯的野草上,草尖凝着一点白霜。
“慧觉。”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宝玉——慧觉——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躬身道:“师父。”
来者是寺中的住持了尘大师,年约六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澄澈洞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披着一领半旧的袈裟,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目光平静地落在慧觉脸上。
“天寒了,莫要在风口久坐。”
了尘大师声音平和,“早课刚毕,不去禅堂用些热粥?”
“弟子……擦完这里便去。”慧觉低声道,重新蹲下,拿起布巾。
了尘大师却没有离开,也在一旁的石凳上缓缓坐下,望着庭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松,仿佛闲聊般道:“方才,听到些什么了?”
慧觉身子微微一僵,没有抬头,只低声道:“些……些市井闲谈,过耳便罢了。”
“既是闲谈,何以心绪不宁?”了尘大师的目光转向他,“慧觉,你的手指在抖。”
慧觉这才发觉,自己握着布巾的手,正在细微地颤抖。
他用力攥紧,试图抑制那不受控制的战栗。
了尘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着看惯人世悲欢的沧桑:“是听到那位林姑娘的消息了吧?”
慧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巨大的痛苦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早已放下”,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水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怔怔地望着师父,那双曾经盈满灵气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酸楚、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钝痛。
了尘大师看着他,目光中并无责备,只有深深的怜悯。
他缓缓道:“既入空门,便该知晓,红尘万丈,皆为幻影。恩爱缠绵,是债是缘,也是劫。过去了,便该放下。”
“弟子……知道。”
慧觉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垂下头,盯着自己僧鞋前一块被霜打蔫的苔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消息来得太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
只是那个名字,那个人,曾是他苍白青春里最鲜活、最疼痛、也最无法割舍的色彩?
只是……他以为自己在青灯古佛前渐渐冷却的心,原来还会为“她嫁人了”这几个字而骤然缩紧,泛起密密麻麻、无从逃避的酸涩?
“知道,与做到,相隔何止千里。”
了尘大师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敲在慧觉心上,“你自幼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所见所感,无非风月情浓,诗酒繁华。
陡然巨变,家破人亡,看透世情冷暖,心灰意冷之下遁入空门,与其说是彻悟,不如说是逃避。”
慧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师父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内心。
逃避……是啊,他何尝不是逃避?
逃避父亲的失望,逃避家族的责任,逃避那个让他窒息的、充满规训与失败的世界,也逃避……
自己对黛玉那份理不清、剪不断、最终却伤害了彼此的复杂情感。
“如今,听闻旧日牵挂之人另得归宿,生活美满,你心中怅惘、酸楚,乃至一丝不甘,都是人之常情。”
了尘大师继续道,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说明,你尘缘未断,心未真正空寂。佛门并非无情,而是要勘破情之虚妄,不被其束缚。你若强行压抑,只会让这心魔滋长,于修行无益。”
“那……弟子该如何?”
慧觉抬起头,眼中是真实的困惑与痛苦。
他以为剃去烦恼丝,穿上僧侣衣,日夜诵经念佛,就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可为何一个消息,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看着它。”
了尘大师指向庭院中那棵古松,“你看那松树,历经风雨,树干上有疤有节,那是它的过去。但它只是看着这些疤痕,任其存在,却不妨碍它向上生长,迎接阳光雨露。
你的过去,你的情感,你与那位林姑娘的种种,便是你心上的疤。不必否认,不必强行剜去,只需看着它,承认它存在过,然后,让它留在那里。”
慧觉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
那古松枝干虬结,树皮皴裂,确实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但它依然挺拔,松针苍翠,在秋风中微微摇曳,自有一种沉静坚韧的力量。
“她嫁了人,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依靠。这本是世间常理,亦是她的造化。”
了尘大师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你若真曾在意她,当知她自幼孤苦,体弱多病,心事重重。如今能得安稳富贵,有人珍视呵护,岂非幸事?你该为她欣慰,而非为自己怅惘。”
为她欣慰……
慧觉咀嚼着这四个字。
眼前仿佛浮现出黛玉的身影,不是最后相见时那苍白绝望、泪眼质问的模样,而是更早以前,在潇湘馆的竹影里,她对着诗稿蹙眉沉吟,或是在藕香榭的螃蟹宴上,她掩口轻笑,眼波流转……
是啊,她本该是那样一个女子,清雅如竹,才情馥郁,合该被人妥善收藏,细心呵护,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而他贾宝玉,给了她什么?
是年少时懵懂的情愫,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痴语,是聚散无常的陪伴,是最终伤人的逃避和不可理喻的指责。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连家族的倾覆都无力挽回,又拿什么去护她周全?
陆远……那个冷峻强势、手段通天的男人。
他会对她好吗?
会懂她的诗,解她的愁,容她的小性儿,护她的玻璃心肝吗?
这个念头让慧觉心中又是一刺。
但这一次,刺痛过后,竟奇异地生出一丝释然。
至少,那个人有能力给她安稳,给她荣光,给她他贾宝玉永远也给不起的、实实在在的庇护。
“弟子……明白了。”
慧觉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随即消散。
他感觉心头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虽然沉重依旧,却不再压得他无法呼吸。“缘起缘灭,花开花落,各有其时。林妹妹……她有了好的归宿,弟子……该为她祝福。”
话说出口,带着涩意,却也有一分真切的坦然。
了尘大师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善哉。能起祝福心,便是慈悲种子萌芽。记住,出家并非斩断一切,而是学习以超脱的眼光看待一切。
你的过去造就了现在的你,无需抹杀。真正的放下,是提起时,心中不再有波澜。”
他站起身,拍了拍慧觉的肩膀,那手掌枯瘦却温暖:“去吧,粥该凉了。今日起,你便去打理后山的梅林。冬日将尽,春来之前,需好生照料。”
“是,师父。”慧觉恭敬合十。
了尘大师踱步离开,灰色的袈裟消失在经阁拐角。
慧觉站在原地,又望了一眼那棵古松。
风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他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金黄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宛如掌纹。
看了一会儿,他轻轻松开手,叶子随风飘起,掠过灰白的墙头,不知所踪。
他转身,走向斋堂的方向。
脚步初时有些虚浮,渐渐稳了下来。
粥是简单的糙米粥,配着几样咸菜。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慢慢吃着。粥温热,咸菜爽口,食物的温度似乎也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用过斋饭,他依言去了后山梅林。
这里僻静,数十株老梅枝干横斜,尚未着花,只有些深褐色的花苞紧紧包裹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他拿起靠在树下的竹扫帚,开始清扫林间小径上的落叶和枯枝。
动作不疾不徐,沙沙的扫地声规律地响着,与风声、远处隐约的钟磬声融为一体。
扫地间隙,他偶尔直起身,望着这片萧索的梅林。
师父让他来此,或许别有深意。
梅花香自苦寒来,凌霜傲雪,独自芬芳。
黛玉……她就像一株幽独的梅花,从前在大观园的风刀霜剑里伶仃开放,如今,是否已被移入了温暖的暖房,得以从容绽放?
这个念头不再让他感到尖锐的痛苦,反而像一幅遥远的、色彩淡褪的画。画中人安然,他便也安然。
扫完一条小径,他放下扫帚,走到一株姿态最古拙的老梅下,伸手轻轻触碰一个紧闭的花苞。
花苞冰冷坚硬,内里却孕育着来年春天的讯息。
“愿你……一切安好。”